风流云散
落日熔金,一团团红云映在水里。大观河两岸的垂柳随风轻拂着河水,搅碎了满河虹影。周围几户零星的农舍顶上升起了袅袅炊烟。
谷森坐在雕着牡丹花的木窗子前,饥肠辘辘地向外眺望。窗上有个横匾,上面写着“柳边书信馆”,窗外飞絮蒙蒙。
远处,一个女子拂开柳条,笑盈盈地朝他走来,桃红色的裙子与河堤上的野花同色。谷森眼中闪烁着兴奋的火焰,提在手中的笔有点微微颤抖。谷森是个落第秀才,靠代人写书信状纸为生。
谷森是半年前认识玉灵的,她一看就不像寻常百姓家的女孩,裙子都用上等的丝绸锦缎裁成,式样新颖大方。簪在头上的花,戴在腕上的首饰,乍看是银的,细看却都是白金制成的。只要是天气晴朗的黄昏,她总会穿着不同颜色的裙子,提着一个暗绿色的瓦罐,到谷森门前的河里打水,去浇灌她窗前的兰花。
她从西边走过来,西边的大观楼附近有许多达官贵人的别墅,因此她很可能是谁家的小姐。但既然是小姐,为何又要抛头露面地跑这么远来打水浇花呢?谷森始终不明白,也不曾问过她。
看着她弯腰打水的优美姿态,谷森的诗思澎湃。他为玉灵写下了许多充满激情的小诗,玉灵亦有回复,两人双双堕入情网。
玉灵走到窗前,将瓦罐放在窗台上,撒娇道:“累死我也!新房已经准备好了。为了你,我窗下的花朵都差点枯死了。”
谷森一把紧紧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指上戴着一个镶翡翠的金戒指,是谷森送给她的定情物。
玉灵说:“别那么猴急,再等一天都等不及吗?”
谷森说:“我爱你都要爱疯了,等不到明天……。”
两人一个窗里一个窗外,手拉手地站在那里,情意绵绵地说着情话。直到谷森妻子的身影出现在东边的桥上,玉灵才啊地叫了一声,抓起瓦罐到河边去打水。
谷森的妻子提着一个篮子兴冲冲地推门进来:“谷森,今天我买好东西回来了,咱们可以打牙祭。”她从篮子里拿出一包烤猪肉、一包卤鶏、一瓶老白干,放在桌子上。然后系起围裙钻进厨房淘米煮饭去了。
“今天,沐王府的王妃专门派人到刺绣坊来,赐我两锭元宝。王妃说,我把她绣活了……”妻子在厨房里絮絮叨叨地说。
谷森一句也没有听见,呆呆地看着窗外的玉灵。玉灵站在柳树下和他打手势,告诉他明天这个时候跟她走。
妻子说了半天,没听到回答,又从厨房里钻出来,看见谷森痴迷地看着窗外,可窗外除了漫天飞舞的柳絮外,什么也没有。
妻子将手搭在谷森肩上,关切地问:“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了?”她发现平时爱说爱笑的谷森近来对自己越来越冷淡了。
谷森忙拨开妻子的手:“没、没、没有……。”
妻子内疚地说:“夏天马上就要来了,你还穿着夹衣。从明天起我就有时间给你缝制单衣了。”
谷森心想:“明天,明天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明天我就要开始我的新生活了。”
妻子将饭菜端上桌来,又为他倒了一盅酒。谷森看着妻子想:“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个陌生女人的?”
几年前,在同样乱红飞絮随风舞的暮春时节。谷森路过翠湖,看见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子从刺绣馆的月洞门里走出来,就像月中嫦娥离广寒一般。谷森看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灵感如喷泉喷发,为她写下了许多缠绵悱恻的小诗。
妻子是个孤女。这间小屋原来的主人是个在滇池里打鱼的老渔夫。夫妻二人没有小孩。一天早上,俩人听见外面有小孩的哭啼声,开门出去,见到一个两三岁的女孩坐在河堤上哭,就抱回家来收养了。女孩从小就会绣花。养父养母死后,她就靠绣花养活自己。
他们结婚时无钱筹办婚事。谷森借贷无门,一筹莫展。幸亏有个贵妇人从西边过来买刺绣,给了他们一锭金元宝,两人才算有钱办了婚事,将屋子隔成两间,外面装修成了“柳边书信馆”。他们的生活虽然贫寒,但夫唱妇随,其乐融融,直到玉灵出现。
可眼前这个女人哪还有当年的风采?她挽在头上的发髻松了,乱蓬蓬的像蓬草,插在发髻上的两朵小绢花又旧又蔫,笑起来也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眼角还出现了细细的皱纹。
谷森再看看从前自觉舒适温馨的小家,发现它原来是如此贫寒,墙上的字画都被烟熏黄了,油烟将柱子镀得乌亮,家具的漆也脱落了不少,就像妻子那身自制的淡青色粗缎子衣裙,袖边领口磨出了白色的毛边。这个女人、这个家,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第二天黄昏,玉灵来了,身上火红色的裙子与河堤上的罂粟花争艶。她没提瓦罐,站在远处的柳条下朝谷森招手。
谷森将写给妻子的休书放在书桌上最显眼的地方。他突然感到有点内疚,不敢想象妻子回来后看见这封休书时的情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全当是春梦一场。”他狠狠心,大步走出屋来。
谷森锁上门,跟着玉灵朝西边走去。每走近一座花园,谷森就猜玉灵家可能就住在里面,然而每次玉灵都走了过去。路上行人越来越稀少,遥望四周,田野上麦浪翻滚,再也没有了贵人家的花园别居。两人一直走到滇池边,岸边停着一张小船,玉灵跳了上去。
谷森忍不住,终于开口问:“玉灵,你家到底住在哪里?”
玉灵说:“跟你实话实说吧,我是蓬莱仙山上的仙娥,因和你有缘,特来约你私奔。”
谷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仙娥比达官贵人家的小姐不知高出多少个等级,自己不用苦修苦练就能成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个金娃娃来的好事。
玉灵说:“何必怀疑?且上船看我手段,像不像仙人。”
谷森手舞足蹈,跳上小船。小船飞也似地掠过滇池,进入螳螂川、长江,直奔东海。
船行到海中就遇到狂风暴雨。大海像个发狂的怪兽,掀起如山巨浪,将船抛到高空,又重重摔入水中。谷森头晕目眩,呕吐连连,连抓住船边的力气都没有。几起几落后,两人双双落水。谷森像灌了铅似地落向海底,玉灵焦急地沉入海里寻找,总算找到喝了一肚子水的谷森。她拖着谷森浮出水面,小船早已沉没,两人只得在水里随波逐流。
最后风浪将他们抛到了一个海岛的沙滩上。谷森爬在沙滩上,吐出一肚子海水,最后连胆水都呕出来了。他冻得牙齿打战,舌头打结,哆哆嗦嗦地问:“玉-玉-灵-灵,快到家-家了吗?”
玉灵沉默一会才说:“嗯,马上就到……,想不到新婚之夜会遇到这么多麻烦事。到底是谁在跟我作对?”
海面上风浪已停,月亮又从云缝里钻了出来。月光下,一座高山迎面挡住去路,笔立的峭壁像刀削出来一样平滑。
玉灵惊奇地说:“这是哪里来的山?真是好事多磨。”
她略一沉吟,对谷森说:“你在下面等着,我先上去,再将腰带坠下来接你。”
她像鸟似地飞了起来。谷森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又冷又担心,全身打颤,只顾抬着头呆看,生怕玉灵摔下来。幸亏玉灵平安无事地飞上了崖顶,消失在岩石后面。过了一会儿,才见一条缎带吊下来。谷森将缎带系在腰上,玉灵在上面拖。缎带勒得他腰都快断了。强劲的海风从下面刮来,吹得他像线牵木偶一般在空中荡来荡去,不时重重地摔在石壁上,摔得他鼻青脸肿,连骨头都要撞碎了
。好容易到了山顶,又跟着玉灵在刺丛里穿行,脚手全被荆棘划破,鲜血淋漓。谷森想:“看来要进仙境,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吃足苦头才行。”
玉灵悄悄在他耳边说:“到家了。”
月光下,前面有个小村,跟神话中的仙境一样美:楼阁亭台错落有致,小桥流水,曲径通幽。谷森想:能住在这仙境里,今天吃了这些苦头也值了。
玉灵牵着谷森走进一道月洞门,转上一条曲折的长廊。她贴着谷森的耳朵轻声嘱咐:“咱们悄悄地走,我的女友们都睡着了,别惊动了她们。”
两人在寂静的长廊上蹑手蹑脚地走了半天,玉灵又耳语道:“到了,那间房间就是。”她推开一道房门,进去点上蜡烛,悄悄说:“看,这就是我们的新房。”
一间温馨而又喜气洋洋的新房出现在烛光下:粉红色的纱帐,红色的绣花缎子被,桃红色的桌布……。
玉灵看看鼻青脸肿、浑身创痕、面色灰败的谷森,心痛地说:“赶快去洗个澡,我去弄点吃的,让你恢复体力。”
玉灵推开一道小门,里面有个白玉砌的小水池,池里冒着热气。
玉灵抱出一个小香罐,撒了些干花瓣在水里,低声说:“在水里泡泡,你身上的伤痕就会消失不见。尽量轻点,别弄出声来,惊醒了我的女友们,那可就麻烦了。”
谷森泡在芳香的水中,只觉得全身痛楚顿消,惊骇和疲劳也渐渐消逝了。等他洗完出来,玉灵已经准备好了酒菜。
玉灵为他斟了一杯酒:“先喝杯压压惊。”
谷森端起杯子,还未端到唇边,门就被人咚地一声踢开了。一个黑衣女子提着一把雪亮的长剑冲了进来,她柳眉倒竖,星眼圆睁,对谷森戟指大骂道:“你家娘子在家里哭昏过去好几次,你却跑来这里乐陶陶地当新郎!今天我定要宰了你这狼心狗肺的畜生!”紧接着那宝剑就如闪电一般,向着坐在对面的谷森劈了下来。
谷森吓得向后一让,连着座椅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玉灵迅疾地跳起来,用包金象牙筷架住那女子的剑,陪笑求情道:“茵姐,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今天是小妹大喜之日,你就饶了我吧。要比剑,明日小妹陪你打个三天三夜。”
茵姐气势汹汹地说:“你休想让我饶了这畜生!今天我一定要把他宰了,为普天下痴情薄命女子报仇雪恨!这孽畜住的是娘子的房子,吃的是娘子买来的粮食,不但不知道感激,还有本事拿娘子挣来的血汗钱买翡翠金戒指,送给情人!最后和情人私奔了不说,还有脸给贫贱发妻写休书,好像人家犯了七出之条似的!原来,不是他负心,却是人家对不起他!这种丧尽天良的畜类,我须放他不过!你拦也是白拦!”
玉灵的右手迅捷地一缩一挥,象牙筷像闪电一般向茵姐飞出,茵姐连忙举剑将筷子打落。趁这当儿,玉灵回身抽出了挂在墙上的长剑,捻个剑诀,对茵姐傲然说道:“私奔是两个人的事,是我先勾引他的!罪魁祸首是我!你要杀他也行,不过先得杀了我!”
两人持剑厉色相向,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谷森从地上抖抖战战地爬了起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玉灵,茵姐,要打要杀,请到外面去打,千万别毁了这美丽的新房哦。”门外传来微带嘲讽的声音,一个女子穿着黄色紧身小袄,拖着双红绣花鞋,酥胸半露,睡眼惺忪地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一群探头探脑的小丫鬟。
玉灵冷笑一声说:“行!咱俩就到外面战个三天三夜,本小姐奉陪到底!”
两人提着长剑冲出新房,丫鬟们也叽叽喳喳地跟着去了。周遭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
谷森扶起倒下的椅子,颓然坐下,只觉得万箭穿心。黑衣女子的责骂就是那穿心的箭,每一句话都让他羞愧欲死,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他低着头左思右想,真想回去向妻子认错道歉,却又实在舍不得美丽风流的玉灵,这即将开始的神仙生活就更难舍弃。
“嘻嘻,果真是个英俊风流的才子!怪不得玉灵要不远万里地去寻找呢!”
谷森抬起头来,只见那黄衣女子坐在玉灵的座位上,略带戏谑地看着他,眼中放出了万种风情。
谷森避开她的双眼,凛然说道:“夜已深,这位姐姐无事就请回去休息吧。恕小生不速而来,打扰了各位姐姐。”说完站了起来,深深一揖,一副送客的样子。
“哟!你倒挺正经的啊!”黄衣女子调笑道,“既是正人君子,又何必与玉灵私奔?莫非我长得不如她?你倒是好好看看啊!别怕,我不是茵姐,没带剑来,你放心看好了。无论你怎么对我放肆,我都毫不介意,可不会要了你的小命,嘻嘻!”
谷森忍不住抬头看了那女子一眼,只见她秀媚入骨,笑靥生春,云鬓半斜,罗衫微解,酥胸半露,香泽微闻,心里不禁荡了一下。他赶快收束心神,镇定了一下,又是一揖到地,诚恳说道:
“姐姐美如天人,小生自惭形秽,不敢痴心妄想……”
“哟,客气起来了?你既然配得上玉灵,当然也就不会辱没了我。你客气不要紧,可把人家玉灵糟蹋成什么样了?”
谷森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顿时满脸飞朱,尴尬地停下来,不知再说什么好。那女子噗嗤一声笑出来,说道:“坐下吧!我也算是个贺客吧。贺客临门,主人岂有不招待之理?坐下来陪我喝三杯,略尽东道之谊才是,嗯?”
谷森觉得她说得有理,只好坐下来。那女子端起玉灵的杯子来,叫了声“请!”一仰脖一饮而尽,谷森只得也端起自己的杯子来喝了半杯。女子立即又为他斟满,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次倒不请他同饮,只顾自斟自饮。她言笑晏晏,话语诙谐,谷森听得有趣,渐渐放松了警惕,不禁抬起头来看着她,只见她星眼微饧,秋波流盼,两颊如火,不禁看呆了。正心驰神荡之际,却见那女子身躯摇晃了一下,旋即用双手捧着头,无任娇娜地望着谷森说:
“郎君,我只顾说得高兴,多喝了两杯,现在只觉得天旋地转,你能否把奴抱到床上去歇歇?”
谷森像掉了魂似的站起来走了过去,女子又摇晃了一下,便无力地倒在他怀里。谷森把她从椅子上抱起来,女子用双手抱住了他的脖子,谷森只觉得她浑身柔若无骨,轻如羽毛,如火的双颊几乎要贴在自己脸上,吹气如兰,几乎不能自持。他强自镇定了一下心神,把女子抱到床上放下,但女子却不肯放手,双臂紧紧地环绕着他的脖颈。谷森只好央求道:
“请姐姐放手,好好休息……”
“不嘛,不嘛,”女子像个小女孩一样撒娇,“人家要你陪我睡……”
谷森心中一凛,庄容答道:
“请姐姐放手,我不能一错再错!”
“嘻嘻,既然错了,那就错到底算了。错一次跟错一百次有何区别?岂不闻孟夫子‘日攘一鶏’的教训?”
谷森语塞,半晌讪讪答道:
“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女子突然放了手,翻身坐了起来,正色道:
“好样的!那趁你还未和玉灵洞房花烛,还来得及改错,我这就送你回去,和你家娘子团聚如何?”
谷森再度语塞。女子下了床,穿上鞋子,催促道:“走啊!若现在动身,下午也就能赶到你家了。”
她走到门前,回头看谷森还如同泥塑木雕般立在床前,不禁莞尔一笑,翩然回到谷森身边,说道:“怎么?舍不得离开玉灵和这仙境?这也怪不得你。不过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与我假正经?”说完就抱住了谷森,火热的双颊紧紧地贴住了谷森的脸。
谷森再也把持不住,搂住女子,和她长长地接了个吻,接着就把她放在床上,为她脱衣解带。
哐啷一声,一把剑掉在地上,紧接着就是一声尖叫。谷森回头一看,见玉灵站在门槛上,头发散乱,衣裙不整,双手捂住了脸。
黄衣女子慌忙将谷森推开,只穿着葱绿色兜肚跳下床去,但玉灵堵在门口,又没法逃出门去。正张皇间,只见玉灵把手从脸上拿开,拾起地上的剑,怒火腾腾地盯着赤身露体的谷森,一字一句说道:
“茵姐骂得一点都不错,你就是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新婚之夜,新娘子为救你和别人性命相扑,你倒躲在新房里和别人偷情!我这就宰了你,再去向茵姐赔罪!”
她提着剑杀气腾腾地走上来,谷森吓得缩成一团,连叫:“娘子饶命!娘子饶命!”
玉灵提起剑来,作势要刺。谷森万念俱灰,停止求饶,闭目等死。良久,只听得玉灵长叹一声:“我下不了手,唉!毕竟……毕竟……当初曾那么疯狂地爱过你……”
谷森情不自禁地长吁了口气,突又听到玉灵尖声骂道:“小贱人!往哪儿跑!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人家新婚之夜,你竟敢上我新房里来偷新郎!”接着骂声便渐渐远去,最终归于沉寂。
谷森惊魂初定之后,爬起来穿上睡衣,赶到门口。清凉的晨风吹起了睡袍,他连忙止步,站在门外将衣带系紧。外面万籁俱寂,昨夜所见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都消失了,回头看看,华美的新房也无影无踪,自己站在一棵垂柳下,周围浓荫环绕,围成了天然的帐幕,不远处开着一丛白色的兰花,空山里杳无人迹。
谷森绝望地大叫:“玉灵!玉灵!你在哪里?”
远处传来反复的回声:“你在哪里……在哪里……哪里……”
晨风又起,谷森只觉得全身冰冷,看看身上的睡衣,竟然变成一片片柳枝柳叶,随风飘落。
林间晨鸟突然一起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东方出现了一抹明艳的桃红色。
谷森裸着身子,狼狈不堪地在荆棘丛中寻找自己换下来准备扔了的衣服,最后在一湾泉水边找到了。他爬到山顶上,向四周眺望,发现三面都是绝壁,只有东面的山坡比较平缓,于是便向那个方向艰难万状地爬了下去,走到正午才寻到一个小村子。
村里的房屋建筑是用大石头筑成的,式样与自己故乡迥异。谷森正疑惑间,一幢古怪的尖顶小楼里走出十多个金发碧眼的男女来,穿着打扮与中国截然不同。
他们看见谷森也很惊讶,纷纷走过来询问。谷森根本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幸亏有位长相很像中国人的白发老者将谷森带到家里,以墨笔问答。谷森才知道自己一夜间已飞渡重洋,到了大西洋东岸。在这位华裔资助下,谷森辗转漂流了多年,才回到了故乡昆明。
那又是乱红飞絮随风舞的暮春时节,河堤两岸开着罂粟花和不知名的小花。谷森走在大观河的柳荫下,他不再是那个文弱清秀的诗人了,成了一个身强力壮、带着几分粗犷气息的苦力。为了挣扎求生回乡,这些年来他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和玉灵的短暂恋情早已风流云散,离家越近,他思念妻子的心越迫切。
河边的小屋还在,钥匙还是用油纸包着,放在门前的石板下。打开房门,霉味夹着湿气扑面而来。他在屋里屋外仔细查看了一番,只见灶台上结下了厚厚的蛛网,地板缝隙间长出了高高的野草,屋外花园已完全被野草覆盖。很明显,这房子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
这儿本是妻子自己的家,即使她被谷森休了,按理说也该留在这里。可她看样子早就离开这儿了。她到底上哪儿去了?出了什么事?会不会因为受不了打击寻了短见?
谷森想到这里,不禁冷汗涔涔,眼前活龙活现地出现了妻子痛哭着扑入大观河的情景。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冲出屋去,只见大观河水静静地流着,垂柳在微风中轻轻飞舞。望着河水,他忍不住涕泗横流,撕心裂肺地长呼:
“娘子!”
谷森一边当脚夫,一边寻找妻子。自从回到家乡后,他已经走遍了周围所有的村庄,挨家挨户地打听妻子的消息。然而他家本来就是在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渔村中,没几个人知道他妻子。
他也曾到沐王府的绣坊去打听过,那儿物是人非,绣工们都不是当年那些人了。好容易找到个认识他妻子的中年妇女,人家却说,他妻子十多年前就再也没来过绣坊。谷森掐指一算,正是他抛弃她的那年。他更加担心妻子在他走后就寻了短见,但他始终拒绝相信再也没有改正错误的机会。他要向妻子痛哭忏悔,求她原谅自己的过失。这念头已经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一年后,谷森帮人挑货物到西山,回来时走在马路上,烈日当头,谷森汗如雨下。一辆豪华马车迎面驰来。帘子高卷,车里坐着一个白衣少女,恍如当年从月洞门里走出来的妻子,好似嫦娥离广寒。车后跟着两个骑白马、穿白衣的青年保镖。
谷森情不自禁地站住了,他揉了揉眼睛,愣了半天,才恢复了理智。他对自己说,不可能是妻子。十多年过去了,妻子若在,也该是半老徐娘了。
谷森怅然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又接着走下去。身后响起急骤的马蹄声,一位年青保镖骑马赶了上来,在谷森身边翻身下马,问:“请问,先生可是从前在“柳边书信馆”帮人写信的谷森?”
“正是。”
那家丁将一包银子递了过来,说:“我家小姐说:‘请将这点钱拿去,重新修缮一下屋子,另找个妻子好好过日子吧。’”
“你家小姐?就是那位车上的白衣丽人?”家丁点点头,谷森疑惑不定,“她怎么会认识我?还让我另外说亲?”
家丁笑笑,什么话也没说,谷森明白了,喊道:“啊,原来你家小姐就是我妻子!”
家丁说:“从前是,现在不是了。我家小姐为了你被谪入人世,吃了不少苦,受了许多磨难,可最后还被你抛弃了。”
“我知道,”谷森不胜羞愧地说,“我知道自己错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苦苦寻找她。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怎么又是天上的谪仙人了?请问你家小姐是天上哪位神仙?”
保镖翻身上马,说:“人神殊途,何必打听。”
谷森连忙追上去:“等等!我还有话说!我这辈子还有希望见到她么?……”
一阵黄沙飞来,铺天盖地,风沙过后,路上空空荡荡,杳无人影。
谷森仍不死心,朝着家丁消逝的方向大声喊道:
“告诉你家小姐,我对不起她!我配不上她!我错了!我错了!……”
群山反复传来回声:“我错了……错了……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