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问题
有一段时间每天晚上在要睡觉时,我会先放上舒伯特的钢琴曲,通常是Richter演奏的舒伯特最后的那首庞大而散漫的奏鸣曲,或者是Murray Perahia弹的舒曼的C大调幻想曲。音量调的很小,通常是非常小,但在夜晚仍然清晰,有时是太清晰了。但是在越来越浓重的朦胧中,我变得似睡非睡,像是浮在一种非生非死的状态里,时而听见那音乐在奏响,时而浑然无觉。而那音乐在黑暗里流淌着,碟片在机器中飞速的转动。在流淌的音乐声里,有时会跳出一串闪光的乐句;有时是一片混沌的涡旋;有时音乐甚至会突然变得震耳,搅扰了我的睡眠,我在迟钝里感觉既烦恼又疲惫不堪。但有时候,会忽然听到音乐中一段乐句正非常柔软的触摸到我内心的深处,抚摸着那里。那时我是醒的,非常清醒的醒着,躺在深夜里一动不动,任由那音乐温情的抚摸我内心深处最脆弱的那块地方。之后我又陷入了混沌落向下面深深的昏暗混乱的漩涡。第二天醒后,昨晚音乐的旋律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但它并没有变成一种习惯,一种原始部落古老的仪式,代代流传,在每一年的春天开耕前,祭祀山神或地母,祈求这一年的丰收,在收获过后,祭奠守护神和先人。我总是听过一段时间后就会在某一天睡前开始对那台音响和那些音乐的声音产生一种畏惧感,然后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上床后便什么也不再听,就这样躺下很快就睡去了。所以,也许是周而复始的疲惫的原因。然后,从某一天开始又开始失眠,开始渴望能听到一些声音,听到那些过去曾一遍遍听过的音乐。你的栗子树的粉红里的红,那条河的运动,那昏沉的运动的河。在更早的时候,那时候我非常年轻。嘿,现在我才突然意识到,那时候我非常的年轻,我是那样的年轻。有一天你也会意识到,而且是突然的意识到,你曾经那样的年轻过,你曾经非常非常的年轻,在中学,大学,研究生,……。噢,上帝啊!在中学时,晚上一倒到床上我就会睡着。当然,有时我也会失眠。我那时以为我是在失眠,我在伤心的想着我爱上的某个学校里的女孩子,我相信将彻夜难眠但已经进入了梦乡。我从来不敢告诉她们我的爱。那时我真应该突然跑到她们面前,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对着她们大吼:我爱你!然后在她们吓得“啊”的一声大叫出来之前,转身就风一样的跑走,跑进许多年以后在未来日子里的回忆中,直到那时她们“啊”的一声才尖叫起来,脸颊绯红,心怦怦乱跳。但是上研究生后,我开始经常熬夜。几乎每一天都要熬夜,仿佛在和夜晚热恋,但实际上是对于睡眠的恐惧,或者是不忍睡去了。睡眠就像是一把锉刀,消磨着我的生命。那时,我整宿看光盘,中国的,外国的,各种能找到的电影故事,直到黎明时已经困的实在不行才恋恋不舍身不由己的睡去了。但是,那些在虚构的故事中消磨掉的青春,有什么不同?可每到周末,我会躺在床上打开床头的那盏台灯,看上一宿《南方周末》。然而,现在读报的时代也过去了,但我还在。这是一件残酷的事情。你所属于的那个时代消逝了,但你还在。你像一只恐龙无助的伫立在繁华都市的街头,充满了迷茫。每个人有一天都会变成一只貌似强大的恐龙。然后,我们开始了一种正常的生活,那意味一种告别。睡眠开始对于我们具有了拯救的性质。我们指望着通过它来拯救我们一天奔波疲惫的身心。在睡着时什么就都忘记了,而第二天醒来浑身又充满了能量。我们把睡眠称为甜美的睡眠。然后,有些人开始失眠;开始在第二天醒来后浑身疲惫僵直。有一段时间,我经常会在深夜里醒来。醒时人非常清醒,然后躺在黑暗里久久不能再睡去。那时整个世界里的夜就像无边的海,我会非常伤感。而现在,我仍然会做梦。但梦里有时我看见了我已经死去的父亲,有一段时间我频繁的做梦梦见我的父亲,I frequently saw him in my dreams during that period of time with all of his hairs snow, and The redness of the reddish chestnut trees, The river motion, The river motions, the drowsy motion of the river R.;有时在我的梦里我和我仍然健在的母亲在一起,但是她正在死去。我在梦中感到非常恐惧,无助。那时的我一点也不勇敢,但等到天亮时就好了,我就又变得勇敢乐观起来了;在如今夜晚的那些梦里,或者是似梦非梦,有时我还看见了我自己。我真希望那时是发生在我的无梦的长眠中,而不是一个梦。
我是在阅读史蒂文斯时读到了这样一首诗:
一个老人入睡了
两个世界入睡了,睡着,现在。
一个哑默的感觉庄严地占有了他们。
自我和大地——你的思想,你的情感,
你的信和不信,你整个特有的图谋;
你这发红的栗子树的红,
河的运动,催眠的河之河的运动。
我对读到的文字感到非常的惊讶,找来原诗。这首诗是史蒂文斯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诗集,THE ROCK,《岩石》,或者是《石头》中的第一首。
An Old Man Asleep
The two worlds are asleep, are sleeping, now.
A dumb sense possesses them in a kind of solemnity.
The self and the earth -- your thoughts, your feelings,
Your beliefs and disbeliefs, your whole peculiar plot;
The redness of your reddish chestnut trees,
The river motion, the drowsy motion of the river R.
我的印象中asleep和sleeping好像是一样的。但史蒂文斯这里要说什么呢?仅仅是利用英文中的一对同义词的小玩笑? Plot一词在英文中非常常用。比如美国诗人劳伦斯曾写道:
I’ve always liked Stevens’s notion of his “whole peculiar plot,” because that, to me, is what, imaginatively, the whole of my work is—my whole peculiar plot.—— Lawrence Joseph
我一直喜欢史蒂文斯的这个观念,他的“全部的古怪的剧本,”因为,对于我,在我的想象中,我的全部的作品就是——我的全部的古怪的剧本。——劳伦斯·约瑟夫
这个词不好翻。它有情节,规划图的意思,它可能有一些在纸上图图画画出草图、流程图的意味。在这个词上,我们中国人的思维与西方人不太一样。我们传统中在日常较少会有这样的草图似的规划,就像我们很少会像西方人那样拿着清单去购物,我们做菜讲的也是少许,适量,爆炒,久炖,而不是特别的量化。我们如果图谋时就是比较重大的事件了,在日常中我们通常是盘算和一些念头。Peculiar,在这里是一个很关键的词,它给人很出乎意料的感觉,它就应该是“古怪的”。翻成“独特的”、“特别的”都不好,平常了,而且也不准确。而翻成“特有的”,我感觉是个错译。
我是这样翻译这首诗的:
一位长眠的老人
两个世界睡了,睡着了,此刻。
喑哑的气息使他们变得庄严。
自我和世界——你的思想,你的感觉,
你的信仰与背叛,你的全部的古怪念头;
你的栗子树的粉红里的红,
那河的运动,那昏沉的运动的河。
就是这样的。遇到史蒂文斯的这首诗,让我写下了这些关于睡眠的文字。但很可能是我先有了关于睡眠的那些感受,头脑中形成了那些关于睡眠的影像,才使我在翻译史蒂文斯诗时会想写下这些文字。而史蒂文斯或许也是一样的。他一定也是先有了在他的生活中的关于睡眠的那些感受,那些头脑中的影像,然后有一天写下了这首诗,《一位长眠的老人》。就是这样。我曾经想把它们翻译出来,翻译成好的“史蒂文斯”。我也曾想写下一些好的我自己的诗和文字。就像我曾经听到过的舒伯特的最后的奏鸣曲那样的声音和旋律,能够在人们,不需要很多,只要一小部分真诚的能够理解的人们读到它们时,在他们的夜晚,在他们的似睡非睡的生死之间,也曾最温情的触到那内心深处的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就像我曾经经历的那些夜晚。而我尽力了。
睡眠问题。It is a question. Very personal, very deep. 有两个世界。Three silver bulbs, floating in the blue air。有三个悬浮的小球。三个银色的悬浮的小球,在蓝色的雾气里。
你不该说的那么多;
不该告诉我——
你已放弃的秘密。
一切在努力保持原貌,
世界在不断变化中。
美丽的谜,那些答案
那些答案,它们
又有什么用处
还有那颗翠绿的晨星。
立
2018/0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