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夏雨的梦里,亭亭站在他的面前,给他打手语,打时眼睛一直在看着他。夏雨不懂得手语,他注视着亭亭不停运动着的双手,感觉像在梦里一样,完全不能理解她的手语的含义,但被她的那像谜一样编织着的手指的运动所迷住,被那像风一样舞动的手指间的宁静所困惑着,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但夏雨还是无法理解那风与风、雾露与雾露的间隙间驻存着的宁静,像是一个孩子夜晚仰头望着晴朗星空时,无法理解所看见的那些星光的含义,那些遥远的、明亮的、美丽又绚烂的星光的存在,这一简单的却又复杂的事实让他那颗幼小的纯净的心灵震撼但无法理解;像是一个年老的语言文字的学者在正要到达自己学术巅峰时,却看到了一种从未见到过的古老文明的文字,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与能力去理解那些文字的内容与含义,但他苍老的身体却为那文字的美、那文字的神秘与璀璨所震撼,对他来说,那是一些遥远的东西,遥远得无法企及与想像,但他现在却真真切切地触摸到了,触摸到了他所无法触摸的东西。他真想就这样死去。亭亭那美丽的宁静,使夏雨感觉自己异常的苍凉,他无法移动,向前,或者伸出手,他像一块爱上了风的石头,一动也不能不动,只有等待着让风把他一点一点的消磨殆尽。
醒来后,夏雨想这太可怕了。他怎么能爱上自己朋友的妻子。但其实,他早就知道,他爱她。只是他无法理解他怎么可能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就疯狂地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这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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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与星空之夜”的活动地点是在位于加州东南部和内华达州交界处的死亡谷国家公园(Death Valley National Park)。从拉斯维加斯出发,沿15号洲际公路往南,有些地方长距离的景色荒凉,让人容易陷入遐想,或者开着车昏昏欲睡,经由160号公路、129号公路,进入190号公路,横穿死亡谷。冬天,这里封路。但盛夏,也不适宜穿越。因为,气温太高,汽车极易爆胎。这里地处盆地,夏季非常炎热。绝对温度曾高达56.7摄氏度,而且异常干燥,是世界上除撒哈拉沙漠之外,降雨最少的地方。进入死亡谷后,小峰和女儿一度失去联系。是女儿关闭了手机。小峰非常着急,但第三天收到女儿发来的一封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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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就这样令人不安地来到了。在这一年里会发生什么?夏雨一点也不敢去想。他觉得自己就要完完全全失去了控制 。
可是,岁月如梭啊,一切如故。
只有命运在按部就班的
前行。
*
转眼到了六月。夏雨和医生都突然变得伤感,不停地说着:时间真快,转眼竟然过去了这么多年。1号,2号,3号,医生说:每年都像是一个坎儿,感觉总有一天就过不去了,一不留神被绊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夏雨说:别这样。别这么想。医生说:我们都老啦。夏雨并不这样认为;医生说:你看,这么多年过去,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夏雨却认为:其实很多事情都变了。生活已经发生了深刻的、根本性的改变,不可逆转。进入七月,两个人又都突然快乐起来。夏雨感觉医生是真心的快乐,而他不是,他是假装的快乐,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装着生活中并没有什么痛苦的事情,没有什么是大不了的,没有什么是必不可少的,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或者,是不能忘记的;装着他并没有爱上亭亭,他最好的朋友的妻子。但其实不是的。他仍然日日夜夜想念着她,度日如年,心中的灼痛,无人与说。窗外冰雪消融,大地绿染,繁花盛开,如火的夏日正在开始燃烧。他对医生感慨:你看,我们是多么容易忘记过去啊。医生说:是啊,是啊。我们中国人有记录历史的习惯,但我们又是善于遗忘的民族。我们得过且过,不较真。我们的文化推崇牺牲,但,是臣为君死,子为父亡,我们既忽略生命的价值,又习惯苟且偷生,我们有过辉煌的唐诗宋词,但我们从来写不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伟大的诗篇。夏雨说,是的,是的。但这些并不是他想说的,他想说的是
其实很多事情,是永远无法忘记的。
*
女儿在信到:
“爸爸,我们终于来到死亡谷了。这里景色是如此的荒凉。一路上,我和同学们一直在说说笑笑。可是,一进入死亡谷,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间不想说话了,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总是一个人在走,走在人群里,但感觉却是自己一个人在孤零零地穿越死亡谷。周围的老师和同学依然兴高采烈,但他们突然间都像是行走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和我隔着一层膜,透明的,很薄,但永远无法穿越。我们走在一起,其实形同陌路。”
*
沈菲一天回来讲,最近学校里来了一个做神经的大牛,库克。他是加州加德赛克的学生。而他现在和自己合作,研究神经干细胞中的端粒。小峰不知道加德赛克是谁。沈菲告诉他,加德赛克就是研究库鲁病而获得了诺贝尔奖的啊。
*
在六月里,夏雨写下一首诗:
巨大的
有些是巨大的。
它们不一定来势凶猛,
不一定像一场灾难,甚至
不一定让你感觉到它们的
笼罩。
但它们是巨大的。
有时是锐利的,
有时是迟钝的。
它们也是沉重的,
是让你难以承受的,但也是
难以摆脱的。
*
在七月初的一天,医生向夏雨说起了他对两人间友谊的感受。医生说,夏雨应该算为他的“友”,是那种真正的朋友,有心灵上的交通。他们有一些非常相似的东西,又有着非常不同的生活。想想看,在许多年以前,在这个国家里远隔千里的两座城市中,生活着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在日后的某一天将成为真挚的朋友,但他们那时丝毫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可是,在几乎相同的时间里,他们喜欢上了诗歌,在各自的青春期里读着一些相同的诗,产生出一些相似的感受。是诗,不,是共同的文字,把他们已经连接在了一起,使他们从两个观察影像的动物变成了文字的阅读者,使他们具有了抽象的生命。然后,他们在各自的世界里上学,工作,生活,他们又奇妙地遇到了一个叫食指的诗人,并通过他最终彼此相遇到了一起,可相遇时才发现,他们两个人认识的食指,其实是毫无关系的,是分离的,可是你怎么能说这两个食指是毫无关系的呢?这样,他就想起以前读过的一篇国外的小说。小说一开始先用了很长的篇幅描写一个中年男人的一天,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非常沉闷,描写的语言也不出彩,就是平直乏味的叙述,让人感觉冗长,直到那个男人上床躺下,然后,伸手关掉台灯蜷缩起来睡觉了。在这些叙述中,唯一有一点悬念的就是,这个男人明天要出差去另一座城市,并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他从来没有到过那个城市,为此他在这一天里花了很长时间进行准备。不过,所做的准备也都很简单、琐碎,比如,把新买的刮胡刀和内裤塞进装着几件衣服的旅行箱里。故事就发生在那座陌生的城市里。我们不知道这两座城市是什么样子,相隔是远是近,在这篇小说里,时间、地点和人物,都有些模糊不清。在这座城市里,这个男人遇到了另一个中年男人,并且莫名其妙地和他生活在了一起。不是恋人或者室友那种生活,而是像家人。一开始两个人都不太适应,经常有矛盾,不断的争吵,有几次那个男人想离开,但最终还是留了下来。然后,他们就渐渐变得融洽起来。但是,这时这个男人的心理已经有了一些变化,他开始逐渐感觉那个男人其实就是他自己,尽管他和他长得一点也不一样,他们的生活也完全不同,但他就是他自己。这样,他们两个人的生活,就变得既非常亲切自然,又总是有些奇怪的感觉。比如,当他俩同时走进很窄的过道彼此面对的时候,或者,同时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刮脸时抬头看着镜子的一刻。最后,有一天这个男人和那个男人坐在卧室里,开始了一段漫长的谈话。谈的都是一些内心最真实的感受,但谈话始终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谈话时,这个男人就告诉那个男人,他就是他自己。但开始他不承认这一点,为了证明,这个男人就讲起了他自己的童年,每当他讲完一段停下时,这个男人就开始讲起了他的自己的童年,当他讲完一段后,这个男人就又开始了继续他刚才的故事,然后,是少年,青年,直到中年;他们的家庭,父母,朋友;上学时的各种经历,他们感受过的恐惧,忧伤,烦恼和快乐,他们的恋爱,他们的性生活,他们生活中的挫折和许许多多的小成就,那些隐秘和模糊的想法。他们讲的内容都很不相同,但渐渐的他们的叙述就会让你觉得,越来越相像,也越来越亲切,像在慢慢搅拌一杯混着牛奶的下午茶,但谈话仍然有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直到最后,他们的讲述已经变得完全的混淆不清了。在开始的叙述中,他们都用“我”,后来就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我们”。然而,在讲述的最后,一个我开始思考,但这时我们已经不知道这个我是哪个我了。但,这正是我思考的内容,即我们其实都是某种东西,即那个真正的我,的变形或者替身,我是我的替身,我也是我的替身,因此我们的一生其实都是在寻找着我,而现在,我已经找到了我。那么,当我们找到了我时,我应该怎么办?我们又应该怎么办?于是,我想到了或许应该杀掉我。因为,当我杀掉了我之后,我们就变成了我,我也就存在了。这时我们还是不知道那个我是我,而小说到这里就结束了。
医生用平静的语调讲述完毕,夏雨听得目瞪口呆。他想这一定是医生臆想出的一部小说。因为,他认为这样的一部小说是无法真正地写出来的。但这时医生又说,也许这并不是一部有着什么深刻寓意或者思想的小说,只是一部恐怖的心理变态的凶杀小说,没有多大的意义。
*
过后不久,医生给了夏雨一套自己家的钥匙,说:现在你是我最信赖的朋友,放一套钥匙在你这里。因为,他和亭亭都马虎。曾经有过一起出去都忘记带钥匙的情况发生。然后,又告诉了夏雨小亭的电话。夏雨刚一听到医生这话时觉得非常奇怪,但随后感到难以置信,慌忙用微微颤抖的手记下了这个号码,一直紧紧攥着。他不相信亭亭会是一个马虎的人。他仍然记得,亭亭在他的梦中给他打手语时,手指的运动是那么的轻盈、灵动,如同一台复杂的编织机器,他不知道亭亭用手指在对他说着什么,但那手语是优雅的,能治愈心中最深痛的创伤。然而,这个号码给夏雨带来的却是一种折磨,像毒品。他一次次调出来看,几乎抑制不住,想给她打电话。当然,他不能打电话,因为亭亭无法说话。可是亭亭可以听见他的话,但他不会对她说的,他不可能对她说,他无法对她说,但他可以写下他心中所有想说的话,发给她,然后,就紧紧地握住手机,像握住一根救命稻草,等待着,等看到她的回复,就能听到她的声音,那样,他就能够活下去了。但这个短信他也不能发。可是,他仍然害怕。因为,他知道他是迟早最终命中注定还是会在某一个清晨、正午或者混混沌沌的夜晚发出这个短信,不计后果,铸成大错。
*
但是,夏雨一手拿着医生家的钥匙,一手握着存储着亭亭的号码的一声不响的手机,感觉二者放在一起是非常怪异的一件事情。
*
然而,进入八月里的一天。手机突然响了一声。夏雨一看,浑身一振,是亭亭的短信。但马上想:
难道……
*
库克给沈菲讲到他的导师加德赛克。他和沈菲的交谈非常愉快。沈菲兴致勃勃地谈起了衰老研究,后来又谈到了突破寿限。她说:
“公元前欧洲人的平均寿命只有20岁,这当然是婴儿的高死亡率造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部分人在婴儿时就死了。活下来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但活下来仍然有七、八十岁,甚至是百岁老人;到1850年工业革命前达到40岁,历经2000多年欧洲人增加了20岁的平均寿命;然而,在1850年后的100年里,欧洲人的平均寿命一下子激增了30多岁,1997年已经达到72岁;现在,人类的寿命还在增长,并且没有停止的迹象,百岁老人的数量在全世界范围内增加。我相信在本世纪人类将突破寿限,120岁,甚至150岁。”
库克插话说:
“乔治亚州大学老年医学研究中心的莱昂纳多·波普主持过一项对150多位百岁以上老人的研究。这些老人通常情况下都没有好身体,其中年纪最大的 122岁已经相当衰弱。波普告诉我:‘在她119岁时,他在法国见到了她。那时她双目几乎完全失明,听力也很差。’”
库克说:那些老人都已风烛残年,像是废车场里抛弃的废车,锈迹斑斑,残破不堪,随然还没有被处理,但再也无法开回到路上了。他说,他等到老了,不能享受生活时,更愿意像海明威那样一枪了断。沈菲说:很多人年轻时,都有这种想法,但那是因为他们距离死亡还远着呢。等到了老了,就突然的特别怕死,想要长生不老,即便是要为此忍受无尽的内心的孤独和衰老的身体对他们的肉体的折磨,他们依然想要活下去。她说:中国有一位著名作家叫林语堂,英文非常好,曾在美国大学做教授,还曾经出版过英文长篇小说。他是一个非常超脱的人。但在他七十多岁时,有一天,在超市的珠宝柜台前看着那些闪闪发光的珠宝,突然扶住柜台,放声大哭,不能自持。卖珠宝的一身世俗的女孩子对他颇为不屑,不知道他是林语堂,(她其实根本就不知道林语堂,)以为他是爱上了珠宝却没有钱买。但实际不是的啊!沈菲两眼闪着清澈的光,而库克一直看着她,未做评论。沈菲说:
“长生不老也许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难。我们曾经以为发育出一个器官一定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一定涉及复杂的基因调控网络,但1999年《Science》的一篇文章,只在果蝇大腿上异位表达一个Hox基因,就让果蝇大腿上长出了一只眼睛;后来,又让小鼠的背上长出了一只耳朵;我们曾经以为把成体终端分化的细胞逆转回胚胎全能干细胞一定是非常困难的,一定涉及了复杂的基因调控网络,甚至是不可能的,但后来田中仅仅向成体细胞内转染了4个基因,就将终末分化的细胞逆转为胚胎干细胞,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可以用它们发育成正常的动物。科学家不是预言家。科学家的预言往往最终都证明是可笑的。1993年,英国爱丁堡大学的琳达·帕特里奇和尼古拉斯·巴顿预言:生物网络复杂地影响着衰老过程,这意味着改变几个基因或者代谢通路就能阻止衰老的发生是不太可能的。然而,在此后的这些年里,科学家已经在大鼠、小鼠、线虫、酵母、果蝇、蚯蚓、蜘蛛、鱼、狗、马、猴子身上成功的显著延长了寿命,仅仅改变一个基因,或者禁食,或者药物,仅禁食就延长了20%至200%的寿命。所以,突破寿限不一定像想像中那么困难,甚至在这个世纪,人类就可能能够普遍地活到150岁、200岁、甚至500岁。未来死亡可能只是一种选择,而不是一种必然。人们对待衰老,会像对待疾病一样去治疗它。那时,衰老就是一种病,而不是一种命运。这是可能的,科学一直在创造着奇迹,改变着人类的思想和生活,使我们生活更加美好。”
库克这时适时而又礼貌地提醒:作为一名年轻、迷人的女性科学家,她刚才已经连续作出了几个预言。沈菲不好意思的笑了,看着库克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
夏雨点开了亭亭的短信。亭亭说:医生走了。夏雨于是陷入了飘渺的遐想,医生走了?夏雨思考着这个表达,仿佛他早就知道了,但又似乎他无法理解……
*
然后,库克对沈菲讲:
“十八世纪德国进化生物学家奥古斯特·魏斯曼(August Weismann)提出:衰老是必要的,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先来者必须给下一代让出地方,以保证进化的周转空间;到了现代生物学家托马斯·柯克伍德(Thomas Kirkwood)提出了一个‘一次性肉体理论’(Disposable Soma Theory,DST),认为生命的过程要在修复损伤和传播基因间做出平衡,结果是“基因是永恒的,身体是可以抛弃的”;理查德·道金斯(Clinton Richard Dawkins)提出了‘自私基因’的理论,更是直接地宣布:生物是基因的载体。长生不老,是人类的一个古老的梦想。人幻想永生。历史上那些追求长生不老的人都一个个死去了,没有例外,但并不一定说明人就不可能永生。今天的那些预言家、科学家也将死去,不论他们作出了什么样的预言或者成果,不会有例外的。 我在加州理工学院曾听到费曼讲过:‘生物学上并无证据表明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终点……我相信生物学家们一定会发现衰老和死亡的本质原因,并将人类的肌体从这个可怕的魔咒中解放出来。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对他的这番话我十分不理解。费曼(Richard Phillips Feynman),你知道,是一个物理学家,获得过诺贝尔物理学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但他是一个物理学家啊,不是生物学家,不是医学家,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相信人一定会长生不老。生与死都是关于时间的一个过程。而时间本身,一直困扰着现代物理学家们。他们无法理解时间的本质。而对于生命科学工作者而言,时间不成问题,时间就是衰老,就是死亡。所有生命都正在衰老,走向死亡。也许,所有的问题都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如果全世界每个人都能活到1000岁,就说500岁吧,那么会出现什么情况?在一幢房子里,生活着500岁的祖爷爷、祖奶奶,470岁的爷爷、奶奶,440 岁的爸爸、妈妈,410岁的儿子、女儿,380岁的孙子、孙女,350岁的重孙子、重孙女,……。但生育必定要在某个阶段终止,因为地球上容纳不了那么多的人口。就算可能有神奇的技术,让500岁的祖爷爷、祖奶奶仍然健康,那么,到那时,地球上的老人们所有的精力可能就只有用于维持寿命了。当然,物理学家可以说未来会有高度智能的机器人可以完成全部人类的工作,人类所要做的就只有享受。尽管今天失业不能成为享受,但真正的问题是,拥有了高度智能的机器人是否会认同人类的这种生存方式?会心甘情愿地为人类做奴隶?当然,物理学家可以假设在设计这种机器人时,让他们缺失自我意识、独立意识,让他们心甘情愿为老人们的专制服务。但那样人道吗?而且,这样也不能消除人类的乏味感的产生。我想,可能还需要快乐的药,或者有越来越多的老人最终选择自杀,或者坐着飞船飞向外太空。但那也是非常不幸的旅程,风景未必宜人,而且将会是极其无聊的旅程。只是几百年的一片茫茫黑暗中几点稀疏的星光,几百年,几千年,那又怎么样?对于宇宙而言仍然是太短暂了,在那里有一些地方遥远得连光都无法到达。”
*
夏雨仍能回忆起他读完亭亭的短信,赶去医院后发生的事情。那时已是深夜,他赶到了医院门口却迟迟没有进去。他在医院的门外彷徨,远远地望着医院急诊室的大门,想起了那个傍晚,他远远地用望远镜观看医生,一个人在疯人院的庭院淡铅色的暮霭中踱步,而当时的天色正越来越暗,像无数只铅块沉入湖底。急诊室的灯亮着,通道里却出奇的安静。医院前面的楼,是漆黑的;医院后面的楼,灯火通明。那里是住院部,里面住满了奄奄一息的病人,空间里弥漫着一种腐败、温暖的气味,甜甜的,混合着尿液、呕吐物和汗液的味道。夏雨看见有两个窗口拉着窗帘,里面透出了蓝色的紫外线的灯光。他仿佛听见了哭泣的声音。但这时远处却隐隐响起急救车的尖叫,那声音正向着这里驶来……。
*
“爸爸,这里高温少雨,地处盆地,一年四季吹着干燥的风。很难见到成片的绿色植被。但是在沙丘上,我看见一些躺倒的树,光秃的树枝,没有叶子,它们已经死了。很多树干都已裂开,内心干枯,没有一点水气。那些树的形状,显出了奇怪的扭曲,像是在临终前经受了极大的痛苦。老师说,这些树在这里已经有几千年了。然后我想,当我们走后,它们依然还留在这里,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老师说宇宙一直在扩张,所有的星系、星球都一直在向着远离的方向飞去。也许最终宇宙就扩展进了虚无。然而,我眼前看见的这些树干,它们的躯体显得多么的坚硬,停留在这里几千年了,仿佛没有一点变化,但老师说,我们的地球已经有45亿年的历史了。很多曾经遍布世界的庞大动物,都已经一一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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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夏雨给予了亭亭极大的帮助。但他无法帮助她不去痛苦,更无法让她快乐起来,这些夏雨都是知道的。他那时就想到了医生说的“药”。夏雨也痛苦啊。而且夏雨的痛苦更加复杂。不能说他比亭亭更加痛苦,但更加复杂。可能是这样的吧。他为失去一个好友而痛苦,不仅仅是好友,他们有一些心灵上相通的东西;或者说,共振;或者说,是冥冥中一些神秘的关联。而现在,他失去了……。他还要为亭亭的悲伤而痛苦。可是,在所有这一切发生的同时,他还在无时无刻地不在爱着她;无时无刻地不在想念着她;无时无刻地不在期望着、渴望着、甚至绝望着想像着能够得到她的爱,哪怕只是一点点少得可怜,像风中的一粒尘土,像盐井中的一粒沙盐,像一种纳米级别的爱,甚至哪怕那仅仅是一种怜悯,也就是说亭亭能够可怜可怜自己也好啊。但即便是这样的想法他也无法对亭亭说出来,哀求出来,喊叫出来,因为亭亭是他好友的妻子,而他的这个好友自杀了。所以在这段日子里,对于亭亭的爱更像是一种罪,使夏雨有了一种负罪感。他觉得至少他不应该在医生刚刚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就这样地想着她,但他无能为力。而更可怕的是在夏雨内心最最深处,那些最最黑暗最最混沌的地方里的一丝微光、一点点清晰的思绪的不时像鬼火一样的闪动泯灭。一方面夏雨有时会突然一闪地觉得有些嫉妒,嫉妒亭亭对医生的悲伤;另一方面,有时夏雨又会突然一闪地觉得医生的离去对于他,简直像是一种恩赐。每当这个时候,夏雨马上就骂自己太卑鄙。人心真可怕啊!真丑陋啊!但随之内心又是一闪,觉得医生会不会其实早已洞悉一切,他这一走就永远地成为了亭亭的丈夫,或者,他这一走,就了却一切,将打开门的钥匙永久地留在了他自己的手里。……
夏雨垂头丧气,终于想到了:中年之爱,是让人难以承受的。可是,然后他就竟然又想到了很久以前。那时他上高中,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也是一见钟情。他仍然记得,只是很久没有想起过,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是高中开学的第一天,她迟到了,在一片寂静声中,走进教室,穿着一条暗红色的裙子。现在,她又穿越时空再一次推开教室的门走来了……。夏雨仍然记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爱上其他女人了,他可以和别的女人上床、做爱、结婚、生孩子,但再也不会爱上谁了,不会为谁而心动,而心痛。可是现在,他爱上了亭亭,也是一见钟情,又是一见钟情,还是一见钟情,而他爱上倩文也是同样的一见钟情。而且,也是,他的朋友,不太亲密的朋友,的女友。……。他想:天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他就渐渐醉了。那天他喝了太多的“生命之水”。
*
女儿在信里说:
“但是,在死亡谷里,并没有大片的沙漠,而是整齐如刀割般的山脉。那些山脉一排一排就像肋骨,或者老屋子的房橼,风把上面所有的植被和土壤,全都吹走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头,显得无比的荒凉。但是,早晨当太阳升起来时,有一刻,那些山脉会变成一片金黄的颜色,又黄又亮,耀人眼目,像一片纯金打造的山峦。”
*
医生走后两周一个星期天,夏雨坐在医生家的客厅。客厅仍然很小,但现在显得空旷。八月,天气火热,像汽油弹在燃烧,屋子的窗户全部敞开,阳光洪水般倾泻进来。夏雨感到热,突然想起医生的文稿,尤其是那部关于“药”的书。他拿出手机给亭亭发短信问她。亭亭就在身边,而且她能听见,但夏雨却更喜欢给她写下文字,而亭亭也知道他不懂手语,但还是喜欢给他打手语。两人像是有一种默契。每当这时,夏雨就陷入了一种迷离的境地,痴痴地看着亭亭那蝴蝶般舞动的手,“庄生晓梦”,难道这是梦吗?那这又是谁的梦?但有时就会“俄然觉”,又会突然想:难道亭亭还沉浸在和医生的时光里,把自己误当做了医生吗?
这时亭亭发来短信,说医生有时用稿纸写,然后输到电脑里,有时直接写在电脑里,但现在他的电脑和手稿都不见了。她想,他把一切已经处理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把一切已经处理好了,是什么意思?
医生在自杀前,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他是服用安眠药。工作单位的结论是:因为抑郁症。但夏雨想: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
“你在客厅的书架和卧室写字台上自己找吧。电脑肯定是没有了。他把一切已经处理好了。”
他把一切已经处理好了?夏雨开始自己寻找。
一进卧室,他发现屋里没有梳妆台,而是一张写字台。夏雨一阵悲伤,心中充满对亭亭的爱怜,这样美丽的女人怎么能没有一个梳妆台呢?他很想给亭亭买一台世界上最华丽的梳妆台,看着她在镜子前对着镜子化妆。但他一时想不起那句很著名的诗。写字台很乱,堆满了书籍和杂物。夏雨知道,亭亭现在还不能整理它们。她现在还住在女儿的屋里,和女儿一起睡。卧室里的照片,让夏雨看了心里难受。他于是开始像在赌气一样仔细寻找。很快,浑身冒汗,但他想他一定要找出来,怎么会没有了呢?抽屉里更加混乱。他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粒蓝色的小药粒,“万艾可”。突然感觉这个写字台就像医生在自杀前的大脑,一片可怕的混乱。他不懂得解剖,但相信在大脑深处,一定有一小块组织,神经元聚集区,就像这粒小药粒的形状,而且是蓝色的。最后,夏雨满头大汗但什么都没有找到。他又来到客厅的书架前。书架很小,一半是精神学科的专业书;一半是诗歌。书不多,但整整齐齐。夏雨又想:也可能这才是医生临走时的大脑。非常冷静。他也是似乎感觉到了稍稍的凉意,仿佛是窗外吹来的热风,停下来的一瞬间。他于是又一本一本地翻。终于,在一本书中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记着一首诗,是医生的笔迹,显然是很久以前写下的。夏雨打了一个寒战。太阳悄悄移动了位置,现在正照在他的脸上,烤得他的面颊微痛,天气热得难受,他满手是汗,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才小心捏起那片纸,然后就急不可耐地轻声读了起来。
诗很短,他读了一遍又一遍:
《八月》
夏日阳光的大海
就要到达高潮。
而我
依然能够歌唱。
在回忆与幻想之间
歌唱我
永恒的
幸福时光!
夏雨已经大汗淋漓,衣服湿透了,贴在他的身上,热乎乎的,头发已经变成一缕一缕的,汗水从发根不停的浸出来,流到额头,和额头上的汗汇聚在一起,夏雨满脸挂满黄豆粒大的汗珠,那些汗珠都在轻轻移动着,顺着脸颊在慢慢地往下流,流到下颌再一滴一滴地滴下去,落到地上,夏雨的手心里也全是汗,人仿佛已经浸泡在了水里,他恍惚地盯着那张纸,强烈的阳光正照在纸上,那上面的字变得越来越浅,淡,而模糊……
八月,八月……。夏雨读着读着,泪水就流了下来。
*
“然而,在这里,Racetrack Playa的石头会自己移动。
Racetrack Playa是一座季节性干枯的湖泊。干涸的河床在烈日之下,裂开成数百万块干硬的泥巴。没有任何生物在这里生活。然而,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里的石头会自己移动。有的成排向前推进,留下一道道平行、笔直的痕迹;有的曲折前行;还有的会划出一个直角。没有人知道,这些石头是怎样移动开的。也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什么要移动。”
*
但库克说,他另一个感兴趣的研究是犯罪。他一生都在做着两个不同方向的研究。一个是大脑的神经系统的疾病;另一个就是犯罪,犯罪的精神病理分子生物学基础。主要的研究方法当然是一样的,两者也都是关于大脑,但它们必竟是如此的不同。沈菲对此已经有所耳闻,但仍十分好奇。她问库克,为什么会对犯罪感兴趣?库克先是开玩笑,说因为我是男人,男人天生对犯罪感兴趣。然后又不无伤感地讲起来。
库克说:他很小就开始识字,敏感,爱读书,曾经想看完世界上所有的字。但那怎么可能呢!(库克说。)那时,他就读报纸了。现在已经没有人看报纸了。但我小时候家家户户的大人们在晚上都会坐在灯下看报纸,做填字游戏。(库克再次给沈菲讲解,好像沈菲是个孩子,新新人类。)在6岁的一天,他从当地报纸上,读到了一则令他震惊的杀人案。他从小出生、成长在俄勒冈市,那是一个偏僻的小城市,杀人案很少。然而,一天晚上,同一家医院里的八个护士同时失踪了。他听到家里的大人每天都谈论这个案子。但大人们在有意回避,不让孩子听。可是,他可以偷偷读报纸,一直跟踪着这个报道。几天后,警察发现了尸体,8具年轻女性的尸体被整齐地排放在郊外荒野。受害人的每部分肢体都被匕首深深戳了数十刀,每个人的脖子都被一遍一遍割过很多次,两个最漂亮的护士生前遭到性侵,八个人的内脏全部被挖空。恶魔很快被抓到了。检查发现他比正常人多了一条男性性染色体,即47XYY综合症。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的研究人员发现,XYY的男性,通常身体高大,强壮,长臂,长腿,脸上粉刺严重,智力较差,易产生精神疾病,具有暴力倾向、反社会倾向。这个XYY凶犯在审讯中交代,他把8个女护士的内脏都吃掉了。
“案件极大地刺激了当时幼小的我。它让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你猜是什么?”
库克问沈菲。
沈菲想了想,略有迟疑地说:
“犯罪是由基因导致的。”
库克说:
“及时行乐。”
然后,哈哈大笑。
老虎和我们人类不同。
它们在成年后,
就被赶走,
从此和父母永不相见。
它们不会看到父母如何老去,
行动迟缓,忍受病痛,
直至死掉。
它们从不悲伤,不需要朋友,
也没有经历背叛。
它们依靠速度和力量
捕获猎物,而不是
诡计。
它们在春天里发情,
寻找交配伙伴,
在交配时,它们感到快乐,
交配过后,各自离去。
它们不需要爱情,
不会被情感困扰。
它们也漠视财富,不储藏
过量的食物。
它们在自己的王国里,
独自的生存着。
忽略痛苦,
用沉默对抗时间,
直到最后,
孤独的死去。
它们从来不是一个失败者。
立
2016/0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