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医生快速地在诊断书上签了字,起身交给了弟弟。护士们开始动作娴熟地拔掉插在父亲手背上的针头,收起连接在父亲身上的监护仪。病床头那台刚才还显示着父亲心跳的红色线条,顷刻间变成了一条直线;仪器上显示父亲脉搏和血压的数字,此刻都归于零。我站在一旁看着,绝望而无助。
弟弟叫我到抢救室外面来。他说,“姐你也别哭了,我们带老爸回去吧。救护车已经叫了,很快就到。”我哭着回答弟弟:“好吧,我们带老爸回家。” 我正要转身进抢救室守着父亲,弟弟又叫住我。他面露难色地说,姐,我给你说个事。如果到时候老爸快不行了,我们还是要送老爸到医院来……因为,老妈不肯让老爸在家里断气……她说会让她害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希望我听错了,但是我也知道我没听错。我只能努力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守着父亲在救护车上,我一路都在想着,或许父亲挺过这一晚,明天就好转起来。或许母亲见到父亲会改变主意。毕竟是五十七年的夫妻啊!
急救人员用担架车把父亲推进家里,进到他的房间。弟弟抱起父亲,轻轻地把他放回到床上。弟妹和小妹在旁边帮父亲盖好被子。我跟大家说,今晚我陪着父亲。母亲拿来一床被子放到父亲床上。弟弟一一交代给我,体温计、血压计和水杯都在桌上,夜里注意观察老爸的体温。我望见那两个杯子,有一个是我上午刚刚给父亲买的,专门给他喝我从美国带回来的流质营养剂。从早上到现在,父亲只喝下几小口。
弟弟妹妹们都各自回家去了,母亲也关上了她的房门。我开着桌上一盏昏暗的小灯,握着父亲的手,紧挨着父亲半躺下来。我将营养剂的吸管放到父亲嘴边,跟他说,爸爸你肚子饿了吧?您喝点这个营养剂就好了。父亲顺从地张开口把吸管含在嘴里抿了抿。我用棉签沾上水,轻轻擦去黏在父亲嘴角上和牙龈上的营养液。过了一会儿,我又把水杯里的吸管放到父亲嘴边,父亲仍然顺从地抿了抿。父亲望着我,眼角边滚出了眼泪。他对我说:“抱抱。” 我侧卧过去,俯下身,父亲的双臂搂住我。我对父亲说:“爸爸,您累了吧?睡一觉明天就会好了。” 然而我心里明白,这一夜将不同寻常。
虽然我已经两天一夜未合眼,可是我守在父亲身边却一秒也不敢松懈。夜深之后,父亲的呼吸开始出现几秒钟的停顿。我握着父亲的手,不停地跟他说:“爸,咱不是说好了,您这次恢复健康了,跟我去美国,您不是要帮我种菜吗?”…… “爸,您能看得见我吗?” 父亲瑶瑶头。
凌晨时分,父亲的导尿管显示排尿停止了。我顿时感觉脑袋大了起来。我赶忙下床查看导尿管的安放,并打开导尿管的栓塞,仍然不见一滴尿液;我伸手摸摸父亲的小腹,已经硬硬的像块石头。父亲的眼球也不再转动。我努力克制着惊慌失措的心情,试着打电话给弟弟妹妹们,可他们都关机了。我打开客厅、厨房的灯,来回进出取水拿东西,不断地跟朋友们打着越洋电话,讨论着父亲的情况,寄希望于睡对面房间的母亲,会被我的声音和动作吵醒出来看看。可是,仅隔一步之遥的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
凌晨三点二十七分,我收到一条越洋信息:赶紧叫醒全家人。我望着手机上的这条信息,感觉是那么的孤单、绝望和无助。
我回到床上半靠着床头,用一只手紧握着父亲的手,一只手拿出手机,留下我与父亲最后一张照片。然后,我在我的朋友圈里发了这张照片并附上文字:此刻,我正经历着与父亲的生死离别。做完之后,我轻轻地锊锊父亲的白发,再一次俯下身去亲吻了父亲的额头和脸庞,告诉他:“爸,我爱你!”之后,我像无数画面中的母亲搂着孩子睡觉一样,半靠在床头上,一只手伸过去让父亲的头枕在我的手臂上,我握着父亲的右手,放到我的胸前。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父亲暂停呼吸的时间越来越长,间隔时间也越来越短。而每一次听到父亲没有呼吸声,我心里便如灌铅一般往下沉一次。父亲脚下的温度开始变凉。我心里默默对父亲说:爸爸,我们就这样等待死神的到来!
天终于亮了。弥留之际的父亲突然转动起眼球,对我喊着:“你妈呢?” 我赶紧放下父亲,从床上跳下来,冲着客厅大叫:“妈、妈,我爸叫您。” 过了一分钟,母亲拎着拖把走进父亲的房间,她的双手合在一起搭在拖把上,站在父亲的床边。父亲眼望着母亲,他的脸上微笑着,眼神里是满满的不舍和爱意。他想要说什么,可是不等父亲开口,母亲面朝父亲冷笑着说了三句话:“你叫我干什么?咱俩打了一辈子。我在拖地。” 说完转身走开了。两分钟后,我听见客厅里播放的歌曲声,接着是电视里面的节目。
我感觉我体内的血液凝固。我想叫住母亲,我想出去对她说,我愿意跟您跪下,求您跟我爸说句好听点的话行吗?我求您陪我爸几分钟可以吗?可是,我的脚却挪不动半步,我竟傻呆呆地坐在父亲身边,不知所措,望着父亲无限眷恋的眼神朝向门外。
那是我父亲这辈子最后说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