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的两维空间

我喜欢无聊的事情。而且,我只做我喜欢的事情。
个人资料
(热门博主)
  • 博客访问:
正文

光与黑暗的秘密

(2022-03-22 15:56:55) 下一个

Saint-Saens - Violin Concerto No.3 In B Minor, Op.61, 1. Allegro non troppo - Itzhak Perlman, Orchestre de Paris, Daniel Barenboim001

 

立的重拳

 

光与黑暗的秘密——读林木诗歌随笔

 

“那些光从果实的阴影里开始”
        ——林木《诗人,秋

我在读到LinMu的诗歌《诗人,秋》中“那些光从果实的阴影里开始”时,感觉非常震撼。这句诗写的极好。

有人说这句话是王尔德说的,有人说是巴尔扎克,还有人说是达利:“第一个用花比喻美女的人是天才,第二个用花比喻美女的人是庸才,第三个用花比喻美女的人是蠢才。”我只亲眼看到达利说过这句话。如果达利是在转述,那么他就是一个蠢货了。当然可能达利认为只有重复“用花比喻女人”才是蠢货,如果重复“把男人比喻成大山”就不能算是蠢货了,可能达利认为“把男人比喻成大山”是经得起重复的,就是说,有些话是经得起重复的,并且应该重复的;或者说,真理和谎言和诗和废话都是重复的结果;或者,这句话真的就是达利说的。不过,无论是谁说的,如果你知道这句话,那么通常有两个原因,第一,有一个天才第一次说出了这句话,(当然,认识这个天才的人,比如天才的邻居或同事,很可能会告诉你,其实类似的话早有人说过,这样你就知道天才总是被平庸之辈围绕的,而且天才的人品不好;)第二,还要有人重复这句话。所以,我们应该感谢转述者——那些蠢才们。自以为聪明有时还不如老老实实做一个蠢货。而平庸常常比傻瓜更糟糕。不过值得庆幸是,我总相信这个世界最糟糕的人和事我肯定还没有遇到呢。总而言之,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显示出这句貌似深刻的格言其实很可能不过是一种讨人喜欢的偏见。

偏见犹如美人不证自明特质让人不由自主的喜欢,但不证自明的东西往往经不起推敲,而好诗有时需要注解、研究。盲目很多时候显得浪漫,尽管浪漫很多时候是在犯傻,但是,拒绝浪漫也谈不上聪明,而这些都是偶然的悲剧的原因,但是,偶然的悲剧并不是命运的组成啊!

诚然,第一个下蛋的母鸡非常了不起,她完全可以是鸡界的圣母,伟大的天才。但如果鸡界没有众多蠢货母鸡们蜂拥而至不知厌倦的而且充满热情的模仿、重复着下蛋,那么,母鸡圣母玛利亚就不会为我们的餐桌带来任何令人感动的基督的奇迹。所以,世界需要诗人,也需要写诗评的蠢货。写诗评可以算是一流的蠢货。把一枚鸡蛋煎成一面焦黄香脆,一面鲜嫩欲滴,保留了色情的生与健康的熟的煎鸡蛋时,我们就成就并显现了母鸡圣母玛利亚的拯救的奇迹。这就是诗歌评论吧。

 

光和黑暗的秘密

它预示天空
将突变
为我们
降下
特别的
光的构思
——马克·斯特兰德《不特别的日子》

 

(一)

我们喜爱这句诗首先是被光从阴影中发出这样的意象所打动。无论朝阳初升,夕阳坠落,午后阳光透过窗户在书房投下的阴影,还是夜晚月光映照得发白的小路,都会让我们喜爱。这样的情感似乎是自然发生的,但我们真的天生就会被这些光感动吗?

今天我们对于光有着广泛的喜爱,它可以是光明,光亮,明亮,炙热,辉煌,也可以是暗淡的光芒或闪烁的微光,我们仅仅是听到时都会喜欢、感动。稍加分析我们会发现,今天光代表着正义、公正,代表着爱、善还有浪漫。实际上它代表着所有美好的事物。光还代表着希望,所以微弱的光仍然是美好的。当年毛泽东在中国革命最黑暗的时刻中写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样诗意的语言,给绝望中的人们带来希望,激发起巨大的力量。从文艺复兴时的绘画到今天无处不在的摄影和视频都是光的动人的魔术。但不要忘记,西方绘画和摄影刚刚进入中国时,人们并不喜欢。因为,古代中国人普遍不喜欢在脸上出现阴影。同时,中国古代的绘画不塑造光。人类的情感是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被逐渐唤醒,被我们的文化所培养、滋润、塑造而成的,人类的复杂的情感是人的不断的发明、创造。考察中国的传统文化,我们会发现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于光并没有特别强的情感,我们对于光的情感主要是基于对自然光产生的自然的情感。一直以来,我们的传统文化中缺乏对于神性之光的思考、论述和情感的塑造,我们的宗教情感淡漠,。在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写到光的地方非常少,更无神性。相对于日光,我们对月光似乎更加喜爱。

1915年,陈独秀在他自己主编的《青年杂志》撰写发刊词《敬告青年》中说出:“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将朝日比喻成青年。40年后,1957年,毛泽东在访苏时对留苏的中国青年学生说出“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直到这时青春才在我们的文化中变成一种光,它无比美好,徐徐上升,具有无限的希望。而在古代我们好像并不把朝阳和青春相联系,而且我们对于青春也没有特别的情感。其中一个原因在于,古代对于青春的感情和我们今天也是非常不同的。古时的人们并没有太明确的青春的概念,所以也没有过于强烈的对于青春的留恋。古代中国人从小读书时受到的完全是成人的教育,读的都是成人的书,像章太炎5岁时读《汉书》,大人讲的都是成人做官处世的道理,那时他们就生活在一个成人的世界,而到了十几岁时开始参加科考,走入成人社会,然后做官,大部分人到了五十多岁前就死了。所以,那时很多诗人在三十多岁就开始感伤衰老。然而,今天现代文明中的光的概念有自然之光和神性之光。对于神性之光的观念和情感的产生于宗教关系密切。今天的神性之光主要是来自西方基督教文明。近代它随着西方文明的扩散迅速融入到中国的文化之中,变成了我们的思想和情感的一个自然的成分。

不同文明中的人的情感并不完全一样。像“那些光从果实的阴影里开始”的诗句,古代的中国人是写不出的。那时,他们没有对于光和果实的这种情感。我们的情感和思想一样,在不断的发展变化。就像在明清的中国男性对于女性的裹出的小脚会非常动情,陈独秀据说喜欢一边闻着裹脚布一边写作,这些情感在其他民族中是没有的。同样,那时我们对于西方人的美也是不以为然的。这些也是文化艺术的意义。它为我们发明情感,构建我们的情感。一个民族的文化愈昌盛,则其情感也愈丰富、敏感和优美。

 

(二)

中世纪的圣希尔德加德写道:“在美丽的旷野中发光的神性造物,我是它生动、炽烈的本质。我在水中闪耀,我在太阳、月亮、星辰中燃烧。” 充满了诗意。希尔德加德出生于一个德国贵族家庭,是家里的第十个孩子,8岁时,父母将用她抵“什一税”,或者说把她作为“什一税”奉献给教会,于是她成为了修女。在那个时代她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但却成为了中世纪神学家、作曲家、作家。 她写的基督著作当年在整个欧洲流传。最终她成为圣徒,并且名字在几位教皇之前。圣希尔德加德很年轻时就有“灵视”,而在她的记录中充满的关于光的描述。希尔德加德还是第一位生平被记载下来的女性作曲家。除了音乐之外,希尔德加德也撰写医学、药草学、地理学的论文,她还发明了一种“秘名语”,以23个“秘名字母”组成,大约有900个词汇,可说是人造语言的前锋。希尔德加德最早以女性观点记述性的欢愉。“当女性与男性做爱,她的脑中便似起了火,这火带来感官之乐,而在动作中享受感官之 乐时,便会召唤男性的种子上前。一旦种子落入该落的地方,她脑中的烈火就逐渐熄灭,好能抓牢种子,很快地,女性的性器官便收缩,在月经时打开的外生殖器也 关闭,就像一个强壮的男人把某样物事紧紧把握在拳中。” 希尔德加德认为,孩子的性别取决于精子强度,而性情则取决于性交时爱与热情的强度。最糟的状况是衰弱精子加上无感情的父母,那样便会生出一个别扭的女儿。

理解今天文化中光的概念的产生,中世纪非常重要。艾柯在《中世纪之美》中有专门章节《光之美》讨论这个主题。他总结:“神以光的形象出现,这有着悠久的传统,从闪米特异教的巴力、埃及太阳神拉、波斯神抵马兹达(以上皆为太阳的人格化神明或者太阳善行之果)到柏拉图主义中理念的‘太阳’——善。这一形象传承至新柏拉图主义,尤其是普罗克洛斯,然后通过奥古斯丁进入基督教传统,再至经常将上帝誉为光、火炎或光之源泉的伪丢尼修。不过对后期经院哲学产生影响的还有阿拉伯的泛神论者:伊本·巴哲、哈伊·本·乔坎和伊本·道法伊,经院哲学从他们的学说继承了光的闪耀本质,以及对明亮和美的狂喜。”

《旧约》创世纪开篇说:“起初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这里的叙述仍属于古老的创世神话。上帝创造了天地,然后创造了光。黑暗似乎是事物的自然的本性。上帝然后按自身的形象创造了人。《旧约》没有对上帝形象的直接描述,但他的几次出现都伴随着火焰。但在这一阶段。圣经中光的概念尚未具有普遍的抽象的神性。撒母耳记下23:3-4 :“他必像日出的晨光,如无云的清晨,雨后的晴光,使地发生嫩草。”这里的仍然类似陈独秀把朝阳比喻成青年人,用自然之光比喻上帝,但极富诗意。而在诗篇中,光具有了进一步的暗喻性质,像27:1-4 耶和华是我的亮光,是我的拯救! 36:7-10 因为在你那里有生命的源头,在你的光中,我们必得见光。愿你常施慈爱给认识你的人,常以公义待心里正直的人。

文学家、诗人、艺术家往往以其敏感和想象最先将某些新的思想以文学、视觉的诗意语言表达出来。

在《新约》中光本开始具有了神性。约翰福音1:5-9 神就是光,在他毫无黑暗!这里神光的比喻属性被否定,从这时起圣经的神圣之光便建立起来。约翰福音8:12  耶稣说:“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这里我们不能肯定这样的话是耶稣最初说出,还是他的使徒在写作中说出的。不过,在《新约》里有许多处论及到了神性之光,这些段落都是《圣经》最具感染力的文字。

从《旧约》时代到《新约》,人的情感在进化。

然而,这时的神性之光仍然是在初级阶段。神性之光的理念的系统化是在中世纪基督教神学家对于教义的不断的理论阐述的以及艺术家的视觉表达而逐渐完善并浸入到整个文化的肌肤之中,使之成为人们的自然的思想和情感。基督教是一种极端道德化的宗教,在这里上帝创造的宇宙是完美的,它是真善美的合而为一。基督教既是一种真理,也是一种美学,还是终极的道德——至善。受到古代文化的影响,(这里古代文化是指中世纪以前的学问,)中世纪的基督教学者认为,上帝创造宇宙的和谐其本质是几何学的完美。三位一体虽然有着古老的多神信仰和母性崇拜的影子,但在它在中世纪基督教学者的眼里体现的是等边三角形的完美,而圆和球体,则是上帝完美的化身。几何学还体现着上帝创造世界的等级的结构。这里几何的宇宙的基本要素是比例,数量和质量。而光的重要性在于它与几何并列互补。光没有几何的结构、等级,它体现的是真善美的融合。光代表着真,代表着善,代表着美,它是所有美好的事物的性质,所以,光就是神。约翰内斯·司各特·爱留根纳曾写道:“一神,一善,一光,在万物中扩散,令其完整的存在,在万物中闪耀,令所有人可以知晓和热爱它的美;主导万物令万物可以完满的涌现,令万物可以在上帝中为一。因此,所有光之光皆来自圣父。”

 

(三)

亨利·泰勒的中世纪思想史的著作的名字是《中世纪的思维:思想情感发展史》,这里他不仅探讨思想的发展史,还探讨情感的发展史。的确,人类既不是从来就有思想,也不是从来就有情感。我们今天的思想与情感都是人类所发明创造的。我们的思想家艺术家为我们发明新的思想、新的思维方式,也在为我们不断发明着新的情感。艺术和美对于心灵的苏醒是至关重要的。它们就是阴影中的光的发生,这光不断的唤醒着我们,引领我们走出黑暗,走出麻木不仁的生活,从此栖息于诗意的大地之上。如若不然,我们就仍然是沉睡于麻木昏暗中的行走的野兽。在我们的《诗经》中,当有人第一次说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后,河水、蒹葭和霜露就变美了,爱情也变美了,我们开始从被性欲驱动的追求交配的动物变成想象爱情的人;当孔子看着流去的河水说出“逝者如斯”时,我们从此就将河水的东逝与时光的流逝、生命的流逝联系在一起建立隐喻。从此,河水在中国的精神世界里就不再只是自然界的一条物理之河水,而成为了我们精神世界中的心灵之河水,岁月的河水,文化的河水。我们于是发明了一种美,河水从此更美了,我们的情感更美了,我们对于生命之爱更加深沉。当李商隐第一次写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后,我们就拥有了一种新的情感,在我们的眼中,夕阳和过去不同了,它就有一分别样的伤感之美,它与我们的生命历程从此联系在一起,而夕阳有了一种苍凉的壮美。它成为我们今天有文化教养的人的一种自然的情感,但这种情感不是天然的,而是有人发明出来使之成为文化,进而上升至文明。

耶稣并没有创立基督教。他只是当年诸多先知中的一个,但最后他留下来了。除了犹太人圣经中的教义外,他又给我们带来了他的新的发明。约翰福音 13:34-35 中记载耶稣说:“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乃是叫你们彼此相爱;我怎样爱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爱。你们若有彼此相爱的心,众人因此就认出你们是我的门徒了。”这里耶稣为人类发明了一种全新的情感,一种全新的爱,这也是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彼此相爱,不仅要像过去那样爱自己的亲人,还要爱我们的邻人,这些人中可能有犹太人,有中国人,有美国人,有日本人,有非洲人,而且,我们甚至要爱我们的敌人、仇人。化解仇恨,彼此相爱,这非常难。它需要我们战胜内心深入人性中一些最黑暗的东西,需要我们的勇气和崇高的情感,那是一种爱、宽容、理解,和智慧。耶稣赐给我们的新命令在今天看来像是、仍然像是对基督教和我们今天的文明和世界的一种质疑、嘲讽和呼唤。所以,耶稣给我们带来了福音,也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挑战。这又注定即便我们今天说上帝已死,但上帝仍然会活着,它已经成为我们的情感的一部分,就像我们今天思想和情感中的光一样。在走向未来的路上,我们注定要学会彼此相爱而非仇恨,因为,在黑暗中有人已经给我们点燃了一盏灯。在阴影中光已经发生。

 

(四)

大自然的闪亮是更高处的显像,
那一片欢乐日子终结的地方,   
是这样的年岁,辉煌圆满,   
果实融入欣慰之光的灿烂。   
——荷尔德林《秋之二》

理解林木的这句诗,我们还需要理解“果实”。在这句诗中的“果实”也是一个源自西方基督教。光与果实同是基督教文明中一对重要的概念,其内涵与中国传统文化不同。丰收的喜悦与伤秋之情可能是人类对于秋天的共同情感,但中国古典诗歌写秋天在精神和意象和西方仍然非常不同。中国的文人不事农耕,似乎赞美秋天的丰收的作品很稀罕,更多的是个人化的对于时光和生命流逝的感伤。而在西方写秋常常会涉及收获、果实、食物,这倒并不是因为西方诗人种地,而是它们涉及到上帝。

在荷尔德林的诗里充斥的精神和情感仍然是基督教的。即便像《人,诗意的栖居》赞美人性的诗中:“我真想证明,就连璀璨的星空也不比人纯洁,人被称作神明的形象”也同样受着基督教的影响。同样,尼采在《没落》中也曾写到过对于光明与黑暗,堕落与升华的哲思。上帝即便已死也是不死的,他已经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

“他现在下落了,掉下去了”——你们不时讽刺:
真相是:他将下来,降到你们这里!
他过多的幸福成了自己的不幸,
他过多的光明跟随你们的黑暗。
——尼采《没落》

在《厌倦者的判断》中,尼采还曾写过:“所以虚弱者都诅咒太阳:/树的价值却在于——阴影!”

果实在基督教中具有复杂的象征含义。其自然属性象征着食物和收获,在基督教中又象征着精神上的食物和上帝的神迹与恩典,另外果实也暗含着诱惑与罪的隐喻,果实还与酒和酿造有关,这又牵扯出另外一个意象和隐喻的系统,酒尤其是葡萄酒有着基督教的耶稣的血的含义,但又可以是古希腊神话在的狄奥尼索斯。当果实与阴影和光病并置时,它代表着真实,或物质实体。而阴影象征具有模糊性。阴影本身是光投下的,但光从阴影中发生,又是何意?这里的光是什么光呢?或许源于世界的邪恶存在,光将消除阴影,或许是源于我们内心原始的冲动的涌现,或许是灵魂黑暗中的启迪之光,是灵感之光或启明星的星光。而真正的诗人或许都是那些在阴影中等待光的发生的人。

我们读里尔克的《秋日》:

主啊,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让风吹过牧场。
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
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
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这里,里尔克诗的中写下一连串的意象光、阴影、果实(成熟的)、酒、房子,还有长长的信。这样的意向组合非常重要,在这里果实和面包食物。具有同样的寓意。它们与酒是一对相互关联的概念。在特拉克尔的《冬夜》是“清澄光华”照耀着已经为我们备好的面包和美酒:

雪花在窗外轻轻拂扬,
晚祷的钟声悠悠鸣响,
屋子已准备完好
餐桌上为众人摆下了盛筵。

只有少量漫游者,
从幽暗路径走向大门。
金光闪烁的恩惠之树
吮吸着大地中的寒露。

漫游者静静地跨进;
痛苦已把门槛化成石头,
在清澄光华的照映中
是桌上的面包和美酒。
 

在海德格尔谈语言论文中解读了这首诗。

“清澄光华在何处照映?在门槛上,在痛苦之分解中是分解。是区—分之裂隙让清澄光华映照。它有所澄明的嵌合决定世界之明亮入其本己。海德格尔的论述难以理解,经过翻译有时就更加难解。这里的“区分”一词,他曾解释:“世界与物体的亲密性在‘之间’的分离中成其本质,在区—分中成其本质。在这里,‘区—分’(Unter-Schied)一词远离了一般的习惯用法。 ‘区—分’一词现在所命名的,并不是一个表示形形色色的不同事物的种类概念。这里所谓的‘区—分’仅仅是作为这个一(dieser Eine)。它是唯一的。‘区—分’从自身而来分开‘中间’,而世界与物向着这个‘中间’并通过这个‘中间’才相互贯通。”

海德格尔似乎认为:语言是人的存在之所,也是人所存在的世界之所存在之所。除此之外,我们别无所栖。人说语言,只是语言在说话。如果这样人就要寻求栖息于诗意之中。海德格尔在文章后面说:“本真的诗从来不只是日常语言的一个高级样式,即旋律(Melos)。而毋宁说,日常语言倒是一种被遗忘了的、因被滥用了的诗歌,从那里几乎不再发出某种召唤了。”

在这首诗中,面包和美酒已为我们准备好,它映照于清澄光华中。少数的漫游者正在冬夜从幽暗之路走来,当他迈过已化为坚固恒久的记忆之石的痛苦,就可以在冬日的寒冷中走进温暖、富足而光明的屋子。

中世纪圣德尼修道院院长叙热生于1081年,虽然出身低微,后来却成为法国路易六世、七世的重要辅臣。他做院长的时候重建了圣德尼教堂,这成为随后风靡整个欧洲的哥特式教堂的建筑的开端。为此,叙热撰写了三篇论文详细讨论。在他的教堂中,叙热运用彩色玻璃塑造光,“通过这里奇妙的光线可以毫无阻挡地透过最为神圣的窗户射进教堂,浸润着室内的美。”叙热尤其详尽的描绘了教堂祭坛前方的嵌板:“这块嵌板位于(圣德尼教堂)最神圣地点的前面,我们在其中……镶嵌了大约42马克(8.9千克)重的黄金和种类繁多的珍贵宝石,红锆石,红宝石,蓝宝石,翡翠和黄玉石,还有一大串珍珠。”叙热认为他的教堂“存在于宇宙间的某个陌生领域,既不完全处在地球,也不完全置身于天堂”,“是从低级状态进入更高一级的特殊境地”,而这座教堂,“要使(他)从外界烦恼中摆脱出来。”

在海德格尔的解读的最后,他说:关键在于学会在语言之说中栖居。为此就需要一种恒久的考验,看看我们是否以及在何种程度上能作为本真的应合——那就是在克制中抢先。因为人说话只是由于他应合于。语言说话。语言之说在所说之话中为我们而说。

《冬夜》是特拉克尔的一首超越之诗。更多的时候他是沉浸在对于死亡的幻想和对于过去的回忆之中的。那时就是他的《孤独者的秋天》,在这个时刻他所幻想的“纯净的蓝光逸出朽坏的躯壳”,这时光也是从果实的阴影里升起特拉克尔的蓝光,诗人曾“惊呆于蓝光的神性”,并写下“一只蓝色的兽怀念它的小路,/ 怀念它那精灵之年的悦耳之声!”:
  
昏暗的秋天携来丰硕的果实,
美好的夏日,光彩渐渐暗淡。
纯净的蓝光逸出朽坏的躯壳;
群鸟的飞翔沉吟古老的传言。
葡萄已经酿榨,那柔和的寂静
蕴含着神秘疑问的轻悄答案。

这蓝光是从岁月的幽暗的阴影里发出的童年的光,这是生命本质的童年,是诗人的回顾和坠落,坠落回时间和生命的本质之中,通过从未来对于已死的生命回归而在幽暗的阴影里发出蓝色的光,从而达到不朽。

 

(六)

读到林木的这句诗还让我起顾城的《一代人》: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有些时候,人们在阴影中与其说寻找着光明,不如说渴望着光的发生。我们如此无力。而阴影并不是黑暗,阴影混合着阴暗与浪漫。后来,顾城的父亲顾工在顾城诗集的序中记述了当年儿子写这首诗的情形:

“他去街道服务所里干活,筛石灰、拉大锯、刨树根、刷油漆、爬到楼顶去刮顶棚铁锈、在高温熔炉旁拌糖浆……他狂热地劳动着,好像真正成了枚万能螺丝钉。一个生日又一个生日,都在恼人的轰响声中过去……他开始看书。正好,我们当年被抄走的书籍,零零散散地发还点儿,总算有点儿书了。顾城的狂热于是转了方向,没日没夜地沉浸在越堆越高的书中。他把过去细看过的两大本《辞海》重新扫描;他读所有的诗歌、小说、哲学、科学、政治经济学……他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像复印机似的,常常一个通宵就能翻完厚厚的一叠。他还自学绘画……

他室内的灯光几乎是彻夜不熄的。梦幻,分不清月光和阳光,时时在伴随着他,萦绕着他。白昼午睡和黎明欲来没来时,是他写诗的最好时刻。儿子写诗似乎很少伏在桌案上,而是在枕边放个小本、放支圆珠笔,迷迷蒙蒙中幻化出来飞舞出来的形影、景象、演绎、思绪……组合成一个个词汇、一个个语句,他的手便摸着笔,摸着黑(写时常常是不睁眼的)涂记下来。有时,摸到笔摸不到小本本,他就把句子勾画到枕边的墙壁上——他睡的墙头总是涂满了诗,还有许多用漫画笔法画的小人小狗小猪……他那后来传诵一时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就是在这样的迷蒙中,幻化中,受积聚到一定程度的灵感的迸发冲击,涂写到墙上去的——犹如云层激发出雷电……”

1982年8月顾城还写过《门前》,相比于他在1979年写的《一代人》,这首诗可能今天很少有人知道了: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扇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有门,不用开开
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
早晨,黑夜还要流浪
我们把六弦琴交给他
我们不走了
我们需要土地
需要永不毁灭的土地
我们要乘着它
度过一生
土地是粗糙的,有时狭隘
然而,它有历史
有一份天空,一份月亮
一份露水和早晨
我们爱土地
我们站着
用木鞋挖着泥土
门也晒热了
我们轻轻靠着,十分美好
墙后的草
不会再长大了
它只用指尖,触了触阳光

 

(七)

顾城“寻找光明的”《一代人》是青春的诗歌,而这里林木在阴影中光的发生则是中年人的诗歌。它远比顾城的诗句复杂、深沉。这种复杂与深沉源自果实、光、影所构成的隐喻的系统源;源自果实已经结成、已经成熟,而有形之物投下阴影笼罩我们,令我们生活于他的阴影之中,而我们在果实的阴影里寻找或者仅仅是等待着新的光的发生,这种光可能是在阴影之中的爆发的光明,也可能是在阴影之外的光,那就是启迪之光引导我们走出阴影,寻找新的果园,新的果实,而这寻找之旅又常常意味着某种程度上或者是绝对意义上的回归。那么这句诗就几乎具有了某种永恒的真理的属性。

就像随着基督教文明的果实的成熟,它所投下的阴影又将世界笼罩,使中世纪成为“黑暗的时代”,人们在这个时代中于是开始等待,等待着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之光;等待着文艺复兴之光;科学理性之光,引导我们走出中世纪。而今天当我们生活中科学的时代,科技的果实又一次成熟了,我们则又一次笼罩在它的阴影之中,我们仍然需要等待光的发生,等待启明之星再次照亮。

然而,归途对于我们既极其漫长,也极其短暂。我们是在那样漫长归途中迈出的极其短小的一步。

北岛在写策兰的文章中介绍,策兰在最后一次离开家时,留在书桌上的是一本打开的荷尔德林的传记:“他在其中一段画线:‘有时这天才走向黑暗,沉入他的心的苦井中,’而这一句余下的部分并未画线:‘但最主要的是,他的启示之星奇异地闪光。’” 1970年4月20日左右,一个没有目击者的日子里,他在塞纳河米拉波桥投身跳入碧波之中。

在他最后的手稿上留下的最后的笔迹写着:

[ein]Sternschrott, entrückt,
hastet über die Wildbahn,

[一颗]铁的火花,狂喜,
匆匆划过这荒凉,

我们人的生命具有本质的悖论属性。我们在生命的果实成熟时,便降临到这个奇异的世界,就永远生活在它投下的阴影之中。这阴影就是我们的世界,是我们的真实的生活。我们在这里等待着光的发生。因为生命还在继续,所以它将继续,应该继续。

活着只是我们的一种义务,而非选择。它是一道阴影,但我们在它的阴影里会渴望光,我们会仍然的持续的渴望光。

 

 


2021/11/29  1798年2月荷尔德林给自己兄弟的信中说:“我们生活的时代不是诗人的氛围。” 生活永远不是诗人的氛围,对于真正的诗人而言。生活是他们身处的果实的阴影,同时,他们永远挣扎在内心的最黑暗的地方,等待着光,等待着那灵感的启迪之光。即便在诗歌已死的时代,诗人仍然活在这样的黑暗里等待直到死掉。

 

 

 

《诗人,秋》
 

1

野草葳蕤,和季节无关
只关乎水域。仔细看可以看到神性
始于诗歌,终于文字说的又是哪个神

秋叶的色彩比秋天更浓
容易引发诗心。说流动的乳房像火的化身 
黑暗中张开的又是谁的嘴

都说不要用身体说话
季节的雨水不能回避

2

该写什么?一种盲目的深入 
成为自己的陌生人。不是什么剃头担子一头热 
在土地的后方,有人和诗热烈交谈

坐在河边,写完补锅匠,收鸡毛的人
开始看风景。其实那些风景没什么好看
岸上的枯草,以及树,鸟在翻飞

有人在耳边说,不如归去
顺着流水归去

3

写土地的味道
一颗很好很好的太阳。阳光下的那些人
以树的尊严让水涨船高

那些光秃秃的树,树枝对抗天空
有更多的鸟飞临
还可以看见几片护栏,一扇窗户 

不要走开,虽然大地早已失语
你听,鸟还在练习梵音

4

以前的诗人说窗户是眼睛,时下说是落日
那显然不是我的落日

他们还写到真菌长在你身上
我爱吃马齿苋
它们长在每个地方,甚至太阳要抵达的地方

我们业余的生活,如果必要 
就让金丝雀一直站在落日上鸣叫
别去听风,风会吹乱我们

5

秋天刚挂在树梢
种子就开始酝酿在远方发芽

风吹落落在你身上的
叶子,像写诗时一枚成熟的诗句
看上去很奇妙,莫名的

正如一场最好的相遇 
粗砺,不可说
那些光从果实的阴影里开始

6

什么人对光心怀愧疚
那些拒绝流泪,体内有太多咸涩的人

就是我们,一群从诗里走出的人物
在这个注定要死的秋天
万物没有爆裂或燃烧,枯草还是枯草

我们赏菊花,以及袅袅炊烟 
即使看不见古老的房子
依然心自在,体自然,好像生命充满了自身

 

[ 打印 ]
阅读 ()评论 (1)
评论
影云 回复 悄悄话 再读,我感受到灵魂在穿行在光与黑暗之间的旅途。充满了激情与诗意。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