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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失踪了。
沈菲中午一进家,贝贝就反常地向着她大叫不止。她忙蹲下来抱住贝贝的脖子哄它。然后,抬头向屋子里看,目光穿越过道,屋子的客厅里没有动静。贝贝在沈菲的怀抱里仍然不安,沈菲感觉异样,走进客厅,发现小峰不在。她喊了两声,没有人应答。沈菲继续往里走,家里没有小峰的影子。她给小峰打电话,听到卧室里响起了手机声。在车库,沈菲发现小峰的车不在了。她奇怪,他开车去哪了?到要吃饭的时候,仍然不见小峰。她想不出小峰出去要干什么?去超市?或者,去拜访朋友?或者,出去散心?去看电影?但怎么不和她打声招呼呢?可能又生气了,但为什么啊?男人老了,就像个孩子,无缘无故发脾气。沈菲还在因为小峰忘记关火的那件事生他的气呢。现在又记上一笔,所以干脆不去理他。
到了下午,仍然没有小峰的一点影子。沈菲突然想到女儿,她坐不住了,反复把屋子检查了个遍,但是没有任何启示。于是自己开着车出去转着找小峰。可怎么找啊?这才意识到世界真大,在这个世界上想找到一个人太难了。但一路上又不停地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是啊,怎么说呢?找到一个人很难,但遇到一个人很容易,简直是难以避免。
后来,沈菲回家了。到家,就报了警。
警察很快来了。刚到门口,贝贝就警觉起来,蹲在门的另一半盯着那扇大门,沈菲一开门,它一下子就窜了过去,一声吼叫。沈菲连忙低声说:No,no。低头拉住它时,已经感觉到两个警察的手都放在了腰间的手枪上。她拉住贝贝的项圈,蹲下身轻柔地用手指抓挠着贝贝的脖子,小声哄它。然后仰起头对警察说,sorry。家里很少来人。贝贝虽然还小,但长得英俊,而且异常聪明。听到沈菲的话,立刻就不叫了,只是警觉地盯着两个陌生人。两个警察一个蹲下来逗贝贝,一个站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手仍然扶在枪上,向屋子里打量。
警察来了解情况,问了沈菲一些问题。比如,他们最近是否有过争吵;小峰在外面是否还有关系密切的朋友亲人等等。沈菲一一回答。然后,警察又问,小峰是否有精神疾病,沈菲说:当然没有了。怎么会有精神病。警察安慰沈菲:放松些。说,可能小峰是自己离家出走了。沈菲差点笑出来:都多大年纪了,怎么可能离家出走。为什么呢?我女儿青春期的时候,才离家出走。警察问,他们的女儿现在在哪?沈菲说:已经不在了,警察说:抱歉。然后又说,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在一座城市里,每天都会有人失踪,有可能是孩子,也会是成年人,或者老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有些男人,有一天会突然对家庭生活产生厌倦,或者恐惧感,然后就离家出走了;有些老人是脑子出了问题。平时他们的问题往往被忽略了。这些老人走在外面,很熟悉的地方,会突然感觉完全认不出来,有时也忘记了时间,或者是突然精神错乱了。警察问小峰平时在家干什么?沈菲说:
“他爱收拾屋子,总收拾屋子。”
“不出去?”
“也出去。但自从女儿去世后,他就不爱出去了。”
警察再次说抱歉,又问除了收拾屋子,他还干什么?
沈菲说:
“写字。”
然后,又告诉警察说:
“他过去爱往纽约跑。这回会不会去纽约了?”
警察问:
“为什么去纽约?”
沈菲说:
“过去我们在那里工作过。我们来美国的第一站就是纽约。他喜欢那里。”
警察问能否把他写的字给他看看,沈菲于是去小峰的书房拿来了小峰练字的本子。警察一看全是中文,问沈菲写的是什么?沈菲说是诗歌。
“是他写的?”
沈菲告诉警官,是他抄的。他是在练字。警察说写的真漂亮啊!你丈夫是个艺术家。这时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年纪大一些的警察,也拿过本子来看了看,然后说,beautiful,就还回了本子。
两个警察,一个身体强壮,一个不太强壮;一个黑人,一个白人;黑人警官,年纪较大,始终没有说话,一进来,先是四处打量,然后,仿佛就对这间屋子和这桩案件失去了兴趣,不再观察,好像也没在听他们谈话;那个白人警官很年轻,沈菲感觉他像是刚工作,很有耐心,彬彬有礼,但很兴奋,仿佛非常重视这个案件,话有些多,简直是有些唠叨,让沈菲感觉在装出自己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而这时,贝贝已经在一旁变得无精打采,趴在地上,脑袋放在地板上,目视前方。
白人警官还在给沈菲讲着他所知道的各种离家出走的案例。他说到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也是有一天就离家出走了。沈菲问:为什么?警官说因为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于是丢下他和母亲,与那个女人一起去了加拿大。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生活了20年。那年我才12岁。沈菲问他父亲是做什么的,警察说:是个作家。但不出名。沈菲问:后来他回来吗?没有。那你去找过他吗?没有。这时,那个年长的黑人警官突然手指敲了一下桌子,说:Ok,可以了。于是,两个警官站了起来,贝贝一下子站了起来,沈菲也跟着站了起来。
白人警官对沈菲说,他们会把她丈夫的相关信息报告上去。所有在外面的警察都会注意的。一经发现,他们会立刻和她联系。如果她有消息也请通知警察。白人警官又告诉沈菲:很多时候是失踪的人自己又回来啦。沈菲问小峰是否会有危险,白人警官刚要回答,那个黑人警官说话了。他让沈菲放松些,安心等待。说他们会尽力去找的。语调低沉,和气但并不关心。然后,没有再多说,就走了。
警察走后,沈菲打开电视,却看到了一个令人恐怖的坏消息。警方了解到最近恐怖组织正准备采取新的一轮恐怖袭击。与以往的方式不同,这一次他们不是追求大规模的杀伤平民,而是毫无针对性的在街上随机劫持、拐骗市民,然后绑架到其秘密的隐蔽场所中斩首,并将斩首过程录像,然后发散出去。沈菲惊得哑口无言。心想:这太恐怖了。她关掉电视机。一个人无聊地看着小峰练字的本子,回想起自己在上中学的那些年代。那时,她每天写日记,但上大学后就不再写了。小峰的字迹很漂亮,沈菲看着也想练毛笔字了。然而,就在这时沈菲看到了小峰抄的一首诗,而名字就叫《一首诗》,小峰没有写作者的名字。她读了起来:
一首诗
很多年以前
我曾读到过一首诗
它深深地吸引了我
直到今天
我仍然觉得
它优美无比
只是,现在
我已经再也记不清
它的每一个字句了。
读过之后,突然心中抽搐般疼了一下,她几乎要流出了眼泪。这首诗让沈菲突然想起在她上大一时遇到的一个男孩子。那是她的初恋。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读到这首诗时会突然地又想到了他。而实际上,这些年来,她一直也没有忘记过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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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想到了佛祖的拈花一笑。佛祖是反语言的。他想跳出轮回,却最终被困死在了语言里。佛只能存在于语言之中。佛就是一个名词;拈花一笑是由两个动词组成的成语;而活着、死去都是动词,轮回是名词也是动词。佛祖一死,世间就不再有佛,只有一些口头禅了。而口头禅也是语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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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教授告别实验室的party很简单。他想在他的实验室里做一辈子研究,但岁月不饶人啊,小西患上了帕金森症。现在,病情加重,他已难以自己开车上下班,每天需要妻子接送。在这间实验室里,他已经工作了整整42年。但现在,他不得不关闭自己心爱的实验室了。最后一天,小西照常早早就到了,42年几乎每天如此,仍然穿着已经穿了一周或者一个月的那件咖啡色有条纹的休闲西装,牛仔裤,竖条纹的白衬衫,没有打领带,领子上的扣子敞开着。实验室里有几个人在工作,但不多。后来,人渐渐多起来,实验室开始显出忙碌。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上午十点整,小西走进实验室和每个人打招呼,简单地聊几句。过去,小西很幽默,像个孩子,爱说笑。但现在,帕金森症使他的面容缺乏表情,显得呆板。在和所有的人打过招呼后,小西最后环视了一周自己的实验室才转身走回办公室,关上了门。
在下午的一个间隙,实验室里所有的人都停下手中的工作,陆续来到休息室。很快,休息室里就站满了人。后来的只能站在过道里倚靠着墙。在休息室的长桌上,秘书已经摆好了一个订做的大蛋糕,水果拼盘和各种小点心,还有一瓶红酒。蛋糕上插了42支蜡烛,旁边放了一张签满字的大贺卡。当小西进来时,大家鼓掌。他看到所长和所里所有的PI都来了。后来,一个女生把蜡烛一一点燃。蜡烛点好后,大家鼓掌。然后,开始讲话。小西先讲,讲的很短。然后由所长和所里的几个老人讲。弗拉德连娜已经不在了。一年前她因为皮肤癌去世了。秘书讲时一度哭得无法继续下去。她和小西一起在这个实验室里度过了许多年。在小西离开后,她也要退休。大家讲完了,开始由小西吹灭蜡烛。在刚才讲话的过程中,有几只蜡烛熄灭了。秘书重新把它们点燃。小西开始吹蜡烛。这个过程用了较长时间,秘书帮助了他。最后所有的蜡烛都吹灭了。大家再次鼓掌。
两周以后,沈菲来到家中看望小西。那天,小西的心情很好。他告诉沈菲说,他感觉他的帕金森症减轻了。他举起仍然不停颤抖的手,试图让它在沈菲面前静止下来。沈菲忙上前握住了它,说:的确好多了。小西说,他相信有一天他还能重新回到实验室。沈菲说:会的。会的。但小西说完这些之后好像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在回去的路上,沈菲开车时突然流下两行眼泪。这些年来,小西是她的导师,老板,同事,和最亲密的朋友。小西一直帮助她,并因为帮助她而快乐。没有小西,她是不能走到今天这里的。但现在,她却无法给小西任何帮助。就连让小西的手在空中静止片刻她都做不到。今天看到小西举着手试图在空中静止的一刹那,沈菲才突然发现他已经苍老得不像样子。他的模样和自己第一次走进他的办公室见到他时,已经完全改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沈菲为他们之间的感情保持了这么多年感到惊讶。但是她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她不能接受一个精力曾经如此旺盛,如此乐观,幽默,永不服输的小西,有朝一日竟然变成这种样子。现在,他所能做出的所有努力只是试图让一只手静止在空中,但这他都做不到。沈菲没有擦去眼泪而是流着泪笑了。她摇摇头想,人是不应该衰老成这副样子的。人是不应该承受如此众多的痛苦和磨难的。
后来在路上,沈菲慢慢平静下来。在驾车行进中,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和小西的一次谈话。那时,她在小西的实验室做博士后。有一天已经很晚她还在工作,这时小西走进实验室。他也在加班赶写论文。这种时候小西总爱在工作间歇跑进实验室看看,如果还有人在工作他就会非常开心。那天晚上,小西和沈菲聊天。他给沈菲讲起他年轻时做的许多蠢事。小西讲,他年轻时曾经为了锻炼意志,刻意让自己经受各种磨难。有一段时间,他不在床上睡觉,每天坚持只在沙发上盘腿打坐两三个小时。可后来实在受不了,只好又重新回到床上睡觉。他还是要睡觉。人不得不睡觉。小西说,他不喜欢睡觉,因为睡觉是浪费生命。可是,他却还要每天睡觉。沈菲听着他的唠叨不住地笑。这时说:人当然要睡觉了。人就是要睡觉的。不然怎么会保持精力。星期天睡个懒觉比什么都幸福。然后问小西:重新睡在床上感受如何?床,小西带着一种回忆恋人般幸福的表情由衷说:真是太舒服了。沈菲哈哈大笑,问小西睡的是什么床?小西说:是木板床。上面铺着很厚的稻草垫子。现在已经没有这种稻草垫子了。然后,小西给沈菲描述那种干稻草做的床垫。黄黄的茎杆,中空,有节,很干,密密的排在一起,绑紧,有一指厚,睡着比席梦思还舒服。说完,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沈菲刚想说,稻草垫子一定比席梦思还要舒服。但小西却突然说起了睡眠,梦,和死亡。他说: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睡觉。有人睡得更多些。小孩每天要睡十个小时以上,而老人只睡几个小时就行了。有人患有严重的嗜睡症。这是一种很少见的疾病。患者会在说话,吃饭,甚至走路过程中,突然困意就来了,然后,在一句话正说着的时候倒头就睡着了,或者,正吃着饭的过程中突然丢下筷子,趴在桌子上打起呼噜,或者,一边走一边睡,有时就摔倒在地上,或者撞到电线杆上,但仍然睡着。可是,更多的人会患失眠。这种患者非常多。每天晚上这个世界上都有很多的人在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严重的失眠患者会整夜整夜睁着眼睛睡不着觉。那么睡不着就起来看看书做点事情不好吗?不行的。人在失眠的时候什么也做不成。小孩子没有失眠的问题,失眠的都是成人。可是睡眠和死亡有什么不同呢?最大的不同就是梦。睡眠是有梦的,而死亡是没有梦的。所以,死亡其实是梦的死亡,而活着就是一种梦游,生活在夜晚的梦里,或者白天的梦里。每个人都做梦,但有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做梦。他们醒来时,以为自己一夜无梦,但其实是他们把自己的梦给忘了。可是,没有人能够看见梦啊。我们可以听别人讲述他们做过的梦,我们也会给别人讲我们做过的梦。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看见梦,能真的走进另一个人的梦里。所有的梦都是一个人的孤独的世界,别人谁也进不去,在你的梦中的那些人,都只是你的梦境的一部分,是一种幻想。就像真实的世界其实只是我们的一种感觉,在本质上和是梦一样的,是梦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小西讲完后,沈菲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感觉现在好像真的就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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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儿遇难前一年,有一天,小峰突然心中感动,想到:现在老了,是否可以相信上帝了呢?想了想发现依然不能。那么就是说,永远都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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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期开学不久,学生会的一位同学找到婉贞,说学生会今年要举办一个中国文化的系列讲座,想请婉贞也来讲一下,婉贞推辞了。但不久,又来了两位同学,新来的这位女生更是能说,这回婉贞推辞不下,只好答应。那位同学想请婉贞讲讲近代史,但婉贞想讲讲魏晋。同学说秦汉、唐宋、明清都可以讲啊。言外之意为什么要讲魏晋呢?婉贞没有解释,于是,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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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看到婉贞为准备讲座,写了不少笔记。笔记比较凌乱,不是正式讲稿,只是随手记下一些思路,感想,和摘抄一些文献。
关于题目,婉贞列出了好几个:
魏晋时代的玄学。
魏晋时代的文人与文革中的知识分子的命运。(划掉了)
魏晋风度与药?春药?(问号)
魏晋、服药、五石散。
魏晋风度与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哀?(问号)
婉贞在这个题目下写下了一段话:
“魏晋在中国历史上有特殊的意义,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独立人格全面丧失的开始。但或许中国知识分子从来没有过主体上的自觉,并没有发育出独立的人格。狂放任诞在魏晋也不过是一种追仿,另一种循规蹈矩,于后世儒生本无二质,中国的知识分子向来缺乏批判精神,崇尚权威。狂饮、服药、裸奔之后,众人也就酣然睡去,有几人会在夜半清醒过来,抚琴长啸,或独自远行,至于路之尽头,放声大哭?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直缺乏一种对真理的单纯的兴趣。婉贞说:魏晋从某种角度来看,又点像‘五四’”。然后,写到:
“总是在一个梦就要醒来时又坠入了下一个梦中。”
魏晋时期的爱情。
魏晋时期的同性恋?男风?男人?。(问号)
“魏晋十分注重男性的姿容,太注重了。历史能与其相比的也只有古希腊了。 ”
夏雨看到婉贞这里的引文很有意思。“《晋书·康王暇传》:‘美容仪,有精彩,武帝爱之。’《宋书·庐陵孝献王义真传》:‘义真,美仪貌,神情秀彻。’《晋书·刘元海传》: ‘和字玄泰。身长八尺,雄毅美姿仪。’《南史·王茂传》: ‘茂性隐不交游,身长八尺,洁白美容仪。’《梁书·夏侯亶传附鱼弘传》:‘弘身长八尺, 白皙美姿容。’ 《颜氏家训》记载在梁全盛时期,‘贵游子弟多无学术,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从容出入,望若神仙。’何晏,‘晏性自喜,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夏雨想,好一个‘行步顾影’,而那个王粲就更是栩栩如生,“粲时天暑热,粲澡讫,傅粉。胡舞,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 ”可以“诵俳优小说数千言”,还能“胡舞,跳丸击剑”。然后,夏雨竟然看见婉贞写道:“真想能亲眼见一见那些魏晋书中的男人。”夏雨有点惊讶,妈妈会写出这样的话。但马上想到,历史上的哪些女人能让自己想亲眼目睹一下呢?褒姒,夏姬,自不用说,党孟任也应该见一见,画半边脸的芙蓉奶奶徐昭佩一定要见,当然,武则天,杨玉环,见见也好,还有鱼玄机,不过,更想见见那个‘纤指破新橙’的李师师,倾城倾国的陈圆圆,还有董小宛,苏小小,……但想到苏小小,夏雨就又想到了关盼盼。
关盼盼,那个让苏轼在梦中都想见到的关盼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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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十四年,一个名叫张仲素的官员造访了白居易,为白带来自己的新作《燕子楼新咏》,诗共有3首。白展开诗笺来读: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这些诗似乎是以一个独守孤楼的亡夫女子的口吻写下。文字寂寥之中颇为凄美,只是这燕子楼他却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读罢,白向张询问,这才知道诗中写的女子就是关盼盼。于是,白一下子又回忆起自己当年第一次见到关盼盼时的情景。未成想转眼之间,张愔已不在人世,葬于洛阳北邙山上,而关盼盼回到了徐州独守燕子楼,已十年有余。张仲素讲燕子楼正是当年张愔为关所造。一时间,白居易心生悲凉,与张相对,不胜唏嘘。然后,提笔为张作序。写完序言,白又写下和诗3首。可能是白在行文吟咏之间即景生情,在第三首诗的最后他竟然写到了关盼盼的死。说,朋友看见张愔坟旁的白杨树都长得又高又大了,那么关盼盼纵是美貌无双也很快就会化为尘土。然而,令人膛目的是,这时的白竟然意犹未尽,仿佛失去控制,又提笔写下一首补诗。但正是这首补诗最终要了关盼盼的命。诗写的不仅恶俗无聊,且相当刻毒。诗中白竟然嘲讽关盼盼说,当年张为你花下重金,还细心培养呵护你。现在张死了,你却不去为张殉情。关盼盼,是唐代名伎,徐州守帅张愔之妾。聪颖美貌,通诗文,善歌舞音律,曾有诗集《燕子楼》一册,可惜未能流传下来。贞元年间,白做客张府,与盼盼有一宴之欢,时曾作诗盛赞盼盼:“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
写完诗、序之后,这次会面也就结束。然而,不久,白又接到张仲素的一封来信,信中张说,回到徐州之后,他把白居易的诗拿给了关盼盼看。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张把白的那首明显讥讽关盼盼的刻毒伤人的诗也送给了关盼盼过目。在信中,张告诉白:读罢白诗,关放声痛哭。然后依其音韵,写了一首和诗: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相随。
白看过,知道这“形同春后牡丹枝”一句,是承袭自己当年欢宴之上写的夸赞盼盼的那一句“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当时,春日和煦,牡丹花正值风中绽放,而现在春去花残一片萧零了。当年虽然只是一面之缘,白居易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盼盼仍然没有忘记那次聚会上他为她写的这首诗。白读罢,不知如何作答,因此也就迟迟没有给张回复。然而,事情并未就此了结。不久之后白又收到张的一封来信。信中说,就在不久前,关要绝食。他和徐州一带的许多文人百般相劝也无济于事。后来,关甚至闭门谢客。在绝食10日后,就香消玉损于燕子楼上了。白读到这里大惊失色,手中信笺都掉在了地上。然而,不久之后,白竟然又收到这个张仲素的第三封来信,这一次张在信中说,发现关盼盼死时案头留下的一页纸,上面留有关临死前的绝笔:
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
当年夏雨读到这里,感觉整个故事十分诡异。两个男人在居室中八卦一个亡夫女子,相互作诗唱和,津津有味。最后结果却是要了这个女人的性命。这件事情从张的造访开始就显出怪异。而细想起来,无论是白居易的那首补诗,还是关盼盼最后的绝笔,也都是疑影重重。整个事情的背后仿佛有着种种错综复杂纠结难言的隐秘。真真是谜一样的燕子楼啊!不过,这燕子楼从此也的确成为一座迷梦之楼。《红楼梦》里林黛玉曾写下过“香残燕子楼”的诗句。
又过去了许多年,到了宋,苏轼来到此地,在傍晚的暮色里久久徘徊不肯离去。后来,就留宿楼上。入夜苏轼梦见关盼盼了,花容月貌,宛在水中央。遂大惊而醒。醒时月色正明,苏轼却再也无法入睡,于是披衣去床,在当年关盼盼留下绝笔的书案上,提笔写下《永遇乐》词一阕。词下记有数字: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永遇乐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然而,苏轼造访的燕子楼,已非原楼。唐,宗景福二年,朱全忠攻陷徐州。徐州行营兵马都统时溥携妻,登此楼自焚而死。是楼亦随之烧毁。之后千百年间,燕子楼命运蹊跷,历经明清,屡建屡毁。1914年重修一次;1928年拆除城墙时,此楼也被拆掉;1932年,在城西南隅重建,楼二级,五楹七户十六窗 ,前有轩,璧嵌白居易《燕子楼》诗等刻石5方。至日伪时期楼又被拆掉改建平房,千古名楼于是再一次湮没于漫漫时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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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夏雨突然反省到:为什么自己首先想到的是鱼玄机、李师师、陈圆圆、董小宛、苏小小、关盼盼还有柳如是,而不是秋瑾、梁红玉、佘太君、穆桂英,花木兰?他当然并不想见那么多女大力士,但蔡文姬、谢道韫、班婕妤、左棻、鲍令晖、薛涛、朱淑真、尤其是李清照,为什么不想见呢?朱淑真?有点想见,李清照呢?不想见。那么现代的女诗人呢?舒婷,肯定不想见,没兴趣,翟永明呢?也不想见,我并不喜欢她的诗啊,那么赵丽华呢?你是喜欢赵丽华的诗的,你是否愿意一起坐一坐聊一聊呢?可能会很尴尬,赵丽华可能会非常忧郁,而且并不一定有趣,那么女作家,冰心、丁玲、萧红、张爱玲、卢隐、关露、苏雪林、杨绛、宗璞、王安忆、铁凝、霍达、凌力、张洁、张抗抗、残雪、迟子建、范小青、池莉、严歌苓、龙应台、三毛、方方、赵玫、毕淑敏、林白、徐坤、徐小斌、叶广岑、虹影、张欣、曾炜,都很有才华,但都不想见,安妮宝贝、卫慧、木子美,想见见,所以啊,这就是问题。夏雨于是又意识到自己想见的多是古时的妓女。当然,安妮宝贝、卫慧、木子美并不是妓女,只是有个性和才气的女作家。在中国有个性不仅就是不要脸,简直就是不要命啦!在中国到头来你所得到的人生真谛只有:低调!可是,我们人类在进化中已经早就没有尾巴了!
但是夏雨也并不认为自己歧视妓女。当然,更尊重一些的称呼应该是,女性性工作者。如果这样,那女作家,女诗人,女知识分子就都可以称为女性文字工作者,或者女性文化工作者。所以理论上把女性文人和妓女相比较未必是一种侮辱。而且,性是最原始的,其实也是人类最深刻的文化。当然这只是理论。生活自然不是理论,是一种实际操作。如果他胆敢把这些话,对赵丽华或者杨绛说,那么保不准,他会挨她们的大耳刮子。但是,有一点是令人担忧的,就是今天的社会中妓女已经不再写诗了,甚至我们的女性文化工作者也不怎么写诗了,综合素质是否能比得上历史上的那些妓女都是一个问题了!虽然,这可能只是现代社会分工日益专业化的结果,但毕竟有些令人惋惜啊!夏雨甚至开始遐想,如果自己生在宋明,那此时也是置身青楼,和那些既美貌可人,又能吟诗作画的古代的青楼女子,饮酒谈天,抚琴歌唱,多美好啊!“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那可一点也不输李宇春或者刘德华啊!想到这时夏雨最终意识到,自己可够无聊的,闲得蛋疼。于是,他连忙接着看下去。不过,在看下去之前,夏雨又想到,或许更本不能和李宇春或者刘德华相比,那只是一个巷子里的一个风流倜傥的才子,而李宇春或者刘德华是现代社会里的耶稣或者穆罕默德啊!
之后,婉贞记下了一句诗歌和几个字的注释:
“‘可怜周小童,微笑摘兰丛。’
余桃,断袖,龙阳,安陵,晋有周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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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菲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更是度日如年。但到傍晚突然接到电话,小峰找到了。
有一年,我在布里斯班。我的邻居是一对音乐老师。他们非常喜欢聚会,招来一大群狐朋狗友,晚上在房子前的草坪上,烧烤,喝酒,大声喧哗。从午夜开始就不停地弹琴唱歌,直到凌晨。我的卧室的窗户,就斜对着他们家的院子。每当这样的夜晚,我就变得非常烦躁,坐在屋子里什么也干不了。我真想推开窗户冲着他们大吼,让他们安静点,都闭上嘴滚蛋吧!就这样,最后我也只得上床。躺在床上,有时就在他们的歌唱声中睡着了;有时一直也睡不着,直到听见外面的喧嚣渐渐平息,人们纷纷散去,不时路边有依稀的道别声,然后汽车启动,开走了。在白天,我时常会经过他们的房子。那是一栋白色的房子,两层楼,很大。有时我会想,两个人是否需要住这么大的一栋房子。偶尔,我会看见那个男主人。每一次他都戴着一副两眼漆黑的墨镜,躺在他们家门旁的一张躺椅里一动不动,身边放的另一张躺椅空着,只有一两次他的妻子躺在那里面,闭着眼。后来,我离开了布里斯班,来到悉尼。悉尼是一个大都市,有些过于忙碌和拥挤了。在这里有很多个夜晚,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很想说点什么,但头脑空空,什么也说不出来。屋子里也四壁空空。在这样的夜晚,我就会有一些奇怪的念头。有时我会突然想念起在布里斯班的那些恼人的晚上,感觉那些喧嚣的声音和大吃大喝的场面好亲切呀。有时候依稀间,我仿佛又看见自己经过那栋有着一大片绿色草坪的白房子,在布里斯班夏日的阳光中,徐徐走过远处躺在那栋白房子大门旁的躺椅里,戴着黑墨镜一动不动的男主人。后来,我又离开了悉尼,只身一人开车去往1000公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了。夜色依旧。
但是,有谁能知道我的那些夜晚,和我在那些夜色里想要对你说的那些话呢。
立
2016/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