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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膀子弹钢琴的女孩子——Op.109 (3)

(2017-07-18 12:55:10) 下一个

贝多芬钢琴奏鸣曲op.109的几个版本

善良是人生最大的成功-Op.109 (1)

贝多芬的男情人们-Op.109(2)

光膀子弹钢琴的女孩子——Op.109 (3)

 

光膀子弹钢琴的女孩子

 

这么多的版本,有时摊开了放在一起,一张张翻着看一看就已经让人喜欢得不行。如果妈妈看见了,一定会说,这么多的盘啊能听得完吗?可是我想的是,人生太短,这多的音乐又能上听几回?

还有许多版本我没有听过,怎么可能都听完呢。听不完也就听不完了吧。今生听不到,就永远听不到。这倒也了无牵挂。不过,我还是总也禁不住想听听那个光膀子弹琴的女孩子,王羽佳,的演奏。应该说,是看到,而不仅仅是听到。琴声香色,那便是王家卫花样年华式的幻影中的贝多芬吧?那么,是不是因为她的这种过于暴露的装束吸引了你呢?当然了。这样年轻性感的形象,当然会是吸引我的一个重要因素。我是一个好色之徒,也是人之常情。我想这种风格一定既是唱片公司推销它的产品的一个策略,这个世界好色之徒众矣,也是一个女孩子对于美的原初的本能的追求。一个艺术家对于外表的这种态度肤浅吗?可以说是的,也可以说不是。时代在巨变,一切都在改变。我们过去总爱说时代变化,但人的感情是不变的,过去可能是这样的,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时代正发生着一些前所未有的本质的改变。美的标准,人的感情,思维的方式,和表达的方式都在改变。而这又和王羽佳弹钢琴有关系吗?可以说有,也可以什么都不说。不管怎么说吧,她弹的肖斯塔科维奇第一钢琴协奏曲和斯克里亚宾的奏鸣曲我是很喜欢的,但她的肖邦我一直不喜欢。这本身就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里赫特晚年开演奏会时,都要关上灯,点起蜡烛,看着乐谱弹奏,他不想让观众被钢琴家演奏时的形象所吸引,他想让观众们专注于音乐本身。但是,这怎么可能。人首先就是视觉的动物,观察环境是远古时我们的祖先在野外活下来的先决条件。肖斯塔科维奇晚年说:近几年,我开始觉得语言比音乐更奏效,不幸的是,事实上的确如此。当我把乐谱和词语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就更能表达我的意思。其实,从巴赫到贝多芬到瓦格纳,最终都要用音乐与语言结合起来。而当一个音乐家沉浸于音乐之中弹琴或者指挥乐队时,他的表情和动作,都构成了一种表达,是真实情感的流露,是心灵的舞蹈,是一种艺术的综合。这样,里赫特在烛光下看着乐谱弹奏的形象,本身便具有了神圣的意味。在绘画、语言和音乐中,音乐是最抽象的艺术形式。但即便如此,音乐仍然是某种更抽象更本质的东西的外在表现。我们用尽各种方式去试图接近它,表达它。

但如果我们用一种现代性的去浪漫化的眼光来观察王羽佳便会发现,在开始时,艺术的流传是作品,古希腊的悲剧流传下来,但没有人知道那些悲剧的表演者,音乐流传的则是乐谱,抽象的内容成为经典,表演则是短暂瞬逝的。而进入现代,科学可以使短暂瞬逝的表演极大地传播,甚至长久地保存,于是抽象的经典就被表演替代。早在1888年,尼采在批判瓦格纳时就天才的预言到,“演员的黄金时期时代到来了”,“演员正从音乐中升起”。的确,今天是一个演员的时代,演员一词已经变成了一个符号,具有广泛的寓意。但如果你认为现代性是从1888年开始便大错特错。依我看来,现代性不是从近晚开始,也不是发端于工业革命,其实从人类开始打磨第一块石头时现代性就开始了。它的本质是,人类希望通过技术和工具扩展提升自身能力成为超人。人类并非一直在幻想成为超人,而是一直在实际行动着把自己打造成超人。当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个体间的差异就会因为工具的高度发展而缩小直至忽略不计。当每个人都有枪的时候,武学大师的功夫就失去意义。随着技术大爆炸和现代市场的普及,观众的重要性在不断增强。观察今天的演员虽然可能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候都显得风光,但其重要性实际上却大大下降了。他们由上帝变成了祭司,上帝的代言人,而他们所要代言的不是贝多芬,恰恰是观众。这样今天王羽佳的贝多芬的背后,那个抽象不是别的而是观众的欲望,吸引观众成为了今天艺术家艺术活动的本质诉求。这和巴赫的音乐是对上帝永恒的颂扬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上帝在变形。今天演员就是要通过寻找表现出观众的意愿而博得观众的持续的注意。所以,今天王羽佳不可能像里赫特那样要求关上灯安心弹琴。在曹雪芹的时代,一部红楼梦可以通过一两个读者而流传开变成经典,并不是说今天庸俗的人的数量急剧膨胀,在过去真正喜欢并能理解红楼梦的人数其实可能更少,但在那个时代里,理解了红楼梦往往意味着有更大的话语权,俗人的好恶即不重要也无从反应。可是今天俗人的好恶是至关重要的。今天是一个观众暴政的时代。现代性的本质是忽略人的重要性,是一个用工具来替代人的过程。在开始它的初衷是通过技术、工具,而非人的生物体,对人的解放,对人的能力的提升和扩展,而最终它异化为对人的自身的否定。当现代性完成的时候,人就将不复存在了。我估计这个过程不会太久,可能就在一万到十万年间。

在我看来,艺术与哲学都是人类早期的一种非理性的精神活动。他们是建立在一种自以为是的系统之上,而非客观的体系。哲学对于科学不仅实质上毫无用处,而且最终将被科学替代。今天看一个人依靠单纯的思考想要解释,人从哪里来,世界的本质是什么,是荒唐的。这种哲学活动最终将被进化论,生物学,宇宙物理学,社会学,政治学,心理学,语言学,等等具体学科替代,其实今天就可以替代,但为什么没有呢?因为,在即有的体系里,那些掌握哲学的人形成一个阶层,掌握了话语权。于是,今天哲学就是宗教。艺术也是一样,你可以说贝多芬是深刻的,是感人的,是伟大的,但是一只猴子听了贝多芬无动于衷,你于是就可以说,那是一个动物。但是,如果一个非洲的土著,或一个中国的农民,不喜欢贝多芬,你可以说他们没有文化。而这只说明你掌握了话语权。你无法做到的是,客观的证明贝多芬的深刻。那只是在一个人造的体系里,通过灌输形成的所谓修养,少数人的共识。而在中国的昆曲的体系里,贝多芬可能是失败的。然而,科学是客观的。飞机在任何一个社会制度文化背景中都可以飞翔。因此,艺术的好坏标准本质上就是一种特权。过去,这种权利掌握在作者的手里,现在是观众,俗人,说了算。在现代市场中,一个人不需要追求精神的所谓提升,他只要能有效得到快乐就心满意足。俗人并不俗,是一群技术的消费动物。记住,仅仅生存是不行的。现在市场要求每一个人要成为一个消费者。因为,消费是维持俗人重要性的唯一方式。你消费你才有价值。而消费者意味着一个永不停息的疯狂的购买者。未来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技术动物。每一次艺术史上的革命都是对于技术发展的反抗。然而,每一次艺术史上的革新,新艺术流派观念的出现都是推进艺术本身走向晚期。因为,艺术上的新的事物的出现,和电脑的更新换代有着本质不同。它只是以一种虚幻代替另一种虚幻。在艺术领域,好的概念本身就是虚幻,是一种自我欣赏。对技术的反抗,无异于一群赤手空拳的人和手持武器的人作战。所以,当近代科技大爆炸时,艺术领域里的革新与革命也风起云涌。但是,结果就是今天,当代艺术的分崩离析的现状。俗人们正在彻底的抛弃传统的艺术及美学标准。现代性的根源在于技术对于人的否定。因此,从作者——演员——小观众——大观众的发展路线,正是对于人的精神提升的否定。技术的向上发展带来的是精神的向下的反动。这才是尼采所概括的现代性的根本问题,即所谓“颓废”,的原因。瓦格纳即便不写乐剧而是作钢琴曲,演员依然会从音乐中升起。诸神的黄昏是不可避免的。未来是一个不需要大师的众生狂欢的时代。然后,就是演出结束。只不过这一次不是曲终人散,而是彻底消失。

一个年轻的穿着暴露的女孩子,性感,坐在舞台的聚光灯下,独自弹奏着贝多芬人生最后的晚期钢琴奏鸣曲,这样的影像强烈的吸引着我,让我为之着迷。阿多诺说:晚期贝多芬被无情的异化,晦涩化,变成较为初始的美学形式,从而获得了一种更大的反抗性。这是一厢情愿的,仍然是一种蒙昧的非理性的激情。我说过,在技术的面前,没有任何人能获得一种更大的反抗性。在音乐史上有三次伟大的结束,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它的结尾是以一个用稳重的步行速度弹奏的第30变奏曲开始,用带着按捺着激动的庄严的步伐走来,然后最后的一个乐章开始,它就是这部作品第一乐章咏叹调的完全的重复。永恒就这样开始了。第二次伟大的结束不是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的大合唱,而是他的第32号钢琴奏鸣曲,作品op.111。这部钢琴奏鸣曲只有两个乐章,第一乐章里充满了许多不和谐的音调,突兀,断裂,碎片化,而第二乐章则是一部有着各种微妙变奏的变奏曲,最终走向“非凡的宁静”。在托马斯·曼的笔下,克雷奇马尔给他的学生长时间地讲解了贝多芬的这部作品:“他坐在他的那把摇晃的椅子里,开始给他的学生讲解贝多芬的op.111。那是一次漫长的授课,但只用了几句话就讲到了这次讲课的结尾,为什么贝多芬在这部奏鸣曲里没有给op.111写出奏鸣曲通常曲式中的第三乐章。我们只需要,他讲解道,听一听这部作品,就是111的第二乐章,我们就可以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这时,他没有动身旁的钢琴,而是拿起乐谱把手放在上面抚摸了一下,然后说道,第三个乐章?一个新的主题?在这一乐章已经结束后又回来了?——那不可能!这部奏鸣曲已经在这里了,在一瞬间,它的无数的动机、旋律与和声都结束了,是一种再也不需要返还的终结。当他,当贝多芬说到“这部奏鸣曲”时,他所指的不仅仅是一部c小调,而是在普遍意义上的奏鸣曲,作为一种曲式,作为一种传统的艺术形式,它现在已经终结了,它到达了它的终点,完成了它的使命,它消化了自身,它走了。那个D-G-G的动机是一个告别的手势,结束于这个升c的音符里。这个音符意味的就是离去,它和整部作品一样的伟大。和奏鸣曲式永别了。”是和一个时代永别了。人生所需要理解的就是告别,人生就是一部主题变奏,而整个人类的历史也是如此。在音乐史上第三次伟大的结尾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15交响曲。这是一部极端的天才之作,它是直觉而非长时间深思熟虑的结果,但同时又是一个作家用一生的时间走到生命晚期的结果。在这里肖斯塔科维奇引用了许多其他作家作品里的旋律进行变奏。第四乐章瓦格纳《指环》中的著名的命运主题反复出现,然后交响乐在突然间开始结束了,那是用14只打击乐器在弦乐平淡缺乏变化的背景上轻轻敲打出来的一段非常奇妙的声音,它既不是巴赫的永恒的开始,也不是贝多芬的离去,而是烟消云散,那便是终结,在这里宇宙中的一切事物,包括时间自身,都正在纷纷的化为无数虚无的小气泡。是瓦解之后的消亡。而这一次肖斯塔科维奇在谱写这段音乐时不仅没有加入用语言表达的人声合唱,而就连一丝的感伤也是没有的。此刻,我仿佛真的正在注视着那个舞台,她就在那里弹奏着贝多芬,她是如此的真切,让我喜欢,而这个影像的本身也像是一个隐喻,具有复杂而伤感的性质。正在肖斯塔科维奇的敲击下化为烟消云散的虚无。

诸声光色幻念俱为空。

 

20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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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4)
评论
风水纵横 回复 悄悄话 立,这是一个同学的反馈:
谁的随笔?学习了。当中的三次结束论有点意思。谢谢分享!
风水纵横 回复 悄悄话 尊命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风水纵横' 的评论 :

可以。谢谢啦。最好把失去爱也介绍给他们
风水纵横 回复 悄悄话 写得非常好。立,我可以转发给我的同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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