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片漆黑,窗内灯光苍白。柳晓梅和两个癌症晚期病人睡在病床上等死。
天亮时分,柳晓梅近乎失聪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她听到窗下有行人来来往往的吵嚷声,一间小屋子里有婴儿的啼叫声,一位母亲走来走去地拍打着婴儿,嘴里念念有词。
柳晓梅突然发现不对,外面明明是一栋只能看见墙壁的高楼,哪来的行人和小屋。柳小梅坐起来,这一坐她感觉到从所未有解脱,这几个月来的疼痛离她而去。她好奇地走到窗前往下看,不禁吸了一口冷气,下面是一条古老的街道,高楼哩!那一片片的高楼到哪里去了?
“下去看看。”柳晓梅心念一动,马上就置身于楼下的大街上。
街上的房屋多是破烂的木板两层楼,楼下临街的一层全是商铺。连当年有名的炒饵丝店,甜品店,百货店,小人书出租店-----都一点未变。
“这里不是老东寺街吗?”
柳晓梅站在街上,惊奇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她家就住在街底云纺的职工宿舍,她每天从家走到金碧路上的云南毛巾厂上班,目睹了这条街的巨大变迁。这些古老的小楼早就被拆迁推倒,变成了高楼,只有高楼后面的那几幢职工楼尚未被推倒。
柳晓梅又连问了几个行人,都说这里就是老东寺街。
“不管是不是,先回家看看再说。”柳晓梅的父母早就过世了,这些年都是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那套两室一厅的青砖楼里。
这条老东寺街很长,都是古旧建筑,哪里有什么青砖楼。暮霭升起,街上的商店开始打烊了,行人渐渐稀少。
柳小梅开始焦急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家怎么就消失不见了哩?找不到家,那先找个旅店住下吧。”
柳小梅找到一家门面狭小的旅店,老板娘烫着个鸡窝头,穿这件暗红色的提花旗袍,站在门口。柳小梅还未开口,她就伸出手来,翻着白眼要钱,柳小梅才想起自己身上连一个硬币都没有。
柳小梅在街上走来走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莫非今夜要露宿街头了。”
几个男子走过来,暧昧地看着她说:“妹子,是不是无家可归了,可到我家去住。”
柳小梅虚张声势地说:“我怎么会没家?我家就住在这条街上,我只是出来散散步罢了。”
柳小梅加快脚步,想摆脱这几个油腻男子。柳小梅慌慌张张地顺着西坝河走,几个男子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夜色渐浓,天上既无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夜行的人都手提绿色小灯笼,柳小梅又急又怕,不知该怎么办?
“时光一去不回转,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
日夜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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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晓梅听到熟悉的歌声从河那边传来,这是她好友李如玉的歌声,她常在柳晓梅的耳边唱,她唱歌时两眼含着泪水,声音幽怨缠绵。
可现在飘到柳晓梅耳中的声音少了幽怨,只有深情款款。
柳晓梅朝着歌声寻去,看见土桥上飘来两盏小绿灯,动作缓慢优雅,似在闲庭散步。走近一看提灯的是一男一女。女的正是李如玉,男的穿着青色唐装卷着白色的袖口,秀目丰眉,气度高远,他看柳晓梅的眼神淡然冷漠。柳晓梅看着有几分面熟,但已经想不起是何人了。
李如玉看见柳晓梅,走过来笑盈盈地拉着柳晓梅的手说:“晓梅,这是我丈夫宏历,我寻寻觅觅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丈夫,找到了家。晓梅你找到家了吗?”
柳晓梅沮丧地说:“我家不知哪里去了?明明在这条街上,怎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你能不能借我点钱,让我找家旅馆住一夜。”
李如玉笑了:“人都死了还用什么钱?”
柳晓梅大惊:“什么?什么?我已经死了?”
“不死你怎么会来到这里?这里是冥间的东寺街呀!”
柳晓梅才想起来,自己是癌症晚期病人,整天躺在床上,连头都不能动一下,那里还能如此轻灵地飘行。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她并不害怕,这不是自己每天从清晨盼到黑夜的事情吗?现在唯一让她恐惧的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成了真正一无所有的人。
“如玉,你说人死了不需用钱,可这一街的商店,那家不收钱?我没有钱连旅店都住不了。”
李如玉娇媚地瞟了她丈夫一眼说:“如果我不点破,他还不是和你一样傻。这里的人都是从物质世界过来,所以将物质世界的那一套带到这里来了,灵魂不是肉体哪里需要穿衣吃饭?”
柳晓梅不解地说:“可是你我都是穿着衣服的呀!并没有-----”她想说;并没有赤身裸体。可看看旁边站着的男子,便住口了。
李如玉不说话,闭上眼睛,衣服在她身上不停变幻。长裙,短裙,旗袍-----。最后变成了一身浅紫白双绣雪莲花的轻罗长裙,如清宫剧中走下来的娘娘。
如玉对柳晓梅说:“还不快把你身上的病服换了,你还穿着它干嘛?”
柳晓梅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用意念换了一袭浅绿色的连衣裙。
李如玉的丈夫惊艳地看着一个穿清朝服饰的女子和一个时髦女郎,目光漂浮不定,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将目光锁定在了妻子身上。
李如玉说:“你忘记了吗?当初是你告诉我的,我们要找到自己是从何处来的然后回到那里去,那里才是永恒不变的故乡。”
柳晓梅想想,好像她的确说过此话:“你说得对,可我忘记自己是从那里来的了,如玉你找到家了吗?”
“找到了,我是从长睡村来的,所以我要带我丈夫回长睡村去。”
柳晓梅口中念念有词:“长岁,长岁,长命百岁-----”
李如玉拿过丈夫的小荧灯来,一边擦,一边笑:“命都没了,那来的长岁。那是长长久久地睡觉,人死后无非就是找个地方无知无觉地睡觉吗?”
“可我连一个睡觉的地方都找不到,莫非要露宿街头?”
“你可以跟我们走,我的小院里,还空着几间小屋哩。”
“哎呀!太好了,我终于找到可以睡觉的地方了。”
李如玉牵着丈夫的手在前面走,柳晓梅跟着两盏荡荡悠悠的小绿灯走进了云里雾里,
一直走到月上中天,才来到一个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里。
这是一个中式的四合院,进去后李如玉指着西厢房说:“你就住那间屋吧。”
柳晓梅心不甘问:“如玉,如玉我们要睡到什么时候呢?”
如玉回过头说:“睡到永远-----”
“永远有多远----”
李如玉的房门已经关了。
柳晓梅叹了口气,推门进屋。月色如银透过窗楹照在屋里,屋里除了一张床外,一无所有。柳晓梅推开小西窗,看着那一轮清辉,有桃花的香气随着夜风飘入屋里。
柳晓梅想:“月色如此美,睡了就再不能见到这些美景了,但不睡又如何呢?莫非还有跑回老东寺街去,跑进那模拟人间游戏的世界里去?”
柳晓梅欣赏了一会月色,便恋恋不舍地上床睡觉去了,头一落枕就随着一片白雾进入了无知无觉中。
鸟儿叽叽喳喳的啼叫声将柳晓梅从无知无识中唤醒。
柳晓梅坐起来四处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昨晚上的事情。
她沮丧地摇摇头:“这里不是长睡村吗?怎么又醒了。”
她打开门,看见小院里蓝天白云,一棵桃花开得正浓艳,几只小鸟在花树上跳来跳去,李如玉的房门紧闭,没有一点声音。
柳晓梅拉开小院门出去,外面的景色似曾相识,灼灼桃花,依依垂柳掩映着粉壁画垣,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庭院寂寂,了无人迹。
柳晓梅围着村子兜了一圈,发现长睡村原来是一个建在云端上的小村子,村外云卷云舒,时有鸟儿飞过,看得柳晓梅胆颤心寒。
柳晓梅回到院子里,她不想回到屋子里去,百无聊那地坐在桃花树下。
“这里不是我家,那我家到底在什么地方呢?”柳晓梅坐在花树下苦苦思索,下意识里一个开满桃花的小镇一闪而过。
她从树荫清圆,坐到门掩黄昏。从中庭月明,坐到残照西移。她呼吸均匀,吸桃花之芳香,采日月之精华。
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树上的桃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岁月静好,她原以为自己会坐在这棵桃花树下直到永远。
一天清晨,灵风吹拂,灵雨滋润,花瓣落了一身。她的那粉红色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清晰了。她本是,她本是人间仙境,地上乐园里的一仙女名叫绿袖。里因为那里有人走失,去了人间。为了使走失的人能找到回家的路,就在人间古庙或古寺里开了一道小窗子,小窗子幻化为壁画刻在墙上,等待着走失的人回家。小镇上的一个女子自愿来到人间当了守画人,那女子叫什么名字呢?她的家乡叫什么名字呢?她再也想不起来了。
绿袖是在小窗搬到江南某名寺时走失的。某日,她到提着花篮到城外的桃花林里扫落花瓣来制床上用品。突然心头莫名一动,她抬头朝窗外看去,看见几个人拥着一个穿黄色长袍,外罩一件玄色提花马褂的男子。他的一双俊目如和煦的阳光,将自己紧紧缠住。
绿袖听到了他的心跳,听见了他的心声:“奇哉,美哉,朕的三宫六院在此女子面前犹如粪土。如果她能随我回宫,我定封她为后。”
绿袖立即知道了,此人就是当今人间的皇帝号乾隆,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帝王。
绿袖瞟了一眼这个英武的男人,一瞬间不但动了情心,还动了野心:“何不跟着他到人间走一遭,享受一下做皇后的滋味,过过被万人朝拜的瘾。”
绿袖还在痴想,不知怎么人已经从画面上飘落而下了,她迷迷糊糊地跟着乾隆回到了紫禁城。
乾隆皇帝回到后宫,接驾的是一群衣着华光流彩,模样千娇百媚的女子。她们跪在地上,莺莺燕燕地说些什么,喊些什么?绿袖听不懂,直到皇帝抬手她们才婷婷袅袅地站立起来,这些女子个个面若桃花,腰如翠柳。
绿袖看见为首的女子云鬓高鬟,上面以碧玺。碎玉累金丝缠成连绵不断的点翠牡丹花钿,映着日光耀目生辉,两侧横一枝翡翠七尾凤流苏,凤嘴里悬挂着长长一串珍珠红宝流苏,显得无比尊贵艳丽。如此清艳华丽的女子,不知是谁家之子?(摘自《如懿传》)
绿袖正在迷惑,只见皇帝拉住那女子的手,目光如四月天和煦的暖凤,紧紧地包裹住了那个尊贵清艳的女子:“佳儿------”
绿袖马上反应过来,这位女子就是当今不是皇后,胜似皇后的令贵妃魏佳儿。
皇帝看她的眼神何其熟悉,那天他就是用这宛如人间四月天的目光看着自己,正是因为这一眼,绿袖才动了真心,离开家乡,糊里糊涂地跟他来到了这里。想不到这里早已是姹紫嫣红,美女如云了。绿袖是动了真心,他却是偶然心动。
绿袖想起,一路上她是如痴如醉地跟着他。但他看她的目光是冷漠淡然的,有时看她一眼,就昏昏睡去。
绿袖面对现实,顿时明白了,自己不但得不到他的情爱,更别想圆自己做皇后的美梦了。绿袖的心碎成了片片,她忍不住失声痛哭。这一哭使她获得了肉身。她浅绿色的裙袂如绿云飘拂,清澈纯然的美如春风拂过,使面前的一片锦绣罗绮黯然失色。
人群中,一个穿一袭如火一样红衣裙的一个青年女子,她眉头一皱,几个说话尖声尖气的男子走过来捂住她的嘴巴,将她拖走。
他们将绿袖拖到一处奇石林立,长满阔叶芭蕉的空旷处才将她放开。绿袖从未受过这等屈辱,气得面色绯红,浑身颤抖:“你----你们-----”。
红衣女子摇着一把飘着檀香气的小折扇款款地朝她走来,居高临下,气势逼人地看着她:“你是谁?是从哪里来的?自从皇阿玛进了紫禁城的大门时我就注意到了你,众人都跪,唯有你大大咧咧地站着不动。”
“我来自江南------”绿袖竟忘了自己家乡的名字,脑海里只留下了一片粉红色的桃花。
“公主,这女子可能是皇上从江南某小村子里带来的,不懂礼数,我们如何处置她?”
绿袖才知道,这个女子就是乾隆皇帝的爱女和敬公主。
和敬公主颇有情趣地上下打量着她:“这女子装束打扮远古,举止飘逸,气度古雅哪里像个农家女?可我并没有听着皇阿玛这次去江南宠幸了什么人啊?你究竟是谁?是从哪里来的?”
绿袖不会设防,实话实说:“公主,我已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因为皇帝曾向我许愿,如果我能跟随他入宫,他定封我为后。”
和敬公主面色突然大变,狰狞地看着绿袖。绿袖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吓得后退了几步。一掌掼在了绿袖脸上:“呸,你这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山野丫环,也想当皇后?真是痴人说梦了。除了我额娘才是真正的皇后,其余的有谁能和我额娘比肩。”
绿袖雪白的脸上出现了一片红肿。她被打蒙了,双目含泪,楞楞地看着公主。
和敬公主裙袂飞舞,如一团快要燃烧起来的烈火,她用扇子不停地敲打绿袖说:“你想当皇后,你也想当皇后,你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就能当皇后吗?”
绿袖从未见过这种性子暴烈的人,吓得抱两手,承受着那扇子的敲打。
扇子打烂了,公主将扇子扔到芭蕉丛中,拍拍手恢复了风轻云淡的样子,笑盈盈地说:“你想当皇后吗?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先打她三十大板,看看她能否承受?”
听到公主的话,绿袖还未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被人按倒在地。一个说话尖声细气的男子,手拿一根大棒朝她身上打来:“一,二,三,四,五-----哎呀-----呀----”打到第五下,那男子打到了坚硬的石板上,震得自己的手掌生疼,还闪了腰。
众人惊愕地看到,地上只留下了一条浅绿色的裙子和一枝桃花簪子。和敬公主走过去,拾起裙子看看。那裙子如雾如云无一点重量。看着,看着竟化成轻烟散去,那枝鲜活水灵不知是什么石材制成的桃花簪子,也在手上化成粉末,一阵风来将它吹得无影无踪。
和敬公主惧怕地说:“这女子究竟是鬼,是妖,还是仙-----”
绿袖一声痛哭,才获得了一个肉身,可惜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打回原形。脸上,身上还在火辣辣地疼,她羞愧地捂着脸,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的人间之旅变成了一场噩梦。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因为感受到屈辱,她灵魂的清明度下降了不知多少个等级,她失去了自己的灵力。
绿袖跑在一条两边是高高红墙的石板路上,红墙像两堵深渊将她围困在里面。
“门哩,门到哪里去了?”绿袖在石板路上走来走去,找不到出去的门。
绿袖在石板路上徘徊:“我要回家,可我家在哪里呢?”她只记得自己的家乡到处开满了桃花,那里是和谐世界,礼仪之邦,洞天福地。那里的人都是谦谦君子,那里的猛兽不伤人,不害命,是他们的朋友,绿袖哪里见过种凶残暴烈,视人命如草芥的人。
黄昏的日影渐渐消失,红墙头上露出了月亮苍白的脸,将清辉洒在了青石板路上。长街的尽头出现了一队提着绿灯的太监,引导着一顶豪华艳丽的纸花轿子,轿子后面跟着一群人影儿似的宫女,绿袖赶快跟上她们。
一行人飘飘荡荡地走出了红墙长街,来到了一个花影摇曳的园子里,那里的石头山上有个八角亭。一个太监将纸花轿子的帘子掀起,里面走出一个穿玉色碧罗绣花袍端庄温雅的女子来,两个宫女扶着她慢慢地顺石阶登上八角亭,绿袖看看谁也不注意她,就跟着几个宫女进入了亭子里。
女子倚栏杆坐下,凝视着远处灯火明亮处,绿袖不知她在看什么?几个宫女如木雕土塑似地站在亭子里一动不动,她们不动,绿袖也不敢动。
良久,一个太监走进亭子跪在女子面前。
女子轻言细语问:“今夜是谁侍寝?”
太监的声音如同蚊子叫:“回娘娘,还是令贵妃。”
绿袖马上明白了,她就是皇帝的正宫娘娘,和敬公主的母亲已经死去孝贤皇后。
女子长叹一声,又将目光转向那灯火明亮之处。
时间如同定格了,跪着的太监不起身,宫女们也一动不动。远处的灯火泯灭了,周围又飘起了许多绿色的小灯。绿袖的眼睛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没人注意她,她动了动身子也没人注意,绿袖悄悄从亭子里下来,朝着刚才灯火辉煌的地方飘去。
原来那里是皇帝的寝宫,那些飘荡的小绿灯,都是当年承蒙过恩宠的女子,其中有慧贤皇贵妃,哲敏贵妃,淑嘉贵妃,舒妃------等皇帝宠幸过的妃子。
绿袖悄悄向一个小宫女打听,才知道原来她们都是在等待皇帝翻牌侍寝呢。
绿袖倒吸一口冷气。那边是新宠,这边是旧爱,自己算什么呢?只能算他一瞬间的心动。那一瞬间的心动在他那里可能有过千百次,可那一瞬间使她永失乐园。
绿袖坚定了回家的信心,她悄悄向宫女们打听出去的门在哪里?她要回家。她们大多蔑视地看着她,不愿回答。只有极少的宫女回答:“为什么回家?这里就是天堂,为什么要回到人间去?”
月影偏西,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鸡鸣,绿袖眼前这些飘飘荡荡的贵妃,宫女,太监们顿时烟消云散,绿袖抬头看看坐在亭子里的贤孝皇后和宫女们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都不愿出去,绿袖只好自寻出路了。她白天黑夜地在些迷宫似地院子里游荡,她到过金耀玉焕的宫殿,也进过花木恣意生长的冷宫,知道了宫里的许多秘密,也知道了不少人情世故,她再也不羡慕那被万民朝拜的生活了。
绿袖每天在那些棋盘格子似的庭院里兜兜转转,寻找出去的门。一声孤雁长鸣,庭中黄叶飞舞,绿袖才知道秋天来了。
秋天,皇帝带着朝臣,诸皇子与后宫嫔妃到木兰秋狝,宫里顿时变得冷冷清清。晚上灯火也昏暗了,那些飘舞的小绿灯也稀少了,外面门上红漆斑驳,里面蛛网成帘的庭院中,发出了寒蛩的悲鸣,长声短声,叫得凄凄惨惨,绿袖仔细一听,原来是那些女子们凄厉的哭声。
绿袖听得毛骨竖立想:“如果这就是天堂,那我宁愿到人间去,过平民百姓的生活。”
一日黄昏,云气幽明,小雨润蕉叶。绿袖坐在那天她被打得魂飞的地方,回想那天的事,如梦幻泡影。心里的羞辱和身上的疼痛,已随风而去了。
不远处传来一只蟋蟀凄惶的叫声,绿袖仔细听,原来是个女子的叫声。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和娘娘一起走。娘娘,娘娘-----”
绿袖躲在蕉叶后,看见几个说话如蚊子叫的太监,用一条白练将一个头发散披的女子,从一道连铜钉都长出暗绿铜锈的大门里拉出来,那女子挣扎着扭头朝里面哭叫,马上就被太监们拖走了。
“娘娘----这里面住着的莫非是废后乌拉那拉如懿?”绿袖从这边那边的嫔妃宫女口中早就听说过这个女子的事迹了,但一直不知道她住哪里。
今天也是机缘巧合,绿袖走进了这荒废已久的庭院。此时暮霭沉沉,光线幽冥,那些嫣红浅紫的花儿吃力地拖着枝枝蔓蔓爬上了石阶,爬上了窗楹。
绿袖进入大殿,里面昏黄暗淡,只有两盏灯烛摇曳。樑上挂着的女尸,灵魂早就被那几个太监拉走了。
挂着青灰布幔帐子的床上,躺着一个身形消瘦,容貌憔悴得脱了形的女子。虽然频于死亡,但她还是未失仪容,云髻低绾,一丝不乱,着玉版白暗纹熟罗袍,两手放在胸前,半眯着眼盯住帐顶,久久不愿落下最后一口气。
绿袖知道她就是将死的如懿,但不知她在看什么?绿袖好奇地走过去也朝帐顶看。看见暮春的花园里红雨飞舞,落花成冢。弘历年轻的背影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卵石小路上渐行渐远,如懿心里念念不舍:“弘历-----弘历-----”
绿袖看得心酸,眼泪流下来,变成两颗冰珠子打在如懿脸上,如懿一惊幻象消失了。
绿袖对着她的耳朵说:“如懿,如懿你为何还对那个薄情寡恩的男人念念不忘呢?”
如懿的灵魂舍弃肉体坐起来,伤感地说:“绿袖,我怀念的不是这个弃我于幽宫,置我于死地的男人,我思念的是那个青葱岁月里使我一见倾心的弘历呀。”
绿袖正色说:“如懿,时光一去不复返,往事只能回味。我们赶快离开这个这个使你伤心的地方吧。”
如懿站起来四处看看,未剪灯花的烛光即将熄灭,贴身宫女的尸影在墙上微微晃动:“绿袖,这毫无生气,人不如草木的地方,我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可我们离开这里要到哪里去呢,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我们能走到哪里去呢?”
绿袖正色说:“我们要找到自己是从何而来的,然后回到那里去,那里才是我们永恒不变的故乡。我就是从那里来的,可惜迷失在了这里,我找了这些天,连出紫禁城的门都找不到。”
如懿眸中清澄,笑意荡开:“我在宫里浸淫了这么多年,那道门不知道,只是不敢出去罢了,不知出去了要到哪里去?我前几日还在想,如果知道前路如何,去往何处,该有多好啊!绿袖趁着残烛未灭,我们快走吧。”
如懿带着绿袖走出了紫禁城,绿袖还未来得及问如懿,她为什么见面就知道自己,两人就进入了轮回,她和如懿生生世世都长在平民百姓家,生生世世都是闺蜜好友。
绿袖在幻象世界中呆的太长了,完全迷失了自己。这次是如懿将她带到了自己家,使她静下心来,思索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源头,可是还差一点,那地上乐园,人间仙境叫什么哩?她不着急,在长睡村里,有大把时间让她思索。
一天午后,绿袖坐在花树下,阳光透过花枝花叶洒在她身上,她静静地享受着阳光的能量。突然间,阳光消失了,能量中断。绿袖抬头,看见往常的蓝天白云,变成了乌云密布,一声惊雷带着火花将桃花树劈到。绿袖迅速地从树下逃逸,电光闪烁,雷声阵阵,似有暴雨将临。绿袖知道事情有变,正要回房。
门外有人敲门:“皇上,皇上------开开门。”声音急切又执着
绿袖走过去将门打开,门外站着的女子正是当年皇上最宠爱的令贵妃。她依旧穿着绿袖第一次见到她的那身服饰,依旧是那样清艳华贵。她看见绿袖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柔声问道:“小姐姐,乾隆皇帝住在这里吗?”
绿袖淡然地说:“时光都过去几百年了,那里还有什么皇帝?这里住着的是我朋友如懿和她丈夫弘历,娘娘你快走吧,不要再来打扰他们了。”
令贵妃双眸含泪,拉着绿袖的手说:“小姐姐,你是现代人,是看宫斗戏长大的,其实我并不是戏中描写的那个蝮蛇女人。我是真心爱弘历,弘历也爱我,我们有六个孩子,你怎么能说他不是我丈夫呢?”
绿袖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是啊!弘历也是她的丈夫呀。
这时如懿的房门开了,弘历走出来,如懿紧随其后。
令贵妃放开绿袖,婷婷袅袅地走过去,轻盈地拜倒在弘历面前:“臣妾参拜皇上。”
弘历退后两步,蹙着眉头说:“这位娘娘你认错人了,我虽然也叫弘历,但不是皇帝。”
令贵妃站起来,拉着弘历的手娓娓道来,那说话的声音让整个小院如沐春风,天上的乌云散开,和煦的阳光照进小院,那被雷劈到在地的桃树也鲜活起来。弘历冷诮的眼眸深处惊涛翻滚,绿袖知道他的记忆正在复苏。
绿袖忙将如懿拉到一边问:“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如懿点点头:“我找到弘历时就知道他是谁了。”
绿袖拉着她:“如懿,咱们快走吧,弘历的记忆正在恢复,这里马上就要变成紫禁城了。”
如懿扬起新月般的眉毛,傲然地说:“我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丈夫拱手让给他人?那一世我输得好惨呀!这一次我决不会再输给她们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他的本性,抓住了他的心。”
绿袖骇然失笑:“如懿,如懿你忘了吗?这男人如同一只大蝴蝶,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有谁能抓住他的心?”
如懿笑意幽幽地说:“我知道,但我还要再搏一次,否则我心不甘,意不平。”
绿袖看见小院变得无比宽大,低矮的粉墙变成了深渊似的红墙,绿袖再也不说什么了。她用意念变了一枝桃花簪子,插在如懿的发髻上:“如懿,如果你玩累了要回家,就对着这枝簪子叫我,我就会来接你,我陪你一起去寻找你真正的家。”
绿袖话音未落,如懿身后的小平房就变成了太和殿,绿袖转身跑出小门,听到身后轰隆一声巨响,回头一看一座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拔地而起,绿袖忙飞到一片白云上。这时一队队的太监,宫女们拥着一顶顶小轿子,从一条白云铺成的大路上涌进了紫金城。
“离开这里,要到哪里去呢?”绿袖想了想,还是回到江南古寺去,因为她是从那里来的。
从前绿荫覆盖,青山一道斜,长着莎草的小路变成了柏油路,路边卖各种小吃,杂物的简易小棚子一直盖到了寺院门口,寺院里人头攒动。金碧辉煌,焕然一新的大殿里哪里还有那副壁画的踪影。
几天后,路边多了个卖画的小棚子,老板是位中年妇女。她的画挂在木板墙上,那些画全是开满桃花的古代小镇,小村落,小庭院,因为画功精湛,画上的人物栩栩如生,总能吸引几个顾客进店欣赏。
这时中年妇女总会问:“你见过类似的画吗?你到过这个地方吗?”
对于老板娘的怪问题,顾客大都摇头笑,少数顾客回答:“这哪里是人间景象,应该是桃花源吧,我等凡人怎么进得了桃花源。”
绿袖摇摇头暗想:“桃花源—虽然相像,但不是我的故乡。”
几年后,又是一个满山红叶似火的秋天。正午,画摊两边的小吃摊上坐满了食客,没有人关顾绿袖的小棚子,绿袖就坐在桌前低头画画。
一个青年女子走进了画棚,一脸惊讶地看着墙上的画,小声惊叹:“卖呀!卖呀!------”(昆明话的感叹词)
绿袖马上听出她的昆明腔,绿袖用昆明话对她说:“小姑娘,你给见过和这个相同的画了?”
青年女子笑起来说:“我奇怪的是,你的这些画,怎么全在我外婆收藏的那副画上。”
绿袖忙拿出那副完整的壁画慢慢展开:“你外婆收藏的那副画,给是这副?”
青年女子仔细地看,看完后深深吸了口气:“仙了,仙了,简直就是同摸同样的画嘛。只有一处不同,在这片桃花林里,我外婆的那副画上只有一个花篮和一把花锄,你这副画上却是位穿淡绿裙子的美女,坎着花锄提着花篮准备回家的样子。”
绿袖笑而不答,沉默了片刻。
绿袖的声音充满了魅力:“小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外婆是怎么得到那副画的?”
青年女子说:“我听外婆说,这副壁画本来刻在我们昆明西郊三华山上妙高寺的大殿里,我外婆年轻时和朋友到到妙高寺游玩看到这副壁画,她们还和守这副壁画的老人刘巧儿成了忘年交。后来寺庙要重建时,壁画和刘巧儿都消失了,这副壁画是刘巧儿送给外婆的。”
绿袖婉然含笑:“你外婆知道这个地方吗?”
青年女子想了想说:“外婆说,那不是人世间的小镇,那是人间仙境,芙蓉城里的一个小镇,叫桃花小镇。”
绿袖笑颜全开,她将那副壁画卷好包起来,递给青年女子:“我将这幅画送给你外婆,说不定她就知道我是谁了。”
青年女子接过画来心想:“为什么我外婆看见这副画,就知道她是谁呢?”
就一瞬间,等青年女子回过神来,老板娘已不知哪里去了。
云端上,绿袖和巧儿说笑着朝桃花小镇飞去。绿袖将她如何迷失,如何寻找故乡之旅的事情告诉了巧儿。
绿袖问巧儿:“我和如懿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第一次见我,就能叫出我的真名?而且我们世世都是闺蜜好友。”
巧儿含笑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现在还未想起来,你和如懿本来就是闺蜜好友。如懿是芙蓉城主的女儿,因为她弟弟贪慕人间的功名利禄跑到人间去了,如懿为了寻回弟弟,也跟着下去了。”
啊原来如此!年光似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
桃花小镇的故事请看《妙高寺》和《桃花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