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元稹与陈寅恪》
试论男女不宜共浴
如果诚如陈寅恪所言,唐朝的浴室并非用于今日概念的洗澡,那么中国古人洗不洗澡又如何洗澡呢?中国人很早就高度重视洗澡了。早在甲骨文就有关于洗手、洗脸、沐浴的文字。如看浴的甲骨文就是一个人站在盆中,有水洒下。今天仍然存有周朝季子白浴盆,长137厘米,宽87厘米,深40厘米。由这个尺寸可以推断正是用于站在里面洗浴,而非今天的浴盆泡澡。但《礼记·内则》记载:“外内不共井,不共湢浴,不通寝席,不通乞假,男女不通衣裳,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即男女不能共浴。湢,音毕,即单人浴室。而甲骨文中还有另一个“盈”字,形酷似一个人站在铜盆中弯腰自己洗澡。这样,上古时洗澡是一个人还是需要有人帮助淋水呢?春秋时重耳洗澡被曹国国君偷窥,结果许多年后重耳成为晋文公时就把曹国给灭了。这里重耳显然是在湢中一个人洗澡。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重耳身体有缺陷,所以一个人洗澡不愿别人帮忙。
虽然,唐代毛文锡写过题目颇为暧昧的《虞美人·鸳鸯对浴银塘暖》,但据我考证,那诗写的就是鸳鸯,和今天的鸳鸯浴没有什么关系。好像中国古代文学中很少,是非常少的几乎没有写到男女共浴之事,只有《红楼梦》有过这样的描写:
宝玉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酒,还得洗一洗。你既没有洗,拿了水来咱们两个洗。”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
由此可见,在古代,男女共浴很容易不小心把床铺弄湿,因此《礼记》中不建议男女共浴。而《红楼梦》中其实有很多反叛传统道德观念的思想,相比之下《金瓶梅》不过就是色情上的大胆而已。
《礼记·内则》还有规定:“五日,则燂汤请浴,三日具沐,其间面垢,燂潘请靧;足垢,燂汤请洗。”这里是要求家庭女性为老人5天洗一次澡。而且,古代最早用米汤或粱汤洗澡,以去灰垢。到汉代发展为官吏5天放假回家省亲、洗澡。而到了唐朝改为“旬休”,每月的第十天、第二十天和最后一天放假,“以宽百僚休沐”,回家洗澡,称为“上浣”、“中浣”、“下浣”。唐朝还有“洗三”的风俗,即婴儿出生后第三日,举行沐浴仪式。所以,杨玉环收安禄山做干儿子后,心血来潮赐洗三,当然不会是杨玉环给安禄山去洗了。可是,古代权贵洗澡到底是一个人洗还是仆人帮着洗还是不清楚。想安禄山足足300多斤,肚皮垂到膝盖,每更衣要三四人帮助,李猪儿用头顶起他的大肚子,要自己洗澡则相对的难!虽然唐·阎选有《谒金门·美人浴》,但实在不知所云:美人浴,碧沼莲开芬馥。双髻绾云颜似玉,素娥辉淡绿。雅态芳姿闲淑,雪映钿装金斛。水溅青丝珠断续,酥融香透肉。“酥融香透肉”,像腌烤制作肉类食品。而早年写香艳诗非常出名的韩偓有《咏浴》:
再整鱼犀拢翠簪,解衣先觉冷森森。
教移兰烛频羞影,自试香汤更怕深。
初似洗花难抑按,终忧沃雪不胜任。
岂知侍女帘帷外,剩取君王几饼金。
则颇有些有用信息。首先,唐朝已流行“澡豆”,即把各种香料,有时还用药物,磨粉和面粉混合,洗澡时放入米汤中,既去灰又有香还能治病。《千金方》即有一些药浴之方。由此可见,陈寅恪所说温泉疗疾源自西域胡风,仅指温泉,而洗澡和药浴则在中国早已有之。同时,由“岂知侍女帘帷外,剩取君王几饼金”,首先,我们知道即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洗澡是自行其事由自己洗的;其次,我们非常的好奇,帘外发生了什么?好像侍女把皇上给的炊饼偷吃了。说到个人之洗浴,有趣的是唐朝还有到朋友家洗澡的事情。吕温有《河中城南姚家浴后题赠主人》:新浴振轻衣,满堂寒月色。主人有美酒,况是曾相识。但考察“况是曾相识”,则又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姚家提供付费的洗浴服务,不然“况是曾相识”就不好理解了。
关于中国的公共浴室,1975年曾经发掘出秦始皇咸阳宫中供嫔妃使用的公共浴室。魏晋南北朝佛教兴盛后,寺院中也出现了集体浴池。可见,在中国集体生活催生出集体洗浴。这与西方又有不同。古希腊即有城市平民的公共浴室,这显然与其民主政治与生活有关。中国民间的公共浴室流行于宋朝,而宋朝恰恰是中国平民政治的兴起之时。唐末世族门阀被摧毁的很厉害,进入宋朝下层平民也有机会通过科考较为公平的进入官宦阶层。宋时的宰相王安石就会到公共浴室洗澡,而宋朝的皇帝还会爬进地道爬进央视著名女主持李师师的闺房。据说,王安石特立独行,不洗澡,也不换衣服。后来有一次他的朋友强行把他扭送到了公共浴堂,让他洗洗澡吧!然后,还为他准备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习惯洗澡的人几天不洗就会浑身上下不舒服。但根据我的经验,如何能坚持下来,就像戒毒,那么经过足够长的时间不洗澡,就会逐渐适应而无任何污秽不洁的不适感,这时看到干干净净的小白脸们反而会觉得心中有气,不喜。但是如果不洗澡超过一两个月后再一洗澡,则会顿生神清气爽、焕然一新的人生美好之感觉。白居易曾有诗云:经年不沐浴,尘垢满肌肤。 今朝一澡濯,衰瘦颇有馀。
随着公共浴室的流行也出现了浴室文化。在澡堂子里有搓背、按摩、修脚、掏耳朵,还可以饮茶、吃点心、听评书或弹词。而据说罗马的公共浴室通常包括会客室、图书馆、健身房、餐厅、花园以及商店。浴室的角楼通常会用作图书馆和展览室,柱廊围墙的庭院内是健身房,有的浴室甚至在室外花园放置孔雀供人观赏。很多时候罗马人先进性体育运动,然后在洗澡休息娱乐。但掏耳朵是一项非常奇妙的发明。据余观察,被掏耳朵者的表情仿佛极为享受。这真是四两拨千斤的玩转人生之享受啊!世界其地方是绝无可能发明出如此享受人生之艺术。古埃及在大约公元4000年前的石壁浮雕中即有足底按摩的图画,即便聪明如古埃及人,深刻如古希腊人,奢侈腐败如古罗马人,也没有发明出掏耳朵。所以,掏耳朵实为中国人之聪明、灵巧,懂得生活之艺术与人体之享受的集大成的体现,与针灸、化脓灸之类自虐性质极具中国特色的治疗妙法,交相辉映,为国人所深爱难舍,显示出中国人性中之矛盾与纠结。
但直接与洗澡相关的还是搓澡。苏轼有《如梦令》云:“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擦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听这语声,可见搓的不错。但这里苏居士可能也并不是身体无尘垢,而只是皮薄肉嫩,经不起粗手笨脚的重搓。考东坡虽是四川人,但向为痔疾所苦。流放途中曾痔疮大出血,险些丧命。但就文献记载来看,也不是吃麻辣过多引起,可能只是脆皮薄肉。而陆游《自笑》诗中自注里说他“腊月五日汤沐、按摩几半日”,那简直是享受得该揍。寒冬腊月,屋外飞雪,泡在热气腾腾的浴汤中,闭目养神,出来后,再趴在烧足炭火的堂厅,浑身上下揉它小半日,揉的像一团面团,揉啊揉啊。这真是太令人羡慕了。不过,那时陆游的内心却仍然是痛苦的。陆游和苏轼性格截然不同。苏轼是阴中有刚,陆游是外焦里嫩,所谓刚中带柔。所以,他既一生为对唐婉之爱而受苦,又不敢违拗老妈,一生酷爱猫,年轻时却徒手打死过一只虎。所以,陆游比苏轼矛盾。因此他的诗一开头就说:“自笑谋生事事疏,年来锥与地俱无。”当然,这样可能就可以缓解一下他因肉体之太享受而生出的内心的负罪感。而白居易的《新沐浴》似于个人境遇之哀慽有所超越,白居易说:“夜来新沐浴,肌发舒且柔”,晚上洗个澡真是很享受,然后再看看他洗浴之更的是什么衣:“宽裁夹乌帽,厚絮长白裘。裘温裹我足,帽暖覆我头。”太舒服啦!厚絮长白裘,又软又轻暖。然后,再看看白居易洗完澡更过衣后又做什么呢?“先进酒一杯,次举粥一瓯。半酣半饱时,四体春悠悠。”天啊,这样的生活难道不是犯罪吗?所以,白居易就产生了负罪感:“是月岁阴暮,惨冽天地愁。白日冷无光,黄河冻不流。”他于是想到了:“何处征戍行?何人羁旅游?穷途绝粮客,寒狱无灯囚。”这样产生了道德上的自责:“劳生彼何苦?遂性我何优?抚心但自愧,孰知其所由?”由此也可见,中国知识分子很难做到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无喜无悲天然合一的境界。他们其实并不能做到“后天下之乐而乐”,但如果能“先天下之忧而忧”心生悲悯,于人性之中即有高尚之处。世事人生有多少无奈。
而就我个人经验,搓澡要达到完美之享受,必须要有充分准备,仓促搓之,虽也能搔皮肉之痒,但终难以体验其精妙于什之一二。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不立。准备要在精神上有陶公渊明之志向,不要去想明天你的功课,期末的考试,也不要想老师又要请家长,或为国捐躯,只任由着它外面的世界洪水滔天,天地只会越来越好,月满枝圆,你但要想着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所谓天人合一,无我之境,无我,无父无母,无他妈,无老师,无鸡鸭猫狗,暂时也无女朋友,须知搓澡一事,最是纯洁,是开云见月,是破壳退蜕皮,实无关乎风雅、风流、风月、与疯狂;在肉体上之准备则要——养泥。把身体养好后一搓,才会如春耕开犁,所向披泥。每搓一道,身上的肉泥、死皮就如大地随铁梨层层翻开,如寒冬飞雪,飘飘洒洒不一时落满一地。其时心情之愉快之酣畅之舒爽,即使有东坡之才也难以描绘以文字。所以,如果囊中小有银两,这一身的好货,自己搓了就可惜了,还是不如与人搓了为更好。苏轼之“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语声已近呻吟,即是搓澡已搓到,骨已酥,肉已软,精神颓塌,意志崩溃,噢,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之幸福之明证也。如果搓之无物则性趣大减,而搓者也难免搓得意味寡然,甚至会生出美妙青春都虚掷予了这搓也搓不出两钱泥来的贱肉体上之烦恼了,真是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据说,到了清代,扬州的搓澡已发展至登峰造极之境界,其优美与细腻,堪比唐诗宋词,清代的《红楼梦》。扬州地处大运河沿岸,明清极为繁华富绰,城中公共浴堂数以百计,“凡堂外有立厢、有座厢、有凉池、有暖房、有茶汤处、有剃头修脚处;堂内之池取乎洁,用白矾石界为一、四,池之水温凉各池不同”。扬州师傅搓澡要求极高,手指要细长,如麻姑搔痒之爪,手不能太胖,也不能太瘦,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颜色要白,皮滑肉软,骨润筋园。搓时讲究手轻劲匀,有四轻四重之周到:轻者,喉乳肋小腿;重者,背膀臀大腿;周到者,手夹脚丫腿根腋下。手法有掌搓、鱼际、指搓等,技艺以细腻见长,讲究机处于外,巧生于内,手随心转,法由手出。如此周身搓过一遍,人生有形之泥与无形之烦脑均已烟消云散,令客人全身瘫痪,提拎不起,已绝无可能自己站起来,唯有继续瘫软在床上,不住的呻吟,太息,只恨人生苦短,好梦难长,圆明园,藕断丝连,雁过音残,而这时搓澡师傅再拎起一大桶温热微凉的清水,往那已搓得白里红透,布满肉泥的赤条条的身体上,哗的一泼,人生至此已可吹灯拔蜡,虽死抱恨而无一憾,一生之失,一生之错,之壮志,之梦想,繁华富贵,荣辱成败,均不足以为惜也了!人生在世谁能无尘谁能无垢,居士本来一身尘垢,如今却都烟消云散,那些尘与垢,都不是居士我的,去吧,去吧,只留下这具干净的皮囊。噢,去也,去也,嘢,罢了,罢,了。
生于尘世,难免混同污垢之中,经常洗洗澡搓搓泥,自洁,亦人生一大快事。
而关于唐朝大明宫里的浴堂殿,《唐诗纪事·德宗》还记载了一个动人的画面:“帝善为文,尤长于篇什,每与学士言诗于浴堂殿,夜分不寐。”深夜德宗还在浴堂殿中和文人、学士们讨论着诗歌,达到了“夜分不寐”的惊人的地步。大明宫宣政殿后北约三十五米即是紫宸门,紫宸门北约六十米处为紫宸殿。紫宸殿属内朝殿堂,大臣们在这里朝见皇帝,称为“入阁”。其东边就是浴堂殿和温室殿。温室殿是不是桑拿浴室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温室只是温暖的房子。但浴堂殿到了夜晚想必是烛火幽暗,热气腾腾,那时在大唐时光里,德宗和大臣们一起泡在温泉池子里,只露出白嫩的膀子,一边搓着身子上的泥,一边还在兴奋的谈论着诗歌和艺术。也许,在皇帝的浴室里泡澡不许搓泥,有太监站在池旁监督着,一有异动,便高声提醒:不许搓泥!或者,大臣只能俯首跪在池旁,除非是皇上赐浴,才连忙谢恩,然后惶惶脱光了衣袍,小心浸到池子里。那澡堂子里一定点着了粗粗的红烛,而外面的大明宫已经黑了,夜空悬挂着一轮明月,皇宫过道昏暗,很远处才悬了一盏孤独的宫灯。《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三·列传第八十八》还有:(文宗)尝夜召(李宗闵)对子亭,烛穷而语未尽,宫人以蜡液濡纸继之。嘿嘿,但人生有时到了语尽之时,仍牵牵扯扯不忍一拍两散相忘于江湖,还是要相对而坐,等着那只残烛燃尽。
改革开放前的中国很少有人家具备私人洗浴的条件,那时都是去公共浴室,很少有人能一周洗两次澡,而一个月洗一次澡则相对普遍。洗澡买票要排长队,有时还要限时。洗时站在淋浴的龙头旁,有时依然要排队。现在,家家都有淋浴的条件,已经很少有公共浴室了。我刚回国为家里装修时,老说卫生间的龙头,过了很久才明白,现在都叫花洒了。而且,有大花洒,还有小花洒呢。这真是让人笑话。唉,当年东坡居士的痔疮现在仍然还叫痔疮,但淋浴的龙头已经改名花洒了。在我家的卫生间也安装了淋浴之后,我们就可以每周洗一次澡了。那时农村老家的人听到后,有些就羡慕我们城市人的生活真是像天堂一样,有些则撇撇嘴,认为每周洗澡真是瞎讲究。后来,我从国外回来开始每天洗澡,才发现家里人仍然每周洗一两。他们问我是否冬天也需要每天洗澡。我对于他们的看法已经不再在意了,住在家里我也可以恢复每周洗一两次澡,慢慢的他们也可能每天洗。但这些并不重要。我感兴趣的是,就洗澡这一非常古老的人类的行为,每天在家里洗一次澡便已经到达人类发展的极限了。不知为什么,对于这一点我非常的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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