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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爱》_94

(2016-11-13 12:50:20) 下一个

*

小峰走进客厅时,发现客厅的样子变了。事物的位置发生了轻微的移动。有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别人家里。他停下来,在客厅中央站了一会儿,环视着这间房子,更加忧心忡忡然后又走到窗前,扒下一片百叶窗凑近了向外看,看见屋外路上停了一辆黑色陆虎。那辆陆虎车体庞大。小峰可以肯定这不是他们小区里的车。又是一辆陌生的车。他在心中暗暗想道。马上警觉的观察那辆车的周围,一下发现车后的那栋房子里,有人正在从窗口向他家窥视。小峰立刻松开手,闪身躲在闭合的百叶窗旁边。随后,他又移到窗的左边,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把一片百叶压下很小的一条缝,探身闭起一只眼,凑近了更仔细地向外观察。这时,沈菲在后面问他,今天感觉怎么样?刚才小峰已经听见沈菲来了,但此刻,他没有答话,而是继续观察。他现在感觉陆虎在现在这个时刻停在这里不是偶然的,小区里的情况在恶化,而且对面那家人肯定也参与进来了,那家人也是白人。当初,他们特意把房买在白人的社区,现在整个这个小区里只有他们一家是中国人,周围都是白人。直到沈菲走到小峰身旁,小峰才放下百叶转过头告诉沈菲,他们家外面又停了一辆陌生车辆。什么车?沈菲说着伸手要拉开百叶窗,小峰连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这个小区里住的都是白人。”

“怎么了?”

“只有咱们一家是中国人啊。”

“对啊。那怎么了?”

小峰没有再说话,他看了看沈菲。

“好了,别担心了。”

沈菲说着伸手摸了摸小峰的额头。小峰前几天感冒发烧,这两天烧退了,但还有些昏昏沉沉。

“现在不烧了。彻底好了。”

说完,沈菲告诉小峰,饭已经为他准备好,放在餐厅桌子上了,她让他去吃。然后,晃晃手中的包说自己要去一趟Towson。小峰一直跟着她走到车库。路上告诉沈菲,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不能太天真。沈菲知道,小峰还在担心。几天前,因为一个晚间电视节目里,几个白人小孩声称,要杀死中国人,引起北美华人的轩然大波,有一些抗议活动。接着北美的中文网站又讨论起美国的司法对于有色人种的不公,以及美国社会对于华人的敌意。小峰变得忧心忡忡。他担心中美关系一旦恶化,美国会出现反华浪潮。沈菲觉得这种担心很可笑。如果有一天利益冲突发展到一定程度,那么人们仍然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的。小峰继续说着:人还可以吃人,集中营会重新开放,中美有可能开战。一旦开战,后果谁也无法预测。好的。沈菲边走边应付着小峰。小心就好了。她知道男人都爱幻想战争。关键是,中国人太胆小了,又不团结,事到临头只有任人宰割。其实白人是最凶残的,其次才是穆斯林,黑人只会瞎胡闹,但黑人都欺负中国人。只会为白人提包的印度人也能欺负咱们中国人。咱们家也应该买枪。既然在美国这是合法的,我们就应该自己保护自己。我还可以去上一个射击学校。过去那些年里,小峰一直想要买枪。沈菲没有再接小峰的话,只是再一次严肃告诉过小峰:不能买枪。她打开车门上了车,上车时想到,一派胡言,再也不会重新开放集中营了,即使战争爆发,人类也不会回到蛮荒时代。小峰突然问她是否注意到客厅里发生的变化。什么变化?沈菲说她没有发现有什么变化。小峰向沈菲笑笑,不再说话了。沈菲关上车门,打着车。车库的卷帘门吱吱呀呀地升起来后,沈菲又降下车窗对小峰说:

“在家多休息。别老胡思乱想了。也别老收拾屋子了。要多喝些水。拜托啦,别老收拾屋子啦。”

然后,她把车倒出车库。小峰向车库外望时,看见沈菲正坐在车里,双手扶在方向盘上。保时捷在阳光中闪闪发亮,车窗明净,沈菲像镶嵌在玻璃里的一幅画。沈菲看见小峰在看他,于是向他挥挥手,小峰也抬起手对沈菲挥动,但这时卷帘门已经徐徐落下遮住了沈菲的脸。最后门哐当一声关闭,小峰这才把手放了下来。眼中一片昏黑,面前只有一扇关闭着的铁皮门。小峰忽然感到一阵恍惚,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时代?此刻是哪一年?今天又是几月几号?而外面现在是什么样的季节?春天,夏天,还是秋天?或者漫天大雪。他忽然感到非常悲哀。

回屋后,小峰又走到窗前,透过百叶窗再次向外观察。那辆陆虎还停在原处,小峰注意到车体很大,车轮高高架起,车是黑色的,两侧车窗的玻璃也是黑色的。他注视着这台车子,很久才松开百叶,沉思着转身向餐厅的冰箱走去。走到冰箱前,拉开门,看见冰箱里堆满食物,但看了半天,又关上门,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沙发上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小峰拿过来打开上网浏览起网页。在文学城的《博客精选》里,他看到一篇文章:一次最漫长的远征的终结,他突然会心微笑,点开了文章来看。但网页一打开,他却看见标题下面“裴615”这个名字,小峰的微笑在脸上停止,然后慢慢消失。他靠进沙发,开始思索了起来,感觉这个名字在很久以前他听到过,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越是想不起来,他就越想要回忆,觉得这个名字是和某件事情有关,而这件事对他至关重要。可他却无论如何连一点影子也想不出来,越想脑子里越茫然。这让小峰感觉非常难受。过去小峰的记忆力超强,一直以来引以为豪。可现在却总是忘事。健忘是从女儿失事后突然出现的,而最近越来越明显。这不是个好兆头!小峰变得烦躁。他睁开眼,读起这篇文章。文章的第一句话说:“1938年8月4日,人类进化史上最漫长的一次远征终于结束了。”小峰猛的抬起头,看了看客厅,看见客厅里的布置仿佛又变了,仿佛这个家里隐藏着一个人,在不停的把东西移动开它们的位置。小峰深吸一口气,然后不再去看客厅,又接着读起那篇文章:

“在这一天纽约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派出的一支生物探险队,‘第三次阿奇博尔德探险队’的先锋队员, 进入了巴里亚姆山谷(Grand Valley of the Balim Tiver)。这是位于新几内亚西部内地的一个大河谷,一向被认为无人居住。”

小峰一下子合上电脑,把笔记本扔到一边,靠进沙发,不停地抖动着腿,脑子里仍然想着裴615这个名字。但很快便再次注意到了客厅里的微小的变化。物品的摆放发生了细小的位移,虽然隐匿,但在整体上却造成了一种明显的威胁。小峰突然对沈菲恼火起来。她每回总是要把自己整理好的屋子弄得变个样,小峰分析她可能是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和他作对,显示出她才是这个家中真正的主宰者,一种变态的权力欲,或者,更为阴险,想要用这种隐秘的方式折磨他最终摧垮他的精神。当然,也可能只是一种坏习惯。但无论如何,结果是自己辛辛苦苦收拾好的家,转眼就被她搞得凌乱不堪。但是,这凌乱中仿佛总透出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它不像是一种随便的变化,而像是在混乱的背后有着某种推动的力量,在有条不紊地逼近。现在她总是天天往外跑,一点也不顾这个家。于是,小峰忿忿不平地站起来,一边嘟囔着,一边收拾屋子,把物品顽固地放回到它们应该的位置上,像是在和某种黑暗的势力在斗争。拿起来的时候狠狠使劲。收拾好客厅,小峰的心情好转,他接着准备收拾餐厅。但一进餐厅,看见桌上摆着饭。这才感觉出自己已经饥肠辘辘。于是,坐下就大吃起来。吃着吃着他流下了眼泪。他想到沈菲对自己这么好,自从女儿走后,这个家就多亏了她的照料。现在女儿走了,如果今后沈菲再不在了,那自己可怎么办?

第二天,小峰很早就醒了。起来后,他先走出自己的房间,蹑手蹑脚走到沈菲卧室的门前,轻轻拧动门把手,把门悄悄推开一条缝,头贴在门缝上,闭起一只眼,用另一只眼向里面窥视。他看见沈菲正睡在床上,床很高,从门缝看去仿佛沈菲漂浮在很遥远的天国里,周围堆满了白色的百合花。小峰看了一会儿,又轻轻带上门,这才走回自己的房中洗漱,然后下楼。走进客厅时,发现今天客厅的样子没有变化。他来到窗前,压下一片百叶,向外面的小区观察,外面的街上还很暗,但他蓦然看见那辆陆虎仍然停在原处,他注意到这辆陆虎车体庞大,车身是黑色的,车窗也全部是黑色的,在清晨停在小区路上更加令人不安。小峰放下百叶,走回客厅,坐进沙发里沉思起来。但目前也没有任何办法,只有等待。在沉思中小峰随手拿起身边的电脑打开,读起了里面的一篇文章:

“1938年8月4日,人类进化史上最漫长的一次远征终于结束了。”

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故事。读完第一句话,小峰就感觉出来了。

“在这一天纽约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派出的一支生物探险队,‘第三次阿奇博尔德探险队’的先锋队员, 进入了巴里亚姆山谷(Grand Valley of the Balim Tiver)。这是位于新几内亚西部内地的一个大河谷,一向被认为无人居住。结果出乎意料,山谷中住满了人,约有五万名土著仍在这里生活在石器时代。而这些土著也从来不知道,在他们生活的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人类存在。”

那些初次进入原始部落的西方人,很多命运凄惨,被抓起来杀死,甚至被吃掉,但也有一些受到了友好的接待。不过随后,当他们的同胞陆续来到后,这里的土著原住民就又被屠杀奴役,而且他们已经保持了上万年的生活方式,社会结构,和思维,就发生了急剧的改变。小峰想起来还没有做早饭,于是放下电脑,来到餐厅准备早饭。他用小火煎上一个鸡蛋,两条培根,在锅的剩余的空间里,放下几片被他撕开的面包片。在等待时,他又回去看起了文学城的新闻,但只看了几眼就大吃一惊,出事了。

出大事了!

 

*

离开郑州前,在茶室和小菲的谈话中,李维谈到了恐惧。他说,刚来美国时,他对于这个国家充满了恐惧。一下飞机的海关官员,白天走在街上的警察,路上遇到的白人,黑人,墨西哥人,都让他感到恐惧,只有遇到中国人时,他才会稍稍放松下来。其实,在来的飞机上,他就一直笼罩在恐惧中。那是他第一次坐飞机。高空飞行,让他恐惧。在飞机里,他什么也无法把握。他想象着自己随时有可能跌落下去,粉身碎骨。李维说:每个人都生活在恐惧中。恐惧是动物的一种本能,它无关乎强弱,老虎、狮子也是恐惧的。发怒和逃跑,都是出自于恐惧;绝望也是一种恐惧,放弃也是一种恐惧。讲到这李维再一次说:每一个人都生活在恐惧中。小菲想问,那么你现在离开了美国回到中国,到处都是中国人,你现在还是否还感到恐惧呢?但刚要问,李维却忽然讲起了他小时候的一桩趣事,不能说是兴致勃勃,但也不能说是平静的。那天小菲感觉李维的神情一直是说不清楚的奇怪。那是他的一次儿时的恐惧体验。

李维说,小时候他家住的地方,有一处小广场。广场周围坐落着四家国营商场,其中一家是百货商场,一家是食品店,一家是副食商场,一家卖蔬菜水果。在其他的街上还有粮店和肉店。这四家商场都是平房,其中对李维吸引力最大的是百货商场。商场占地辽阔,内部结构复杂,在玻璃橱柜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商品,对于当时年纪幼小的李维来说,这里简直就是一座迷宫,里面藏着数不尽的宝物。李维说,这个国营商场和现在的购物商城比简直是贫瘠的荒漠,但在孩子眼中,世界上并没有匮乏的时代。当然了,这时李维又突然说:当你到了一定的年龄,所有繁华又都是凄凉。傍晚商场就按时下班,用很粗的铁链锁住大门,铁链在门把手上一圈圈盘紧。小广场上只有一盏街灯,可是晚上广场上并不黑暗,在月光皎洁的日子,甚至会让人有清晰的感觉。夏天热时,这里也会出现三三两两纳凉的人,但并不很多,而且不久就又散去。广场再一次变得空荡。到了冬天,这里更是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改革开放,那些平房就被推倒,这里建起了豪华大厦,形成了一个购物中心。广场自然消失了。然而,现在想起来,让李维感觉困惑的是,这个小区的设计师当初为什么要在这里建一个广场?在李维记忆里,这个广场上从来没有过任何公共活动。李维说,但是在当年广场是极为优美的。它的面积不大不小,地上铺的是青砖,踩上去脚很舒服,下雨天也不会打滑。但优美是飘荡在记忆里的。在当时,到了晚上这里也会变得狰狞起来,让他们这些孩子害怕。但这种恐惧又吸引他们,于是他们约好去广场,来到之后就一哄而散,各自逃回家中。可从广场到李维的家,却要经过一条更为恐怖的巷子。这条小巷连接广场,狭长,笔直,但在中途折了两个反向的90度的弯,小巷里没有灯,是死黑死黑的。两边是那些商店的仓库,和一些买奇怪东西的小商店,比如,有一家专卖竹杆,和小的白蜡树做成的木杆,还有陶土的罐子。晚上这些店铺的门脸个个都是阴森森的,而更吓人的是这条巷子里有一座公共厕所。厕所没有门,入口就是一个洞,里面的灯永远不亮。晚上那里面仿佛随时会冲出一个人,或者是一个披散头发的大头鬼。每次晚上从这里经过,李维都会被吓得半死,总觉得身后有人,但又不敢回头,也不敢撒腿飞跑,只怕你一跑突然后面伸出一只大手。但几乎每一次,李维告诉小菲,他最后总是禁不住转身回头去看了。而看到的是身后一条空无一人的长长的巷子,可是这种空荡无人的街巷让他更害怕了。每次快到巷子尽头时,他才会突然撒腿狂奔,那时他的恐惧已经快无法承受了。直到跑出巷口。他的心还在通通地跳,但那时就不害怕了。

李维的这段话让小菲想起在和张秘吃烩面时,张秘给她讲的伊尹的传说。说:

伊尹的母亲在生伊尹前梦见神人告诉她:“臼出水而东走,勿顾。”第二天,她果然发现臼内有水流出如泉涌。于是,她告诉村人,并和大家一起向东逃跑。可后来跑出来后,她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村子这时已变成一片汪洋。而在她回头看的瞬间,她化成了一棵中空的桑树。有莘女奴采桑时发现桑树的空洞中有一个婴儿,便把婴儿带回去献给了有莘国王。有莘王命他的厨师抚养这名婴儿。这便是伊尹。后来,伊尹以陪嫁奴的身份来到商汤身边,做商汤的厨师。在进食时他向商汤分析天下形势,博得商汤欣赏,遂被任命为宰相。公元前1600年,伊尹辅佐商汤灭了夏,建立起商朝。

当时小菲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她首先仿佛看到厨师端上饭时却开始大谈其天下大势,不知为什么她感觉那画面好可笑啊。然后,她评论道:这像是摩西和索多玛的混合。现在,小菲又把这个故事,和她感到好笑的画面,还有她的评论讲给李维。最后,小菲总结,这类传说中有两个一直伴随人类的主题:一,预知灾难,提前逃跑;二,不可回头。当小菲讲完这段总结,李维吃惊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说出话,不久就起身去结账了。

 

*

小峰看到今天网上炸开了锅,所有的人都在谈论郑州。可小峰看到“郑州”两字心头一酸,为什么是郑州?原来郑州发生了重大新闻。郑州市市委办公室主任李维,因为与市委书记关系破裂,为求一生,竟然逃进了美国领事馆。书记则动用武警包围了领事馆。事件惊动到中央。目前事情的缘由经过都不十分清楚,各种传闻分析层出不穷,铺天盖地,事件正在演化成一场全民狂欢的娱乐项目。但是,小峰一点也兴奋不起来。郑州,让他想到了女儿。小峰越看心里越难受,后来合上电脑走进书房,拿出一个厚厚的黑皮本子和那支万宝龙金笔开始练字。但一下笔写下的竟然是“郑州”两字。小峰看到触目惊心,连忙又用笔不停地划去这两个字,结果,在那里划出了一个黑疙瘩。然后,他想了很久,才重新开始: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

写到这里后面的却记不起来了。小峰又重写一遍,然后拿着笔,停了半天,再写: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许多诗词都记不起来了,小峰写得很不畅快。过去他能背很多的诗。他想去网上找些诗来抄,但就在这时听见沈菲在客厅里大喊大叫。又出什么事了呢?客厅里有很大响动。这一定和今天网上的事情有着微妙的关系。小峰放下笔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客厅里发生的事情。他想,要来的终究是要来的。网络已经悄悄延伸进每个家庭,每个人的每一天的生活里了,是延伸进了每一个人的身体里,控制了这块小肉体。不久,他听见沈菲向书房走来了。他拧上笔帽,把笔放在桌子上,然后坐直身体等待要发生的事情,但不去回过身,而是背对着门口。

沈菲一进书房就冲着小峰大喊起来,指责小峰又忘记关火把锅里的东西都烧成炭了,说如果不是她及时发现,那就要着火了!小峰说他没有,沈菲说他不老实。小峰又改口说他并没有忘记,他还记着,只是还不到时间。不到时间!沈菲听到小峰狡辩,气得用更大的声音喊起来。她让小峰这就和她一起去餐厅,看一看他干的好事。小峰只好跟着沈菲走出书房。客厅里还有没有散尽的烟,和一股刺鼻的焦糊气味。沈菲闻到这气味就生气的皱起来眉头,小峰看到了烟,但什么气味也没有闻到。沈菲走到灶台旁端起那只黑乎乎的锅,冲着小峰继续气愤地厉声喝问:

“这是什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告诉过你多少次,开着火时不要走开,就在旁边等着。就在旁边!”

小峰不知道沈菲有什么必要发这么大脾气。这时他心中也冒起怒火,挥舞着一只手,反而斥责沈菲总是在挑他的毛病,在一些小事上,没完没了找他的茬儿。

“小事?你说这是小事?今天要不是我发现得及时,整座房子都会被你烧掉了!”

沈菲提高了声调,也挥舞起手。

“好,好,烧掉更好!”

小峰突然变得怒不可遏,他用大得吓人的声音吼道:

“我看把房子烧掉了才好。烧掉了大家就都踏实了。”

说完已经气得浑身颤抖,用手在空中画了三个半圆圈,突然停住,然后又使劲点了点,想说什么可是说不出来,结果一甩手愤然离去,听见身后沈菲猛地把锅摔在了灶台上。

然后,这一天在可怕的安静中过去了。两个人始终没有和对方说一句话。小峰在寂静中渐渐变得坐立不安。

 

*

清晨,天刚朦朦亮,小峰光着脚,悄声走到沈菲卧室的门前,拧动门把手,然后,停了停,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把头贴上去,眯起一只眼向里面看:沈菲躺在床上,正在睡觉。小峰将门推得更大一些,仔细观察沈菲熟睡时的样子,感觉沈菲那熟睡的姿势仍然是愤怒的。他站在门口不知所措,脑袋仍然顶着门框,过了一会儿,把门轻轻关上,蹑手蹑脚走回自己的卧室,重新上床躺下,用被子蒙住了头。

整个上午,小峰一直在沈菲面前表现得忙碌。他不停地收拾屋子,偶尔没话找话就某件物品的摆放征求沈菲的意见。沈菲并不搭理他。小峰于是更加积极地收拾。中午睡过觉后,他才走进书房,打开电脑要上网,看见电脑中有一篇文章已被打开:一次最漫长的远征的终结。感觉题目非常可笑。他苦笑着摇摇头,于是读了起来:

“1938年8月4日,人类进化史上最漫长一次远征终于结束了。

在这一天纽约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派出的一支生物探险队,‘第三次阿奇博尔德探险队’的先锋队员, 进入了巴里亚姆山谷(Grand Valley of the Balim Tiver)。这是位于新几内亚西部内地的一个大河谷,一向被认为无人居住。结果出乎意料,山谷中住满了人,约有五万名土著仍在这里生活在石器时代。而这些土著也从来不知道,在他们生活的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人类存在。

探险队来到这里的初衷,本是为了搜寻新的未知鸟类和哺乳动物。结果发现了,人类走出非洲后,最后一批与世隔绝的人群。

在8年前1930年5月26日,两位澳大利亚探矿人迈克尔·希和迈克尔·怀德,为了寻找金矿从巴里亚姆山谷的另一面新几内亚东部(今天的巴尔布亚新几内亚共和国)出发,翻过俾斯麦山脉的一座山脊,结果发现山脊的后面有一个山谷。晚上,在入睡前两人走出帐篷,站在山顶向山谷方向眺望了一眼,结果发现山谷里,竟然满是成片的星星点点跳跃着的火光,那里有很多人居住。两人对眼前看到的景象惊诧不已。但第二天,他俩就按原路返回了。

1938年6月2日,在新几内亚的西部,阿奇博尔德驾机做第二次侦察飞行,在丛林上空飞了几个小时之后,什么人迹也没有发现。然后,飞机向大河谷方向飞去。突然间,在阿奇博尔德眼前出现了令他震惊的一幕:原来层层叠叠的丛林突然打开了。下面的景象像是荷兰,地貌平坦,被整齐地划分成方形田地,四周有灌溉沟渠,许多小屋分布在山谷之中。阿奇博尔德立即返航,并在距大河谷最近的河边建立营地,然后率先锋队向大河谷方向出发。

新几内亚的内陆是连绵不断的崇山峻岭,山脊陡峭,到处覆盖着难以穿行的密林。英国鸟类协会五十周年纪念探险队在1910年1月4日,登上新几内亚,然后,向距内路160公里之外的山峰前进。到第二年2月 12日,他们放弃了原计划。打道回府。在那整整十三个月中,他们只向前推进了72公里,连一半的路程都不到。这一次,阿奇博尔德的运气要好得多。在经过了整整一个半月的艰难跋涉后,在8月4日这一天,他们终于进入了大河谷。

人类不同人群间的最后一个自然藩篱被打破了。自从走出非洲之后,人类在这一天真正翻开了第二个篇章,城市化的篇章。”

接下来,博主开始了一段很长的议论。小峰有些看不下去。他匆匆扫过,拉到下面:

“今天,地球人口已超过70亿,交流空前密切,而文化的歧异程度却徒然下降。我们正在变得越来越相似,在各个方面。未来的世界里将生活着近百亿从外貌到思想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的高度均质化的一群生物——未来人。

所有的文明都将消失。最后只剩下一种语言,一种文化,和一个人群。而随着技术的高度发展,文化将灭亡。科学技术将最终战胜宗教、信仰和艺术文化,全面的统治未来的人类。”

读到这里,小峰突然不想再读下去了,他把文章往下拉了拉,下面作者还有很长的议论。小峰越看越生气,有什么必要要写这么长的文章呢?他丢下电脑,直直地坐在椅子里。他想不通“只剩下一种语言,一种文化”是什么意思?作者为什么要这么说?他说这些具有威胁性质的话又有什么意思呢?

 

*

第二天,小峰看新闻时,再次看到网页上满眼的“郑州”。他终于流下泪来,他想到了女儿,小菲。小峰嘴里念叨着女儿的名字。关掉电脑,起身走进书房,但在客厅里他又来窗前,百叶窗被沈菲拉开了,外面一片明亮。小峰走过去向外看,随即吃惊地看见,外面的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了,空空荡荡的。他迟疑地看了很久,才去了书房。但是在书房里小峰的脑子里仍然想着刚才看到的街道。那条空荡的马路的场景让他越想越觉得可怕。这是一个信号。最后,小峰走到书架前,伸手抽出女儿的那本《纽约的咖啡时光》,翻开来,翻的时候手在颤抖,看到的那页上写着一行中文:

献给我亲爱的爸爸。

小峰抚摸着这行字迹,眼睛湿润了起来。每一个字都是倾斜的,仿佛一排革命者被处决时,身体中弹一个个倒下来。他拿着书,坐下来,把书翻了翻,却发现书中夹着一张折叠的纸。小峰拿起纸展开,纸上打满了字。小峰感觉好奇怪。是谁在女儿的书中偷偷夹了一张打满字的纸页?他疑惑地读了起来:

美国波士顿大学人类学家,Merry White在她的著作,Coffee life in Japan中指出几点“令人惊讶的事实”。

“日本的咖啡时光”、“令人惊讶的事实”小峰沉吟着。

  1. 日本人对于咖啡的迷恋是惊人的。今天,日本是世界上第三大咖啡消费国,仅次于美国和德国。
  2. 目前全球最大咖啡出产国巴西的咖啡种植业,正是19世纪由日本悉心扶植起来的。
  3. 世界上第一家咖啡连锁店,其实是在日本诞生的。
  4. 100年前咖啡就开始在日本流行起来,咖啡店成为日本人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空间,促进了日本文化的现代化过程。

有人在女儿的讲纽约的咖啡店的书中,夹一张讲日本的咖啡店的文章?这是要干什么?这说明了什么?想达到什么目的?小峰不知道答案,他疑心重重地继续读了下去:

“日本的第一家咖啡馆是一个叫郑永庆的日本人开办的。郑永庆是中国民族英雄郑成功的后人。而郑成功本人有一半日本血统,他的母亲田川氏,在日本生下郑成功的弟弟七左卫门。后来,七左卫门一直留在日本。到他儿子孙左卫门时,恢复了郑姓,取名道周。郑永庆的父亲郑永宁曾担任过明治初期的外交官,外务省书记官,北京代理公使等职,他的大哥郑永邦参加了日清马关和约割让台湾的签署,二哥郑永昌曾担任日本驻天津总领事。到了19世纪中叶,郑永宁已经认识到时代变了。现在,重要的是学习西方文化。因此,郑永庆从小不仅学习汉语,还学习英语、法语。17岁赴美进入耶鲁大学。回国后在1888年4月,郑永庆开办了日本第一家咖啡馆,‘可否茶馆’。郑希望能把他的咖啡馆办成一个社会公共文化的场所,交流思想,传播知识。”

“可否茶馆”?小峰想好奇怪的名字。日本人就是变态的。什么地方都变态。难道是没有信心?不敢吧咖啡馆叫咖啡馆,连咖啡馆是否也可以叫茶馆也不敢确定?小峰摇头:

“但是,当时饮用咖啡在日本社会尚未流行,加之郑本人又不善经营,因此,最终可否茶馆倒闭了。但郑在1888年为日本社会描绘了这种源于也门、土耳其,流传至西方而形成的咖啡馆文化的原型。其对日后日本的咖啡文化和当时日本社会精神层面的现代化转型都有着深刻的意义。

其实早在1700年,咖啡即经日本当时唯一一个开放贸易口岸长崎市由荷兰人传入日本。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咖啡只在少数与外国人有来往的上层知识分子和官僚中被饮用,同时不少人对于外来的咖啡持排斥态度。直到后来,随着日本的对外开放,咖啡才逐渐流行。在一开始,日本人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称谓这个‘Koffie’,曾翻译过‘可否’,‘可非’,‘骨非’,‘骨喜’,‘加喜’等不同名字。最后,确定为日文汉字,‘珈琲’。后来,这一翻译又影响到中国对咖啡的翻译。”

小峰看到这里终于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

傍晚,小峰走进花园,发现花园里种的花儿全都枯萎了,垂下了脑袋。小峰昨天还看见它们在盛开。他站在花园里,想会是有人在施毒吗?或者空气中有某种真菌、病毒或者某种致命的污染物?他向远方眺望,看见远处暮色中的那座湖。那湖像是在梦里的一面圆形的镜子。镜子里停着一艘白色的游轮,一动不动。天色渐渐昏暗,那游轮越来越白了,小峰发现在镜子里那座大湖的上方悬浮着一团神秘的气体,像白色的裹尸布。小峰一直注意地看着,那团白色的云,仿佛一直在蠕动着嘴巴,不断吞噬着周围的空间。小峰更加注意地盯着它看,想看它是否在向自己这里吞噬过来,但看着看着他开始想念起了纽约。他想,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离开纽约?他想念纽约,他不能原谅他自己。

整个晚上,小峰都一夜无梦。

 

*

第二天,沈菲出去后,小峰找出一个旅行包,装上他的金条和现金,然后塞进几件衣服,又把女儿的骨灰盒放进去,那个包太小了,骨灰盒放进去后,背包就被塞满。收拾好了包,他去上厕所。在马桶前,小峰站了很久,一直皱着眉使劲,后来尿开始出来,颜色深黄,水流艰涩,时断时续,最后,变得点点滴滴淋漓不断,小峰继续站着使劲,一边不停地摇着那段皱缩的阴茎。上完厕所,他回到屋里背起包要走。但临走前,又折回来,打开冰箱,向里面看,背包就放在他脚下冰箱的旁边,仍然立着,表面拱起一个正方形。贝贝开始趴在沙发上睡觉。听到动静它立刻睁开眼跳下沙发,摇着尾巴走到小峰身后,跟着他从一个屋子走进另一个屋子。但当小峰停在冰箱旁时,贝贝开始嗅起了小峰脚下的那个背包,沿着包突出的四方形的边缘嗅了一圈又一圈,似乎嗅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它蹲坐在那里仰头看着小峰,神情忧郁。当小峰拿起一块奶酪在眼前观察,然后闻了闻又把奶酪放回去,背起包,上楼。贝贝紧跟着他。小峰回到卧室,把包里的东西又全都掏了出来,塞进壁柜,只把女儿的骨灰盒和金条、现金带上。然后,再次背着包下楼,现在包显得很空了。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可乐装进包里,然后去车库,坐进车里,在要打开车门时,小峰拿着钥匙的手有些抖,但车子一打着,小峰立刻镇静了,他倒出车,掉头,上路,一阵烟就开走了。贝贝直立起来趴在客厅落地窗前透过玻璃静静注视着小峰倒车。当小峰调转车头要加速开走的一霎那,贝贝突然开始看着车子,不安地狂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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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悄悄话 雪伊网友的评论
读来有一种感觉,像是不经意,走进一栋estate sale的老宅,主人故去,收藏颇丰。
有似乎无心堆砌堆积的破烂儿,亦有极有品位的精品。。。
在众多的房间里穿梭游荡,耳边伴随着冗长的梦呓般的碎语,描摹屋主生前的各种奇闻轶事。。。
有时候,看着墙上的一帧照片,或是翻看着一本旧书,恍惚间,就会穿越附体,觉得自己就是这房子的主人,故事的主角。
幽灵般地看到自己的过往,今天,与未来;心中混合着感动与悲哀,庄生梦蝶,不知身在何处,生为何人?
看到一些诡异甚至恶心的收藏,会觉得厌恶,觉得收藏者病得不轻,药不能停。。。
听着背景旁白的介绍,会感到怜悯,觉得逝者拥有过那么多,经历了那么多,看清了人生与世界,却一无所有,甚至迷失了自我。。。
看到最后,觉得这屋子,是一座走不出去的迷宫,将屋主圈禁在“自我”的幻象里,苦苦挣扎,不得其门。
爱看起来是自我与外界与他人界线感的消失,与某种意义的弥合;与自我的清晰,清醒,理性相对立。
而其实,找到爱,就是找到了自我的边界,自我的定义,自我的映射。。。否则,自我仿佛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下笼罩的黑洞,摸不清,填不满。
最恐怖的是,走着走着,你会发觉,你和这房子的主人一样,走不出去了,迷失在无边无际的收藏之中,无数的房间,无数的门,无数的镜子,无数的自我的影像,旁白的声音好像并不来自外界,而是自己头脑中的幻听与自白。。。你不知道,是读着别人的生活,还是活着自己的。。。
文字中,有死亡的味道,人生的真相。。。走在其中,感觉很多负能量,无力,无奈,沉重,绝望。。。周而复始,却无法突破的轮回与复制。。。太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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