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ONG NUMBER
雅,用手机打电话会让我感觉非常紧张。雅,你可能不知道。我知道这不正常。雅,当我一拿起手机时,就开始紧张。雅,那是一种根本无法控制的紧张感。雅,像是一种性冲动。雅,无法控制的感觉是很恐怖的。如果你经历过一次就会明白。有些东西一直在发展。你摆脱不了的。雅,即使是笑,如果无法控制也不行。你无法控制,你在笑,有某个东西一直紧紧的掐住你的脖子,你怎么也摆脱不了,却一直在笑着,你跑也跑不掉,那双手仍然一直在掐住你的脖子,你走到哪儿都不行,你在街上走,走进商场,车站,躲进卫生间,哪儿都不行,最后你回到家里,雅,你发现你还是在拿着它。那种感觉会让你疯掉。雅!就像是一种性冲动。有某些东西在你的头脑里生了根。
雅,有时候,我默默站在街上看着街上一个人那么随意的在打着一部手机,雅,他们在阳光下一边飞快的走着,一边对着手机讲话,他们甚至能在开着车的同时依然打着手机,无论他们开的是一辆豪车,还是一辆最普通的,甚至是简陋、寒酸的破烂车,甚至在骑着一辆电动自行车,他们都能一边开车一边若无其事的打着手机。雅,那时,我就有一种悲凉。我的眼中含着泪水。然而,雅,这时我的手里还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机,我自己,雅,都没有意识到。
雅,通常在输入号码时,我就开始紧张了,不停的犯下错误,然后改来改去,雅,有时我会突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下一个数字是什么,或者看着手机屏幕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雅,那时我的手开始抖,雅,我知道我又要开始失去控制了。情况会一下子变得十分严重,我的鼻尖开始嗖嗖冒出冷气,头上开始出汗,我试图控制,雅,但手抖得更厉害了。在号码终于输好电话被拨通的等待里,紧张感始终掐着我的脖子,越来越紧,我感觉自己就快要不行了。但那是,雅,在电话接通时的一瞬间,我的恐惧感才突然间完全爆发,达到高潮。雅,我那时磕磕绊绊的为这次电话的目的做出解释,雅,汗水我的从脸上淌下来,然后我才记起来,又停下正说了一半的话开始结结巴巴的自我介绍。在介绍完毕,很多时候,雅,是才刚刚开始,我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厌恶的声音:你打错了。有时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有时是一个女人的。我还在继续磕磕巴巴的辩解,雅,那边的电话就挂断了。我这里只剩下一阵忙音。我赶紧闭上眼睛,一下靠进床头,或者是靠进沙发,手里还死死攥着那部手机,我的心仍然在砰砰的跳,全身肌肉绷的紧紧,像拔河比赛被拉直的绳子,手仍然在抖,我用牙紧紧咬住嘴唇,肩和四肢的肌肉紧张得让我感觉很难受。雅,我很难受。不过,谢天谢地,一切都结束了。
但是有时候,在我正对着那边解释的时候,那边传来的声音突然变了,声音一下子变得明亮了,愉快了,仿佛手机的另一端那个原来一直充满戒备的男人或者女人,突然松弛了下来。他们认出了我,或者突然间回想起我是谁。这时候他们的声音变得热情而且友好,他们叫出我的名字,然后开始关切的问我最近怎么样了,甚至还埋怨我为什么这么久不给他们打电话。我于是在这边也松了一口气。但不久我开始注意到异样,我听到我说话的声音变了,它变得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高亢,流利,我平时的声音低沉,说话迟缓而费力,并且我还注意到我在不停的爽朗的大笑,而我平时几乎不笑,即便笑也只是咧咧嘴,从来不会发出这样爽朗的笑声。于是,我又开始紧张起来。接着我就注意到我正在说出一些我并不想说的话,或者是一些我根本就没有想过或者我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话,而且我在越说越快。恐惧感又升起来,我又要失控啦!我想减慢语速,在每说一句话前先稍微停顿一下,把想要说的话想好。但我像达到性高潮了一样无法控制,于是我听见我正一边在颤抖一边快速的兴奋的几乎大喊着一股脑说出一连串我不想说我不应该说我害怕说出的话。我突然用另一只颤抖的手指猛戳手机的屏幕,直到最终终于关掉了手机,但我仍然紧紧攥着它,无法把它甩开,雅,我又失控了,但现在结束了,我双手抱住肚子,浑身哆嗦着,弯下腰大,口大口的喘气。有时候,雅,我甚至不得不跑进卫生间开始呕吐。直到最后跪在马桶旁把胃内容物全部吐空,然后开始呕出一些黄绿色的极苦的胆汁,最后连胆汁也吐不出来了,可还在一边嗷嗷的干呕一边眼睛里反射性的涌出大量的泪水,把整张脸都弄的湿乎乎的。那时候,她蹲在我的身旁,轻轻拍着我的背,用手擦去我脸上的泪水。泪水又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她在轻声的问着我:好受些了吗?我垂着头摇着说:我没事。我没事了。
每一部手机都有一连串长长的号码逗号然后这个号码又连接到一个人逗号把他再和无数的事物相连在一起逗号绑定句号雅逗号你的面孔逗号声音逗号手指上的纹路逗号瞳孔里视网膜上的脉络逗号你的记事本逗号银行账户逗号家的大门的钥匙逗号你随时随地所处的位置逗号微信里的闲聊逗号每一条发言和语音逗号你的心跳逗号呼吸逗号甚至你身的味道句号typo逗号你的手指上还残留着刚才吸过烟的臭烘烘的焦油臭味逗号或者你刚刚用过的洗浴液的清香逗号你脑子里想的东西逗号雅逗号都和这个号码绑在一起逗号雅逗号即使你关掉了手机逗号我的手中的冰淇凌正在融化逗号手机里的微型芯片仍然在高速运转逗号雅逗号那里是一个未来世界逗号鱼游进水里溶化逗号同时在另一个在许许多多的遥远遥远极为遥远的星系的水域里游了出来逗号从虚无结晶般的出现逗号超时空的逗号雅逗号那些微型感受器的感觉敏锐逗号像极细的钢针句号那些遥远的问题typo所以逗号雅逗号我必须不断的拨打拨打拨打手机手机手机逗号雅逗号而你在拨打拨打拨打手机手机手机手机时必须每一次的连续的正确的输入每一个号码逗号不能有一点错误句号雅逗号一个错误的数字就会一瞬间把你带到一个完全未知的陌生人的面前逗号或者逗号一下子就把你抛进虚空句号雅逗号虚空里有什么问号是谁在说话问号是你吗问号雅逗号你在哪儿问号喂问号喂问号喂喂问号但这并不是最糟糕的句号这并不是最糟糕的句号雅逗号我坐在黑暗里紧紧攥着手机下划线typo逗号不停的告诉自己逗号仍然紧闭着眼逗号牙齿和牙齿的表面在轻轻摩擦逗号发出咯咯的声音逗号我开始头痛逗号但出汗正在渐渐停止下来句号它在一瞬间就已经结束了句号雅逗号连片刻也不会耽搁逗号那边已经不耐烦的挂断电话逗号还气哄哄的句号而你逗号雅逗号转眼间就被拒之千里之外逗号一个人在黑暗中颤抖着哭泣逗号手机里仍然响着那个忙音句号但你什么也没有失去逗号我不断的告诉自己逗号你一点也没有受到伤害逗号你一点也没有逗号受到伤害句号省略号句号
北京,那时我在北京,只身一人走在这座城市,像车轮,四处游荡,风很大,但并不透明,经过城市街头的玻璃橱窗,我看见了我的身体和面容。有时,我站在北京的街头,不断有人骑着电动车,向着我飞来,比汽车还快,街上的行人都在跑,汽车却堵在路上,风一直在吹,空中子弹穿行,周围的摩天大厦一直在轻轻摇晃,闪闪发亮,空气中有一个东西在旋转。我的手里仍然紧紧攥着我的手机,一刻也不敢放松,但我害怕它的电池会意外的耗尽。那里面有着无穷无尽的数字,失去它我将不复存在,包含着所有的秘密,有许多数字我仍然没有猜透。我相信这里面会有一个数字可以拯救我。当我恰好正确的把它拨了出来的时候,那时我就有救了,那时我将复活,获得新生。你要相信数字。我看见一个镜头像一只独眼兽。这时那个身穿白大褂,戴着白口罩,口罩一直盖到下眼睑的女医生从口罩的后面说,让我张嘴,随手她扇了一记我的耳光,我于是看见在地铁站的出口走出许多人带着口罩的马,他们从地铁站里出来后,就站在那里不走,低头看着手机,有的马用手机打开了街上的自行车,骑上走了,还有两匹母马还把手机对着手机,让它们也相互认识,她把一枚针头扎进我的肉里,我想她是在帮助我,让我更快乐一点,透明的液体正注入到我的机体里,我笑出了声,这时街的对面一个警察正在盯着我,伦贝尔的风吹过了挪威森林的下水道,她没有任何变化,这么多年过去了,雅,但口罩的后面说张大点,我于是就张大了一点,堪培拉,但她还在口罩的后面说还要大,雅,我把嘴张得更大,但口罩还在说,再大点,雅,我努力了,却已经无法张得更大了。我感觉她正不耐烦的揪下口罩,但这时她突然把一把钳子塞进我的嘴里,雅,她拔下了我的一颗牙齿。我一下子瞪大了眼,那只紧攥着手机的手举了起来,停在我和她面前的空中,而她这时把那只钳子举到了我的面前,我看见钳子上夹一颗带血的牙,雅,但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猛犸的疼痛,我的碎碎念,小时光,雅,还有那些酒,红烧狮子头,和尸体上长出的蛆,然后她把我的牙扔进一只金属弯盘,我仍然张着嘴,突然感到一股风不断的从我身体的深处经过空洞的嘴吹出来,发出嘿嘿的响声,北京,风穿过的城市,雅。你会不会正在经历着这样的夜晚,在黑暗中,你定时的,你绝望的,你恐怖的,你但仍在不由自主的,拨出一个又一个的,一个又一个的,一个又一个的,号码,号码,号码,雅,或者是,在每一个夜晚,在每一个夜晚,在每一个夜晚,通宵达旦的,雅,一遍一遍的,雅,一遍一遍的,雅,一遍一遍的,拨着,同一个号码,同一个号码,同一个号码,the number,a number,number,numbers,numbers。雅。就是在这时,我听见手机的那一头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没有一点的爱意,喜悦,或悲悯,像是一台机器的朗读者,她说:此号码是空号。
立
2017-11-8, 于北京。
悲凉。尤其结尾。
唯一的暖色是:"那时候,她蹲在我的身旁,轻轻拍着我的背,用手擦去我脸上的泪水。泪水又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她在轻声的问着我:好受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