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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雷在张君案破获后即随公安部工作小组飞往南京,后来,张君死刑执行前他又一次前往重庆,最后见到张君。当年,张君案是公安部挂牌督办的A类1号大案,破案历时十年,涉案省市遍及大半个中国,影响重大。张君作案每次都计划周密,准备充分,反复演练,行动时干净利落,从未失手。作案过程他的手下都戴上面罩,而他从不化妆也不戴面罩,显得十分潇洒。此人自恋。而警方在很多年里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子。但有一次在武汉抢劫一个商城时,商城里恰好有一名摄影爱好者正在街拍,看到抢劫犯,竟然举起相机要拍照。而他要拍照的正是张君,这时张君也转头看到了他,于是就举起手枪对准了他。张君是一名神枪手,作案多年从来弹无虚发。那个摄影爱好者在取景器里看见抢劫犯举起了枪,吓得大叫一声,撒开相机,仰面就摔到了地上,相机落在身旁。但张君却并未扣动扳机,他只是一笑,然后带领手下从容离去。然而,在扔掉相机前的一瞬间,那个摄影爱好者已经习惯性地按下了快门。于是,公安部门第一次看到了张君。在回京前他先来到绍兴,看望倩文。那时,倩文已经做过手术和放化疗,一直在吃中药,身体恢复良好。
见到倩文时,夏雷觉得倩文瘦削得厉害。但夏雨说倩文已经胖了许多了。倩文精神状态不错,告诉夏雷她现在每天仍然很忙,忙着照料公司的生意。他一点儿也指不上,倩文温柔地看了一眼夏雨说道。确诊肿瘤后,有一次倩文对夏雨说,她这才知道过去为什么脾气那么大。那时总觉得心里一股子怒火,控制不住。那都是因为肿瘤啊。她说,让夏雨受委屈了。夏雨连声说,没关系,没关系。两个在一起,几乎从来没有说过对不起。夏雷让倩文要好好休息劝她不要再工作了。倩文说,闲不住啊。忙惯了一闲着更难受。好在每天大多时间是在家里办公,打打电话,可以见见公司的人。不过,该出去应酬的还得应酬。夏雷也知道,应酬是推不了的。在谈话中倩文平静地告诉夏雷,她的肿瘤发现时已经是晚期,很可能会转移或者复发。
倩文在手术中切去了双侧乳房,并进行了腋下淋巴结清扫。术前听过医生的解释,夏雨的理解是,完全切掉两个乳房,然后再把腋窝切开把腋窝深处的淋巴结全部扯掉。这让夏雨做了许多天的噩梦。在最初一段时间里,倩雯几乎崩溃了。经常在夜晚拉住夏雨的手不停地说,说得夏雨浑身木木的,仿佛针扎都不会疼。倩文开始需要服用安眠药入睡。夏雨也睡不着,但不服药,好像害怕剥夺了倩文所能享受的不多的幸福,好像自己服安眠药就是残酷,没有爱心。但看着妻子服药后安睡的面容,夏雨就觉得药物真神奇啊。可怎么现代医学拿肿瘤就没有办法呢。医生告诉夏雨:肿瘤恶性程度高、晚期,复发的可能性很高。夏雨也想服药,服一粒快乐的药,忘却痛苦的药,哪怕只是一粒安眠的药。
伤口拆线的那天晚上,夏雨看见倩文胸部平坦,乳房已经没有了。肋骨一根一根,在灯下明暗相间。他想到了博物馆里竖立的恐龙化石。他抱住倩文,但心里仍然觉得这是一件非常荒诞的事情。他现在抱住没有乳房的妻子是一件非常荒诞的事情。但是没有乳房并没有什么啊,他过去也不是渴望大乳房女人的男人啊。医生说手术有两种,一种是切去乳房,但保住乳头;一种是乳房完全切除,不保留乳头。为什么要保住一个乳头呢?保住一个乳头有什么意义呢?这不荒诞吗?直到这时他才理解了。保住一个乳头也是有意义的啊!但即使保住乳头他仍然感觉是荒诞的。他突然觉得乳房本身就是一个荒诞的主题。医生安慰他们说:等到恢复之后可以进行人工乳房修复术。但那仍然荒诞。非常荒诞。
随后在放化疗中,倩文反应强烈,恶心呕吐,吃不下东西,头发一把一把的掉,所有穿在身上的衣服都显得松松垮垮,连内裤都是松的。夏雨觉得看着倩文这样真是对自己的一种折磨。他四处打听,找到杭州一个治疗肿瘤的有名的老中医。倩文原来不相信中医,但现在很愿意去试试。于是,夏雨开车带着倩文过去。然后,坐在诊室外面的一大堆病人中等上大半天,才能看到。在开始去一次不要说对倩文,就是夏雨都觉得疲惫得不行。中药倒是有代煎的,省很多事,但药汤很难喝。尽管如此,倩文仍愿意去。而且很快就显出神奇的疗效。倩文不再吐了,能吃下去些东西,开始有一些精神和气力了。这一点点进步让全家人欢天喜地。放化疗结束后,他们继续服用中药,夏雨向老中医询问是否会复发?老人声音洪亮,告诉他只要坚持吃他的药,就不会复发。他们开始长期服药,由每周看一次变成每个月看一次。老先生洪亮的声音给两个人一丝巨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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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文确诊之后,夏雨随即找到小珂提出分手。谈前,已经意识到,这将是一次艰难和痛苦的过程,但没有想到这个文文静静的江南女孩突然变得面目狰狞,令人头痛的难缠。更让他失望的是,分手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场艰难烦心的商业谈判,讨论这些年的损失,并开始计算。夏雨想他们不是曾经那样地相爱过吗?这种想法引起了小珂的不屑与愤怒。你想得真美啊!把我玩完了,就随手仍掉随便打发了吗!小珂总是怒吼着对夏雨说话。夏雨突然感觉到他们之间毫无爱意,但他记得她的确曾经多次紧紧抱住他说出“我爱你”啊!这样,夏雨开始感觉“我爱你”也是非常荒诞的。它其实什么意义也没有。当一个人爱你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爱你,只有当你们不再相爱时,你才知道她是否爱你,可那时你们已经不再相爱了。所以,爱是一个悖论。在最终分手时,小珂告诉夏雨:“我恨你。”夏雨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小珂说他卑鄙,说夏雨玩弄了自己。夏雨不认为是这样,但有口难辩。
夏雨的确是感到非常委屈的,而且他无处诉说,藏在心里又让他憋闷得慌。直到夏雷来了,他才终于可以向弟弟尽情地倾吐。但让他失望的是,说完之后夏雷竟然无动于衷。夏雨有些后悔说了那么多。他甚至觉得弟弟脸上有一丝的不屑。他受到刺激。夏雷听完只是简单说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他关心最后怎么样了,反复嘱咐夏雨要用钱摆平。夏雷的确没有太多心情听哥哥的唠叨。这种事太平常了。他只是出于职业的敏感关心哥哥如何了断。婚外情五花八门,但夏雷认为总是始于刺激终于麻烦,这些婚外恋情当然都很戏剧性,但他没有兴趣,他关注的是结局。因为,他知道闹不好就会酿成惨案,有太多这样的案子了。最后他又叮嘱哥哥,要谨慎处理,不要激化,用钱摆平,要彻底,而且要一刀两断,不可藕断丝莲。在内心深处他对哥哥柔弱的性格的确有一丝反感和不屑。在谈话的最后,他看着苦恼的唠唠叨叨的哥哥,他终于不耐烦了,打断夏雨,有些生气地说:事情是你做下的,你就要自己把它擦干净。说完,他又停下来,叹口气,缓缓地安慰夏雨,说:这是件小事。不要怕。那个女的明显就是要要些钱。你去满足她。如果她的胃口太大,还要胡闹,你告诉我,我来搞定她。绍兴那还不是咱家的后院一样。夏雷笑了笑,又叮嘱一定不要让倩文知道。夏雷不喜欢优柔寡断、多愁善感。这并非是这些年来夏雷变得冷漠了,而是夏雷已经养成了一种刚毅、果敢又不动声色的职业习惯。
实习时,在一次行动中,他们截住了嫌疑犯的黑色桑塔纳轿车。正当夏雷准备拉开车门进去抓人时,老曹突然猛地推开他,自己扑了进去,夏雷接着跟着扑进去,但就在这时一声枪响。老曹牺牲了。留下妻子和一个还在上学的儿子。夏雷也受了伤,子弹穿透老曹打中他。但夏雷因此立了功。这为他日后找工作、晋升打下基础。
夏雷知道,老曹的那一发力是不暇思索的。那是一种职业的直觉,他在自己就拉开车门的一瞬间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就一下子把他推开,自己扑了上去。可是,他怎么不想想他还有老婆和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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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一年后检查发现肿瘤转移了,手术后不久,再次出现转移。后来,倩文终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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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倩文的那些疼痛没有走啊!它们仍然日日夜夜萦绕在夏雨白天和夜晚的梦境里。那些年,疾病成为夏雨生活中的主要内容。他忽然间发现,自己的身边到处都是疾病,疾病竟然无处不在。每回去医院都像是去极为灵验的寺庙或道场,摩肩接踵,人满为患,不舍昼夜。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种病,五花八门,千奇百怪。而他自己也得了高血压。医生给他开了药控制血压,告诉他要终生服药了,不然会有各种可怕的并发症:脑卒中,心肌梗,肾功能衰竭,等等,等等。不过,夏雨总是忘记按时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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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北京的飞机上,夏雷身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面色黧黑,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几次看夏雷,好像很想对他说些什么。最后终于再也忍耐不住,面带悲愤对夏雷说:您一定也看了吧。夏雷抬起头,观察这个中年男人,没有急于回答。那个中年男人却已经像是突然遇到了战争中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样,源源不断地开始倾诉了起来:可是您说这是为什么呢?这么多年了?我想不通。真的,一点也想不通。您说这是先天身体的问题吗?可是我们的身体在亚洲至少不比日本、韩国弱啊。可现在竟然连泰国这样的球队都踢不过!这简直让人无语啊!这怎么可能?夏雷已经多年不看球了,这才知道昨晚是世界杯的预选赛。中国队输给泰国,听起来像是一条假新闻。泰国,那是一个业余水平的足球队啊!您说中国人不能玩集体项目?可是我们的男排、男篮都不是这样的啊。在亚洲是老大,在世界上也能和别人比一比。过去说没有钱,现在我们有钱了,我们成了世界上体育大国了,可是足球怎么越来越不行了?我们高薪请了洋教练,不行;送孩子出国训练,不行;请洋队员,还是不行;甲A不行;中超还是不行;足球是中国体育最早市场化的,结果是假球、黑哨、腐败,把足球官员判刑了,我们现在却输给泰国了。足球肯定是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和别的运动不一样。他又开始回忆说:当年5·19时,他正在上高中。他去工体看了现场。赛后跟大家一起去砸汽车,被抓住在局子里关了一夜。可在局子里,警察和我们一起骂中国队。这些年有多少伤心事啊?他说他爷爷就是球迷;老爸是球迷,现在他的儿子也是球迷。做中国队的球迷真是不幸啊!没完没了的失败,心里有气也不敢闹事了,只能憋在肚子里。他多少次指天骂地地发誓,再也不看中国队的比赛了。您说现在有意甲、西甲、德甲、英超,为什么非要看中国队的比赛?没有必要气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可是不行!每次恨得咬牙切齿,可到时候又想得心里痒痒。这就是贱。中国球迷都是情圣。去强迫强奸犯强奸自己。可那个强奸犯根本就是个性无能。这是多怪的一件事情啊。让一个性无能来强奸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高潮,偶尔有过一两次,但那都是假高潮,自己却上瘾了,戒都戒不了。这是什么事啊!夏雷听这个男人已经语无伦次,看来是一个球痴。他不想再听他的唠叨,但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和泰国的比分是多少? 中年男人吃惊地瞪大眼睛:难道您昨天没有看比赛?夏雷面无表情说没有,他昨天太忙晚上住在弟弟家里。其实他已经很久不看任何比赛了。那个男人有些不满,不看夏雷而是看着过道的地面说:我昨天忙了一天,但是晚上推掉了所有的事情在宾馆里看的比赛。然后停了停又说:5 :1。夏雷想简直难以置信。过了一会儿,那个中年男人忍不住又唠叨说:他当年在报纸上看到5·19之后第二天,一个厨子昨晚一夜没有睡,白天上班还在伤心,工作中一失神切下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夏雷没有理会他。但那个男人稍顷又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夏雷说: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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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雷本想在回来的飞机上再研究一下张君的案子。但在绍兴时,廖给他介绍了另一个案件,又激起了他的兴趣。于是,在飞机上,夏雷又开始翻看这个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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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年,老廖一帆风顺,官运亨通,现在在当地算个人物,呼风唤雨,八面玲珑,活得有滋有味的。夏雷不禁羡慕他。地方有地方的好处。现在夏雷有时更想去学院做个学者,研究犯罪心理或者犯罪病理。因为他已经越来越对罪犯的大脑结构和功能上的异常改变感兴趣了。他尤其想知道,在罪犯实施犯罪的那一刻,他们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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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君死刑已经执行。此案终审,14个死刑,2个死缓,2个无期。
让夏雷略感意外的是,他听说张在接到传票后,情绪非常消沉,很少说话,饭量减少很多,入狱后一直穿着一件半旧的暗蓝色马甲,一条黑裤子,一双白底黑面的布鞋,到死也没有换过。临行前没有洗脸,头发乱糟糟的,眉毛往下耷拉,胡须也没有剃。夏雷知道大部分死刑犯,平日嚣张,真正执行前,都会极度恐惧,出现失态。很多人死时已经一裤子屎尿了。只不过张案历时近十年,作案极度残酷,张非常冷血,平时,犯罪团伙公司化管理,军事化训练,自称是建国以来个人素质最高的杀手,本想临死时会谈笑风生,没想到竟是这样。这出乎夏雷的意料。据说,死前最镇定的凶犯是魏振海。这是当年老曹告诉夏雷的,说:魏酷爱读书,尤其爱谈马列,入狱后仍手不释卷,临刑前还在看书。老曹说:当年搜查魏住的地方,发现了很多中外名著,很多古书,还有英语书和英语学习的磁带。夏雷问他,魏振海在临死前看的是什么书?老曹说,是《左转》。书是线装的,上面有很多笔记。老曹说他从来没有看过这本书。夏雷知道这部书但他也没有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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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廖说的案件就发生在绍兴。作案人徐建平与受害者丁遐是夫妻,两人共同创办了绍兴轻纺科技中心有限公司,丁任董事长,徐任总经理。据说,两人在业内名气很大,曾创造了中国纺织业的辉煌业绩。这家科研型民营企业是世界上能生产数控印花激光制网机的两家企业之一,全国500多家生产力促进中心里惟一一家民办中心。而这些与徐的科研创新能力密切相关。徐已有10余项国家专利,其编写的《中国轻纺面料图集》,是纺织花样选定最权威的参考工具书。在看守所,徐仍然刻苦攻关,他设计的激光切割雕刻加工设备,在此期间获得了国家知识产权局的专利受理。
徐交代:事发当晚,他与丁遐和其他几个人在外面吃饭。妻子先回家,徐则与其他人继续喝酒。晚10点左右,回到家,因公司工地建设问题,和丁发生激烈冲突。争吵近一个小时后,丁开始扇徐的耳光,徐愤怒中用茶杯砸丁的脑袋,两人遂厮打起来。徐将丁按在床上,但松开手时却发现丁已经死了。徐说当时他心里很乱,觉得无颜再见公司员工及家人,更无颜面对自己的女儿。他想把尸体藏起来,但发现尸体太重搬不动。于是,匆忙中找来钢锯,将丁的头、两条腿、胳膊锯下来,装进包里分几次将尸体扔到本公司地下室的水池内。次日一早,徐和同事一起到南京出差,随后潜逃。公安局发现尸体后很快确定徐为重要嫌疑人。不久便在广东揭阳市的一个工业区内将以打工名义隐藏的徐抓获。
熟悉他们的人对徐的印象都很好,待人诚恳和气。他们普遍反映,丁遐平日性格暴躁,经常当众对徐发脾气,甚则动手。有200多人向法院写信为徐求情,希望不要判处死刑,理由之一是,留下徐可以继续为国家做贡献。徐的律师还提到了另一个理由就是孩子。两人有一个15岁的女孩。但女孩的外公、外婆对徐现在恨之入骨,极力要求对徐处以极刑。
他们在一起,
生活了十年。
他曾经考虑离婚;
她曾经爱过别人。
但最终,
两人一致同意,
为了孩子,
把这段不幸的婚姻
继续下去。
让孩子
能继续
幸福的
生活在
这个家里。
立
2016/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