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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爱》_62

(2016-09-12 00:27:52) 下一个

*

回旅店的路显得漫长,在快到时,小峰又累又饿,闻到了一股烤羊肉串的烟香气味。那香味小峰闻着感觉不仅是香、诱人,而且是亲切,太正宗了。拐过一个弯,果然烟雾飘来了。一个男人正蹲在路边在烤串。果然,一看那个烤串的架子一看就是点正,和北京街上的一模一样。小峰走近看到,大铁钎子上的肉块儿又大又新鲜,肥瘦相间。很久都没有见到过这么地道的羊肉串了。美国的烤肉不是这个味。架子边上还有调料,盐、孜然粒、辣椒面、除了没有二锅头,一应聚全。还有,整个抛开的大腰子。小峰点了一个腰子、几只肉串儿。听摊主的口音是北京人,一下子又想起当初第一次听到燕生的北京话时那股子亲热劲儿了。不过,摊主却并不像燕生那么热情。不冷不热。好像对小峰保持警惕。小峰没在意,告诉他,自己的一个好朋友也是老北京。他俩就是在纽约失去了联系。那个人没有身份,他想他肯定是出事了,可能已经不在了。那可不一定。摊主边说边掏出烟,竟然给小峰让。小峰颇感意外,连忙拿出自己的烟让摊主吸。摊主点燃了他自己的烟,然后告诉小峰:在法拉盛有不少没有身份的人,有的还是逃犯。曾经抓过一个,是在澳洲犯的事儿,在这里藏了十多年。这里,摊主说:你不会说一句英语、没身份、没有社安号,一样可以过一辈子。

两个人吸烟,然后摊主又说:

“也许有一天,你的那个朋友就突然又冒出来了。这事儿有过。”

小峰问他原来是干什么的?摊主来了精神儿,说自己从小在什刹海体校练武术,他是李连杰的小师弟呢。他说他还和李连杰说过话。这时摊主眯着眼,面露得意之色。显然摊主非常崇拜李连杰,他不停地赞,说他是个练武的天才,同样一个架子,他一摆出来就比别人的漂亮。小峰忙说他更佩服李小龙。那才真是一代宗师啊。是一个哲学家。武学的至高境界就是哲学,不光是个架子。而且李小龙还开创了一种电影类型,功夫片就是他开创的。摊主被小峰打断,不太高兴,他没有搭理小峰,只是继续说:在拍《少林寺》前李连杰在圈子里已经很有名了。但让他火起来的还是上电影,尤其后来去好莱坞。一下子,全世界都知道了。他们的那些小师弟都想成为李连杰,明里暗里相互较劲儿。但最终谁也没能成为李连杰。摊主冷笑一下。体育圈里也黑着呢。你得巴结好教练、领队,你的教练、别的人的教练、总教练,以后的国家队里的教练,而且队员之间还要相互防着。他说自己其实是队里的尖子运动员,重点培养的对象,拿过北京市的冠军,但命不好,一次训练受了重伤,以后就不行了。看你进不了国家队,就没有人再理你了。你自己的教练都不再待见你了。而你的队友、朋友很多人都很高兴。摊主说,竞技体育很苦,非常残酷的。我们这些搞体育的,从小在体校里训练,一旦出来,什么都不会,大部分人就废了。小峰夸他的羊肉烤得地道。摊主说自己做事靠的就是实在。他用的都是最好最新鲜的羊肉。他说这里的中国人尽是骗子,中国人不老实,骗子太多,处处是陷阱。我练武术时师傅就说:一份苦,一份工。功夫上面耍不了小聪明。后来他又说到受伤,说搞体育最怕的就是受伤,没有不受伤的,都是一身的伤。但是如果受了重伤,那就完了。摊主说到体育界一肚子话。可这时陆续又来人了,还有老外,摊主忙了起来。小峰吃完起身告辞,摊主又恢复到了淡漠的状态,头也没有抬。

小峰住的是一个两居室中较小的一间。主卧里面住着一对美国男女,好像是长期住户。女的是白人,男的是黑人。小峰回来时,两个人正在屋里吵架。这时门一下子打开,那个女的走了出来,穿得很少,看见小峰也没有说话,仍然在和屋里的男人对骂。满屋子都是Fuck在回荡。她进了卫生间就把门一摔。小峰拉开冰箱,想把买的半打啤酒放进去。但看见冰箱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食物,客厅里也到处都是凌乱的衣服杂物,估计都是这两个人的。小峰想他们肯定经常这样吵,可能那个男的会经常要睡沙发。他提着酒,进了屋。

洗完澡,出来,再次感到无聊。打开电脑上网。想起了那个摄影师。他留给小峰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网站。小峰这样在这个夜晚就打开了这个纽约街头摄影师的网页。的确,每一张相片下面都是一段文字,有多有少。

­首先看到的:

“我已经工作45年了。我妻子也是。但是我们没有什么钱。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有五个孩子,两个本科,一个硕士,还有两个博士。他们就是我的财富。”

然后又看到:

“我最好的朋友自杀后,整整一年我都在自杀预防热线接听电话。我的工作时间是半夜12点到早上4点。”

“你的朋友为什么自杀?”

“我想和大多数决定终结自己生命的人一样,他只是觉得非常孤独。他那时刚从大学毕业,和父母住在一起,情况很不好。我一直特别后悔自己对他说的最后的几句话。那天我去他父母家看他,临走前我对他说:这样非常不好,你应该离开这里。”

一个带眼镜的中年男人,清瘦,沉静,他对着镜头,但他的眼睛好像没有看见镜头。小峰觉得他一辈子不会从这件事里摆脱出来了。

——

“我从厄瓜多尔来到纽约的第一天,做公交车经过这座大楼。我记得当时我看着这里,心想,这就是我想要工作的地方。一个月以后,我的朋友帮我在博物馆的餐馆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就这样梦想成真了。”

——

“这些年来,我总觉得生活里好像缺了点什么。”

“是什么?”

“不知道。”

一个小伙子,一脸茫然。

——

“20岁的时候,我做了一个计划,要找到一份好的工作,生活能有保障。现在我35岁,我需要的计划是,过得快乐。”一个快乐的35岁的小女孩。很简单的快乐。

——

“我妻子现在躺在医院,肺炎,星期三的时候肾衰竭,连话也说不了。但我知道她能听到我说话。我每天都去看她,在她耳边说话。”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凳子上。那是1969年,我14岁,坐在家门口的凳子上。然后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孩走过来。长腿,大屁股,牛仔裤那么紧,我都不知道她还怎么能走路。她就那样走过来,坐在我腿上,直到太阳下山才走。几年后我们有了孩子。我留在了她的身边。那些年并不总是很美好,但我留在了她的身边。”

——

 “我在越战中眼睁睁地看着我最好的朋友死在我面前。最糟糕的是,我觉得他们的死是我造成的。

那时我们刚刚执行完5天的任务回到基地,身上很脏。大家都想赶紧休息。但我说服了我的两个最好的朋友和我去附近一口井洗澡。到了井边,我让他们先洗,我在附近放哨。我的战友刚把水桶放下井里打水,井就爆炸了,他们两个都死了。

那一天是6月3号。每一年的这一天,对我来说都是折磨。”

——

“我19岁那年,和一个女朋友准备一起去纽约,我们的男朋友到码头来送我们。我们正要上船的时候,我朋友的男友对她说,如果你走了,我是不会等你的。于是她转身,决定留下来。

看到这情景,我的未婚夫也马上对我说,我也不会等你的。我对他说:别等我。”

一个已经是很老的老太太了。在开心地笑着。

——

“Meo是个医生,但我们可能是全纽约给予药物治疗最少的一家门诊。他对药物治疗非常抵触,但对素食热衷。虽然他是个医生,但他对整个医疗行业十分警惕。他认为整个体系得以运转的基础是疾病,而不是健康。他说在这个体系里,人们对治好病人没有兴趣,对杀死病人也没有兴趣,但每个人都靠药物维持的长期疾病来赚钱。Moe给病人看病,每次最多收5美元,不管是百万富翁还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都收同样的钱。整整三十年,他没有涨过一次价。税务局的人一直怀疑我们逃税,因为他们不相信医生会赚这么少。

他临死的时候,我问他:Meo,没有你我怎么活下去啊?

他回答说:带上我对你的爱,把它传播出去。”

——

“我们是在维也纳的火车上认识的。那天下着雨。”

一对幸福的恋人。

——

“如果你有机会给一大群人提一个忠告,你会说什么?”

“把美国推翻。”

一个染发,纹身,光怪陆离的女孩子。

——

“我1989年离开中国。那时的中国和现在很不一样。当我第一次走进美国的超市,我觉得美国就是一个奇迹。20年后我回到中国。我又觉得那里才是一个奇迹。”

“你喜欢中国还是美国?”

“怎么说呢?”

小峰看见那是一个中国人,文质彬彬,比自己大10来岁。

——

“我的签证还有一个星期就到期了。”

一个女孩子的侧面照。没有看镜头。看着前方。在哭。

——

 “你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刻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人生中最悲伤的时刻呢?”

“我不知道。”

“你最好的品质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最坏的缺点呢?”

“优柔寡断。”

小峰仔细看了一会儿这个人。是一个小伙子。个子高高的,安静,蓝眼睛,眼光忧郁。

——

“遇到他的前一天,我去看心理医生。她对我说,我很快就会遇上我的梦中女孩。我对她说:我是gay。”

两个快乐的男人拉着手。

——

瓦尔特是来自前南斯拉夫的一名难民。过去12年,他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一名清洁工,他的工作职责包括清扫垃圾和洗马桶。

每天晚上11点下班以后,他就开始学习。

在这样苦读了12年之后,他在这个周末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古希腊与古罗马文学学位。

一个40或50来岁的男人,穿着学士服。小峰注意到他的皮鞋看着很旧,但表情平静而满足。小峰想他这个周末就要拿到古希腊与古罗马文学学位了。

——

“你还记得你人生中最难过的时刻吗?”

“当我意识到我自杀没有成功,我还活着。”

 

小峰拉动网页,找到了那个老头的照片。

“我离开我的第三任妻子的时候,在她枕头边留下了一张纸条:‘我去买烟,五分钟就回来。’那是12年前的事了,我到现在也没有回去。我其实根本不抽烟。”

的确,是个样子很倔的老头。看完这篇小峰离开电脑。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一股冷风迎面吹来。深夜,外面的街道很安静。下面的树站在路旁,显得很矮。

 

 

*

安迪在小学3年级时得了一种神经系统疾病,小舞蹈症(Sydenham's chorea)。在患病那几年,他长期呆在家里,躺在床上听收音机,画画,收集电影明星的照片。他变得过分依赖妈妈,长大后长期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终身未婚。后来安迪在回忆时,认为这段经历对于他的人格形成和绘画技能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他信奉天主教(Ruthenian Catholic),一生定期去教堂做礼拜。安迪下葬时,身穿黑色羊绒套装,花呢领带,戴着银灰色假发,和黑色墨镜。神父做完简短祷告,人们向他的棺椁上扔下了一本《访谈》杂志(Interview magazine),一本《访谈》T——恤衫(Interview T-shirt),和一瓶Estée Lauder的“Beautiful”香水。在安迪的悼词中,约翰·理查森(John Richardson)说,这个声称冷漠之人总能成功的艺术家,每个星期天都偷偷地在为穷人提供免费食物的救济站做义工。安迪生前曾表示,想死后在自己的墓碑上一字不留,没有墓志铭,也没有名字。但其实,他想写“虚构”。他说:

I never understood why when you died, you didn’t just vanish, and everything could just keep going on the way it was only you just wouldn’t be there. I always thought I’d like my own tombstone to be blank. No epitaph and no name.

Well, actually, I’d like it to say “figment.”

不过,安迪这些愿望都没有实现。死后他们在他的墓碑上刻下了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

安迪曾说过一句名言:未来,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十五分钟的明星。如果按唱一首歌再做一个非常简单的自我介绍所需的平均时间,那么,十五分钟太长了,5分钟更现实一些。

 

 

*

白天在时代广场,小峰遇到了一个美国青年,斜背着一个包,手中举着一张光盘,不停地对着路过的行人晃动,同时还在义愤地说着些什么。小峰特意走过去,走到时停下来,和他搭讪,心想反正闲着也是没事儿。小伙子果真对他也晃起光盘,说:真相。我们需要了解真相。小峰问:什么真相?那个小伙子说:911。911是一个阴谋,是美国政府的一个阴谋。那些死难者都是政治的牺牲品。我们必须揭示真相。小峰想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还真相呢。他微笑的说,无论真相是什么,恐怖袭击,或者政府阴谋,那些死难者都是政治的牺牲品啊!小伙子看着小峰没有笑,仍然表情严肃,重复说:但我们需要知道真相。如果没有人去揭示真相就还会有人成为牺牲品。他给了小峰一张光盘,告诉他这是他们的组织调查搜集到的证据,然后嘱咐小峰去访问他们的网站。小峰接过光盘时,两人几乎同时说:Thank you。关于911的阴谋论,小峰在兵坛已经看过一些帖子,其中一个帖子讨论得颇为详细而且专业,列举出许多证据。小峰印象最深的是说,这样高的大楼在设计时都会考虑到防火问题,是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因为燃烧而倒塌的。据说,一个美国和欧洲的建筑工程师组织,要求检测大楼残骸的钢架。但911之后,美国政府竟然没有保留样本,已经迅速把大楼的全部钢材销毁了。而且那么大的楼,在倒塌时,竟然是垂直塌下,没有伤到周围的任何其他建筑,这只有一种可能:定向爆破。

 

*

第二天发生的事情几乎是一种神迹。小峰信了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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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悄悄话 脱衣舞表演

马丁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关于那场脱衣舞表演,那一夜,还有那一天。

事情发生在许多年以前。那时马丁还是个小伙子,单身一人,在海外读书。有一天,他突然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电话里,马丁的妈妈哭着告诉马丁,他的爸爸去世了。马丁妈妈当时用的是“你爸走了”这种含蓄的表达方式,以至于引起了短暂的误解。那一瞬间,马丁还以为是爸爸负气离家出走了。在马丁的心目里,爸爸一点也不老。从小就身体健壮,声音洪亮,是个有脾气的硬汉。但随即听到电话那边妈妈说,他上午突然感到胸闷,然后就一头栽倒在地上,没有等送到医院就走了。马丁这才知道,爸爸已经不在了。

那天晚上,马丁来到城市的红灯区。在那里他徘徊良久,然后在一家脱衣舞厅的门口买了一张门票。这家舞厅外表颇有艺术气质,装潢高档而有品位。当然,票价是昂贵的。在经济上,马丁不成问题。这里的色情产业是公开合法的,它的红灯区的脱衣舞表演世界闻名。不过,以前马丁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

一直以来,马丁都是一个单纯的大男孩儿,埋头学业。他心志远大,梦想要有朝一日成就一番事业。所以,在此之前他只简单地谈过一次恋爱。那是在大学,历时短暂。初恋并没有像书本中写的那么玄妙。虽然也美好,但并不是太浪漫,更没有达到能刻骨铭心的地步。后来,关于这场仓促恋爱的许多细节,他甚至都记不起来了。当时,他们的感觉都很平淡,在一起可有可无。这可能是因为彼此都有些胆怯,或者对对方并不完全满意还在犹豫,而且当时学习最重要。马丁吻过那个女孩子。确实,他一直很想把手伸进她的衣服摸她的乳房。那个女孩子有一对优美的乳房。但马丁不敢。恐惧和渴望交织在一起,给马丁带来了痛苦。可并不是特别强烈,不能算是煎熬。它更像是晴朗的日子里,天空中飘来的一缕阴云。而且,很快就被风吹散了。因为,在马丁还在痛苦的犹豫中不能下定决心的时候,两个人就已经分手。快得似乎都来不及,太心痛。

在白天的电话里,母亲一直在哭,有几次甚至哭得没法继续讲话。马丁一直在听着,感觉这个电话似乎不会结束了。后来,他变得心烦意乱,但仍然静静听着。挂断电话后,马丁没有立刻陷入对父亲辞世的悲痛,却不由自主地在头脑里反复思索起母亲在电话里表达“父亲死了”这个含义的两种叙述方式。母亲在漫长的讲述中始终没有说“你爸已经死了”这样的语句,而是反复用:“你爸走了”,“你爸不在了”,这两种表达方式。显然,这是两个简单的陈述句。马丁虽然上学时一直不喜欢语文,但现在他感觉第一个句子是一个暗喻,而第二个句子似乎也有暗喻的成分。于是,马丁意识到母亲今天上午用了两个暗喻来告诉马丁,他的爸爸,自己的丈夫已经死了这样的一个事实。但是,这两个陈述句,它们和它们要替代的那个陈述句的所指与能指是否是一样的?于是,马丁就又陷入了另一层语境的迷思里。在昨天、前天、大前天,爸爸一直不在马丁的身边,但他并没有“不在了”。因为,他仍然存在于世界的某个地方。而今天,爸爸就是不在了。今天爸爸已经“不复存在”于这个世界,而且是在整个宇宙的历史和空间里永远地消失,不再存在了。这样,我们是否可以说,“他走了”呢?而恰恰是在四个月前,马丁走了。他坐上飞机离开了这个家,这个家所在的城市,和家中的父母。因此,可以用:“马丁走了”,这样的陈述句来表达这个事件。但是,如果转换一下坐标系,我们也可以以马丁为静止物,一个原点。那么就是爸爸、妈妈、家和家所在的那个城市走了,他们离开了马丁,远去了。于是,马丁想今天上午发生的事件就是,爸爸这个参照物从他的坐标系中消失了。现在即使他坐上飞机在高空中长时间地飞行,无论向着哪个方,他都既不能离他的爸爸更远,也不能离他更近了。

有几次马丁疲惫地想回忆爸爸的样子和往昔与他相处的时光,发现父亲的样子在自己的记忆里根本看不清,甚至当他闭上眼就无从看起,而睁开眼就是现实的世界。在回忆里父亲的样子相当的模糊,而且缺乏确定性,经不起推敲。他这才发现自己头脑中真正清晰、肯定的是语言和文字。虽然都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句子,散落一地的词语:爸爸,父亲,马蔚然,1米83,是个大个子,结实,有力气,酒量惊人,黑红的,粗糙的,慈爱的,……。他意识到那些文字、词语是准确的,可靠的。也就是说他的爸爸现在只是一些语言文字。那么,他的妈妈说的:“你爸走了”,就是走进文字,变成了一种语言的存在。只有一次,那是马丁下午一个人坐在学校的图书馆,有一刻,他恍惚间看见了父亲站在阳台,像一个童话中生活在森林里的巨人,修剪他心爱的花草,阳台的空间里上上下下摆满了花盆,郁郁葱葱,就像一座微型湿润的原始森林,爸爸正站在那里,怡然自得。那一瞬间,是清晰的,明亮的,仿佛是真的。马丁的心头钝钝地抽痛了一下,接着那影像就破灭了。马丁眼中又看到这个图书馆,头脑里随即出现了“图书馆”这3个字,然后变成了,“Library”,“Bibliothèque”, “Bibliothek”。在刚刚回过神看到图书馆的时候,马丁反而有一种恍惚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下午这个安静的图书馆不是真实的,但随着那些文字的生成,图书馆迅速获得了真实性。在一整天里,他都处于这种淡漠的状态,没有悲伤,但也快乐不起来,似乎已经无知无觉,却并不是像佛教中大彻大悟的解脱,而更像是一种近乎于麻木的疲惫感,反应迟钝。

直到表演开始马丁才兴奋了起来。他几乎是一下子就勃起了。舞女的身体是全裸的,用一块纱巾裹着,一边扭来扭去地跳,一边舞动纱巾。纱巾很薄,舞起来时在空中徐徐飘浮。那上面有彩绘。彩绘的颜色在灯光中是暗淡的,里面半明半暗地浮现着舞女的身体。有时,在她挥开纱巾的一瞬间那个身体会忽然清晰。但接着要么她把身体一转,要么就立刻把纱巾又合了起来。整个舞蹈是极具挑逗性的,撩拨得观者焦渴难耐。

马丁用色情的眼光盯着舞女的身体。那个女人的屁股大而圆润,向后翘起,急遽收窄的腰部将视线引导向那里,更加凸显了这个组织的醒目。她的乳房并不特别大,但形状性感,有几次,她面对马丁的方向,把盖在胸前的纱巾完全撩开。顿时间,马丁有一股放电感传遍全身,伴随着一阵混乱的心跳。那对乳房在没有任何支撑物的情况下,仍然能挺立,整体微微下垂,呈三角圆锥的形状,下部的边缘向上划出一道弧线,延伸为一个小而翘起的乳头。和屁股相比,乳房是一对复杂器官,具有丰富的细节,和遍布其间的微小的曲线变化;而屁股则是简单而快乐的组织。这两处器官,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在女人蓄意的扭动和旋转中,交替刺激着马丁,让他情意迷乱,身体越来越接近热血沸腾的临界点。现在马丁正越来越渴望着,接近她身体那最隐秘的深处,阅读到那一直被重重禁锢的一本禁书。马丁似乎终于在夜晚的这场脱衣舞表演中摆脱掉了在整个白天里语言和没有语言的空白对他可怕的折磨。现在只有视觉和欲望的暴力的冲击在不断地打击着他。他下面的裤子在黑暗里一直高高地被顶起来,像是里面站着一个小生物。

最后,脱衣舞表演就要达高潮。那个舞女面对马丁慢慢把胸前的纱巾向两边展开。马丁看见了舞女乳房上那圈颜色加深的乳晕,这颜色刺激了他。还有乳晕正中的乳头,圆圆地挺立着。但马丁连忙把目光向下移动,他想到了在下面的那片大河冲刷出的三角洲。他还从来没有到过那里,亲眼目睹河水泛滥的季节,芦苇随风飘荡,天空回响着白鹭的鸣叫声。那生命开始的季节。但这时舞女猛一转身,上体向前俯下。马丁豁然看到的是舞女向他撅出的一只硕大的屁股。那是一片巨大的空白,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混沌未开的史前世纪,但就在这片巨大空白的中间突然出现了一条醒目的,令人震撼的断裂。那只大屁股随着音乐在使劲地抖动着,扭着。而这个体位使得屁股突向马丁,显得更加硕大。舞女又把一只手放在了上面,一边抚弄,同时她转回头再一次用勾魂的眼神盯着马丁。

于是,马丁又想到了语言。他想到语言是一点也靠不住的,它既虚假又无力,它是无济于事的。语言无法真实描绘出他现在眼前所看见的这只让人热血沸腾的真实的大屁股,这只屁股赤裸扭动所发出的排山倒海的冲击波。语言无法真实再现任何一只屁股,无论是活生生的,还是死的。在所有的语言中屁股都只是一种虚构,是一个幻影。语言无法真实地说出,他现在的感受,他的身体里涌动的性欲,激情,和这个夜晚里几乎无尽的悲凉。任何语言都无法挽留正在分分秒秒逝去的真实。而人生就是真实性的消亡。语言也无法重现真实,它是虚假的,是一张似是而非的城市的地形图或者说明书。生活最终只是一种选择,而马丁已经决定了,今夜他要选择真实,那就是这场脱衣舞表演,舞台上这个即将完全赤裸在他面前的真实的女人,她的真实的屁股,乳房,和她的整个的即将暴露无疑的真实的身体。只有这些真实的存在才是他可以依赖的。

这时,脱衣舞的表演已经到达最后的关头,那个跳舞的女人又一次转向马丁,正对着他,双眼盯着马丁,在他的面前把裹在身体上的纱巾慢慢地掀起来,然后,突然把整条纱巾抛向空中,同时把她的腿向马丁敞开。马丁猛然一惊,睁大眼睛,感觉心就要蹦了出来。


在这之后的很多年里,马丁时常会回忆起这场脱衣舞表演,回想起演出最后的一刻发生的那件事情,以及这一整天对于他的意义。马丁现在认为,语言是具有拯救意义的,它是人类的避难所,是人类心灵的救护站,语言就是彼岸,一切只有转化成语言,才会变成真实的存在。否则,生命不过是一场虚幻。如果没有诸如“爸爸”、“爸爸走了”、“爸爸不在了”这样的语言表述,那么很难说他的父亲、他父亲的死,对于他还是否会有什么真实的意义。而就在此刻,他头脑中所有的思考回忆也都是语言。同时,马丁还意识到语言的另一种属性,即语言是一种古老的集体意识,就像在上述的表达中,“爸爸”,“爸爸走了”,“爸爸不在了”,在所有这些语言里没有一个字、一个词汇是马丁自己的。马丁所使用的所有的语言,都是被预定义过的。它们都是一种古老的集体意识,当马丁使用它们时,他也就被迫的被纳入这种古老的集体意识里。这样,语言也就是一种约束,是对于使用者的一种限定。所以,语言就是事物的终点。它是具有某种永恒意义的终结,最终所有的存在都将归于语言之中。

这样在很多年以后的这个夜晚,马丁意识到在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他父亲的离去,和那场脱衣舞表演,都一直是存在于他意识里的语言的各种不同形式的一次次的表述中,而正是这种不断的语言的叙述才使得这些事件保持了真实性,不至于湮灭,化为虚无。于是在这个夜晚,马丁终于开始敲击键盘,移动鼠标,把它们用文字记录下来,他认为这样它们就可以真的变成了某种具有永恒意味的真实的存在了,他,他的父亲,和那个非常不同寻常的一天深夜里的那场意味深长的脱衣舞表演。

一场脱衣舞表演

上午,马丁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妈妈告诉他,他的爸爸走了。挂断电话,马丁意识到爸爸已经不在了。就在昨天下午,马丁的爸爸心脏病突然发作,永远地离开了他们。晚上,马丁一个人来到位于城市繁华闹市中心的一家夜总会。在这里,他观看了一场特别的脱衣舞表演。跳舞的那个女人,全身赤裸,用一块半透不透的纱布遮盖着身体。在跳舞时,她不时的掀动纱巾,撩拨着台下的看客,让年轻的马丁浑身欲火难耐。那时,马丁还是个20出头的小伙子,正当血气方刚,第一次来夜总会。在此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女人真实的裸体。在这场演出的最后,那个跳脱衣舞的舞女终于面对着马丁把遮盖在身体上的薄薄的纱巾抛到了空中。在这一瞬间,马丁的兴奋达到了极点。他张大嘴,瞪着眼,死死盯着那个完全赤裸的舞女。但就在这时,他却一下子呆住了。马丁突然看见舞台上根本没有舞女,那个舞台在灯光下空空荡荡,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时,一块纱巾从空中缓缓落了下来。就在马丁正感觉恍惚的时刻,四下里突然掌声雷动,有人还吹响了口哨,跺脚大声地喝彩。马丁这才醒悟过来,意识到原来这只是一场魔术。




20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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