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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湖月夜》—银河倒转

(2020-10-11 02:59:38) 下一个

银河倒转

从小梅园巷出来,邱芸的头发立即被风沙吹得乱蓬蓬的,像堆乱草顶在头上。她站在巷口左顾右盼,三年没回昆明,昆明成了个陌生城市。只有天还是蓝莹莹的,阳光下尘土飞扬,宽大的街道上跑着无穷无尽的大车、小车、摩托车,街道两傍的樱花脏兮兮的蒙了一层灰,像人遗弃了的塑料花。回到昆明后,邱芸一直在寻找记忆中的老昆明。她去了西山、金殿、呈贡等地,处处都使她失望,最后她想起了离家不远的莲花池。

邱芸看了半天,也找不到那条通往莲花池的北门街,不得不问在路边炒茶香瓜子的小贩。

小贩眼睛盯着锅里,头也不抬地说:“扯直扯直的走。”

邱芸走在北门街上,两边高大的楼群挡住了阳光,但挡不住在大街小巷肆意飞扬的白沙和嘈杂的车声人声。她想起虹茵说的,昆明快要变成一个实心城市了。当时众人听了只是笑笑,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实心城市。可邱芸知道,她在梦中到过那种实心城市,楼高得看不见日月星辰,光线幽冥,阴风惨惨,死气沉沉。邱芸在狭窄的小巷里钻来钻去,却就是出不去,心里的焦虑和绝望,差点使她在梦中窒息而死。

邱芸眼睛看着两边绵绵不断的商店,脑海里出现的却是那条古香古色的小街。云南省歌舞团与著名的北门书屋就在这条街上。那时走在这条宁静小街上的都是些气质极好的男女,运气好时,你还会遇到演“五朵金花”的杨丽琨,跳孔雀舞的杨丽萍。最动人的还是傣族舞蹈家刀美兰,她黑亮浓密的头发挽在脑后,穿着白的紧身衣,鹅黄色的筒裙,走起路来婷婷袅袅,像一朵水仙花,让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街上还有家昆明墨水厂,它原是唐继尧的元帅府,大门前蹲着两只白色的大理石狮子,乳白色围墙上的壁画是意境悠远的山水,你会误认为那是墙内的美景。唯一有人间烟火气的就是一家卖蜂窝煤的门市,里面传来单调的“咚咚咚”打蜂窝煤的声音。不时有几个脸黑手黑的搬运工拉着煤车从街上走过。

现代北门街极长,两边全是铺面。邱芸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走到街尽头,有道铁门挡住去路。门前有几个卖烧烤的小摊子。卖羊肉串,烤小鲫鱼、小龙虾、石屏臭豆腐,油炸洋芋粑粑,烤红薯……,香气四溢,每个摊子上都围着几个人,生意红火,还有一个俊俏女孩在卖木瓜凉水、抓抓粉、米凉虾、珍珠奶茶。

大铁门关着,大铁门上的小铁门却是开着的,偶尔有人出进。邱芸一看见木瓜凉水,喉咙里就像升起了一团火,心急火燎地恨不得马上就能喝到那凉凉的、滑滑的、有玫瑰花香味的木瓜凉水,她跟在几个手拿羊肉串的男人后面。

铁门里走出一个小巧玲珑,浑身朝气的女青年来。她梳着蘑菇头,穿着短裙式黑呢子大衣,黑紧身裤,皮鞋搽得铮亮。后面跟着个提篮子的小矮人。那凸额头凹眼睛,长手细脚的小矮人,乍看会吓你一跳,以为是地狱里跑出来的小鬼。邱芸觉得那女青年特别眼熟,可一时想不起是谁。

女子指挥着小矮人从篮子里拿出一个个瓷盒子来。邱芸看看,里面有腌制好的羊肉串、小鲫鱼、臭豆腐……。女子将它们发给卖烧烤的人说:“张小弟,李老四,今天卖完这些就关门。”

俏女孩抱怨说:“依萍姐,过去的人一杯茶水就打发了。现在的人吃了这样要那样,就跟饿死鬼似的。”

青年女子笑着说:“小梦别抱怨了,随他们吧,他们能吃到你们的东西就是他们的福气了。”

邱芸忍不住问那女子:“请问你是煤机厂一车间的郑依萍吗?”

年青女子看着她惊奇地说:“邱芸,你不是在大洋彼岸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妈病了,我回来看她。”邱芸盯着郑依萍光滑细腻没有一丝皱纹的脸看。她的眉毛黑得像乌鸦的羽毛,眼睛清澈如黑玉,哪里像个五十多岁的人?邱芸想:“现在昆明的美容手术越来越高,快跟国际接轨了。”

排到邱芸了,俏女孩拿起一个玻璃碗去舀木瓜水。郑依萍止住她,对邱芸说:“街头的东西你也敢乱吃,当心吃了生病,要吃到我餐馆里去吃。”

邱芸暗暗好笑,心想:“哪有这么做生意的人。”她没说出来,因为她和郑依萍只是在一个厂工作过,并不太熟。

邱芸跟在郑依萍后面,脚才迈进小铁门,就跌进了大自然的怀抱里。里面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一直延伸到远山脚下。天蓝得透明,连吹来的风都是纯净透明的,太阳的一万道金光和金灿灿的油菜花相互交映,让邱芸目眩神迷。她闭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这久违的美景。郑依萍领着邱云走在一条绿草如茵的小路上,小矮人提着篮子远远地跑在前面。

邱芸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问:“昆明人为何舍近求远,不到这里欣赏油菜花,而跑到百里之外的罗平去看油菜花?”

郑依萍笑着说:“你不是刚从北门街过来吗?现在的北门街有多长呀,要走到这里来需要耐心和定力。有的人走着走着,经不住两旁商店的诱惑跑里面去了,等出来时天都黑了,哪里还找得到这里?有些人懒得走路,走一半就跑去打的士,乘公交车,一上车就被拉到别的路上去了,所以没几个人能找到这里。”

邱芸说:“在我记忆中,这一片可是乱坟岗子啊!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爸带我到小菜园一个朋友家喝酒。回来时我爸背着我抄近路,走到这里,我看见小路上、刺丛中、累累的坟头上到处是人。就大叫:‘爸,爸,哪来这么多人?’不知是谁就用大把大把的沙打在我背上,吓得我闭着眼睛缩着头,再也不敢叫了。回家后,我大病一场,差点病死,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来这一带走动了。”

郑依萍开玩笑地说:“现在那些人都跑进城去了,所以这里成了清静之地。”

路边的油菜花田里偶尔可以看见几间农舍,郑依萍不时和在门前忙活的人打招呼。

“段大妈,鞋底纳好了吗?纳好了送来,我帮你上。”

“李大爹,你还要下酒的豆腐干吗?等会来拿。”

“依萍姐,你得闲再帮我画几个荷包花样。”

“依萍姐,你有空帮我栽条配唐装的裙子。”

郑依萍是厂里手巧得出名的人,绘画绣花,栽剪缝纫,毛线编织无一不会。

邱芸想:“她应该去开时装店才对,怎么去开餐馆呢?”

小矮人不见了,山脚下有个小镇,那才是真正的仿古步行街。两层楼的古建筑,门窗上有图案精美的浮雕,水灵灵的樱花树下走着三两气质极好的男女。街上只有一间丝绸店,一间瓷器店,一间花店,却有三家书店和一家画店。一家书店正在进货,邱芸看看,都是些发黄了的木版线装书,有东汉高诱注解过的《吕氏春秋》、《淮南子》,孔子住宅墙壁里发现的《尚书》、《礼记》、《论语》,还有王维国的《人间词话》,满州才女顾春的《天游阁集》、《东海渔歌》。

邱芸叹了口气说:“现在谁还看这些古书?这些旧书在城里早就被当垃圾处理了。”

郑依萍说:“我们专门到你们那边去淘宝,你们抛弃的我们拾过来。我们这里连乡下老太太都能将《诗经》背得琅琅上口。”

邱芸说:“难怪这里的男女个个都一脸书卷气,我们那边许多大学毕业生还只会看动漫,连我们这些初中尚未毕业的人都不如,真没文化。”

郑依萍开的餐馆不像城里的餐馆,门前吊着大红灯笼,而是吊着两盏宝莲灯。邱芸想:“晚上这两盏宝莲灯亮了,不知该有多美。”

餐馆极大,全是原木长桌和条凳,可容纳数千人用餐。这么古朴气派的餐馆邱芸还从未见过。餐馆里静悄悄的,也不知厨房在哪里。郑依萍领着邱芸穿过一条长长的过道。

走出过道,来到一个小天井里。天井一半是小菜园,另一半用青瓦搭了个蓬子。一个古装打扮的酒保在菜地里拔大葱。

郑依萍站在石板路上说:“大何,帮我拔几根韭菜,摘几个蚕豆来,我要做饭给朋友吃。”

在这古老的农家小园里,一个时髦女子,抄着手对一个古代的酒保讲话,邱芸觉得自己像在做梦。那酒保果然拔了几根韭菜,摘了几个豆荚递给郑依萍。

邱芸暗暗好笑:“世上哪有这么木讷的人,老板说几根就真拔几根。”

青瓦蓬子里是个小厨房,黄泥小灶上一口精致的小沙锅冒着白气,香气四溢。邱芸顿时饥肠辘辘。

郑依萍捧着菜说:“这锅‘佛跳墙’已经炖好了。我再做两个菜马上开饭。”

邱芸在一张原木小方桌前坐下,好奇地四处张望。厨房用一串串金黄的玉米、火红的长辣椒做装饰,墙上还挂着个黄橙橙的大葫芦。

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暖洋洋地烤在邱芸背上,眼前闪了几道亮光,小菜园里酒保不见了,地里的菜珠光宝气,闪烁着宝石、翡翠、祖母绿的光泽。邱芸眨了眨眼睛,那些奇异的光彩消逝了。

邱芸想,如果雨天坐在这里,隔着雨帘子看那翠绿欲滴的菜园子,那又是什么景色呢?

邱芸还在东想西想时,郑依萍已经将饭菜端上来了。

一小锅“佛跳墙”,一盘“青蛙抱玉牌”(青豆米烩乳饼),一盘“缠丝玛瑙”(韭菜拌皮蛋)。几根韭菜,几个豆角怎么做出这些菜来?邱芸当时没有细想,因为她的目光被那些黑得透明,上面有一株株花树的鸽子皮蛋吸引住了。

邱芸盯着那小巧玲珑的鸽子蛋说:“我从未见过用鸽子蛋做成的皮蛋,今天开眼界了。”

郑依萍笑着说:“孔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嘛。”

吃过饭两人坐着喝茶,邱芸问:“现在你还跳舞吗?2000年我回昆明时,听说你自编的舞蹈还得了‘昆明市市民舞蹈大赛’第一名呢。”

“跳呀,我的餐馆每月只有初一、十五两天开。其余的时间我不是跟朋友们去游山玩水,就是到昆明的四区八县教人唱花灯、小调、演滇戏,扭秧歌。昆明四区八县,西山区的昆明小调唱得最好,花灯是官渡区数第一……”说到跳舞,郑依萍眉飞色舞。

一个酒保飞跑进来说:“依萍姐,有个客人点了个菜叫‘桃园三结义’,大厨们都不会做,叫我来问你。”

郑依萍放下杯子说:“邱芸,我开始大忙了,没时间送你。呆会儿你自己回去吧。”

郑依萍跟着酒保匆匆走了,邱芸将杯子里的茶一口喝干,跟在他们后面出来。

走道两边的墙不见了,变成了厨房。左边是卖烧烤食物的,柜台上堆满了各种烤大饼,橱窗摆着大盘大盘的卤菜。一个白衣白帽的大厨正在一块案板上砍卤鸭,一个厨师拉开烤箱端出几只烤成金黄色的乳猪来。右边的厨房里十多个大厨站在灶前炒菜。郑依萍系着条白色小围裙,站在一片雾气里,气定神闲地指挥着那些大厨和端着菜行走入飞的酒保们。

邱芸向郑依萍挥挥手,走出过道。外面餐厅里坐满了人,黑压压一片,人声沸腾。邱芸走过时听见一个男人说:“昨天我去石屏会馆,看见XXX正和朋友在那里吃饭,拍着胸口自吹自擂说:我当官这么多年,从未挪用和贪污过国家的一分钱。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在他耳边说:金三角的毒枭们送你的两箱钱难道是纸钱吗?吓得那小子尿都撒在裤裆里了。”

邱芸暗暗好笑想:“这男子胆子真不小呀,也不怕在人间蒸发了。”

走出小镇,艳阳当空照,油菜花田金灿灿一片。邱芸看见远处的山腰上绿树丛中有几座古庭院,依山而筑,鳞次栉比,十分幽美。邱芸记得那里好像住着自己的一个远亲,她和家人曾经到过这里。那时山上光秃秃的一片萧瑟,连绿叶也见不到一片。一户人家的围墙外,一棵高大的枯树下,有个长方形的砖砌小水池,池中莲枯藕败。

邱芸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山上,“这光秃秃的山上是什么时候变得绿荫匝地的?”小水池变成了大水池,里面游着成群结队的金鱼。

邱芸想不起来这围墙里住的是哪位亲戚,她从半掩着的门里看去,院里一棵水红色的马樱花在阳光下怒放,邱芸不想打破这温馨的静谧。

从山上望下去,油菜花田像金色的绸缎。春风吹过,荡起层层涟漪。邱芸迫不及待,飞也似地从山上跑下来,扑进油菜花田里,躺在菜花上,身下是黑油油的泥土,散发着特有的芬芳。从高高的菜花丛中望出来,似乎蓝天都被染成了金色。

一只金色的蜜蜂在邱芸耳边嗡营,邱芸挥挥手,蜜蜂飞到菜花上,搓着脚看着邱芸嗡嗡叫。

邱芸问:“小东西,你想告诉我什么?想讲故事给我听吗?”

蜜蜂嗯了一声,一下飞上了蓝天。蓝天上飘过一缕缕白云,那云中有甩着水袖的古代仕女,牵着小狗的西洋女子,打着腰鼓的小丑,挥着拂尘的长胡子老仙人……。他们飘飘而过,不知要到哪儿去。

邱芸想:“我怎么没发现呢!原来云中藏着这么多故事,不知被我错过了多少,快跟上去,看看他们要到哪里去。”邱芸跟着蜜蜂飘飘然飞上了蓝天。

“邱芸!邱芸!你在哪里?”

邱芸睁开眼睛看看,厚重的夜幕覆盖着她,璀璨的星星在天上调皮地朝她眨眼睛。她坐起来,看见郑依萍端着盏小橘子灯,在菜花地里找她。

邱芸从地里爬起来说:“对不起,依萍,给你添麻烦了。”

郑依萍说:“餐馆关门后我回家去,走到后街看见小梦,坐在家门前的紫藤花架下乘凉。她问我:你朋友呢?我们怎么没有见她出去呀?我才知道你还在这里,我们这里没什么歹人,我想你一定在油菜花田里睡大觉呢。”

菜花地变成了黑黝黝一片,小橘子灯照着来时的那条路,路边的小屋里闪出橘黄色的灯光。邱芸抬头看见了那条璀璨夺目,华光耀眼的银河,像仙女们走过后散落了一天的钻石。

邱芸惊叫说:“不对呀!不对呀!我记得银河本来是在天这边的,怎么会跑到天那边去了。”

郑依萍笑了起来:“银河已经倒转了,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邱芸想想她已经许多年没看见银河了,在纽约也是夜夜灯火辉煌,楼房高插云霄,看见的都是灯光,哪里看得见银河!

来到大门口,郑依萍掏钥匙开了小门,让邱芸出去:“一直走,就可以看见车站了。”

走出小门,邱芸又回到滚滚红尘。空中全是噪杂烦人的车声人声,抬头只能看见高楼的灯光,哪里看得见星光!

回到家,爹妈都睡了。邱芸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给虹茵打电话,将今天遇到的事情告诉了她。

虹茵呵呵笑了,说:“你莫说了吓着我,现在昆明哪还有一望无际的菜花田!你怕是将巴掌大的菜花地,想象成一望无际了。”

邱芸说:“我不骗你,我还看见一车间的郑依萍呢,她在那里开了一间可能是昆明市最大的餐馆吧。”

虹茵说:“一车间那个郑依萍已经失踪几年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怎么会见到她?”

邱芸的心沉了一下:“她怎么会失踪呢?”

虹茵说:“你还记得她男朋友吗?就是厂里烧锅炉的那个脏小伙,天天都是黑手黑脸的,拉着装煤的车,一身煤灰。郑依萍那么聪明伶俐的一个人,什么样的人找不着呀?偏偏看中他!说什么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从前两人穷,一直结不了婚,郑依萍等了他许多年。后来小子时来运转,成了千万富翁,哪还会把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工放在心上?她要喝的那瓢水被别人端走了,你说叫她怎么活?她什么也没说,就从人间消逝了……”

邱芸越想越不对劲,在床上翻腾了一夜。

第二天,虹茵陪着她去找郑依萍。现代北门街很长,但没有昨天走的那么长,很快就走到头。街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施工地,大吊车、推土机在坑坑凹凹的土地上轰隆隆、铛啷啷地跑着。

春风吹来,扬起漫天的沙土。邱芸的眼里飞进了砂子,眼泪直流。

邱芸一边擦泪一边说:“银河倒转,原来人间美景都跑到他们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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