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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雷回到家后不久,知道了北京在朝阳、海淀、南城发生了恶性连环杀人案。短短两个月内已有7人被害,3起在受害人家中,2起在宾馆,2起在野外。凶手几乎每周作案,而且手段异常残忍,死者生前均遭虐待,性侵,肛门损伤,有的甚至严重撕裂,估计在整个过程中,受害人一直处于清醒状态,死者全身都有多处刀伤,剖腹,有些人的生殖器还被桶烂。受害人均为男性,年龄在20至32岁之间。警方还发现他们有两个共同特点:一,均为同性恋者,并有受虐倾向;二,都喜欢上网。通过技术侦查,嫌疑犯目前已被锁定居住在海淀知春里某个小区。夏雷分析嫌犯为男性,年龄也在20至32岁之间,心里受过严重创伤,目前内心处于完全崩溃的状态。因此,他现在在疯狂作案,不顾代价,毫无掩饰,他很快就会被抓住。
果然,不久嫌犯即被捕获。他的名字叫李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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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绍兴,夏雨是少不了经常去逛越王台、兰亭、右军祠、碑林、老教堂、戒珠寺、禹陵、舜庙、青藤书屋……。绍兴城不大,安步可以当车。从沈园出来,走不远就到了鲁迅故居。故居里面有卧房、百草园、三味书屋和当年鲁迅读书的私塾。“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丛间直窜上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吟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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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处长和夏雨很快成了好朋友。一则廖处长官场人物,人话鬼话,深谙接待应酬之道,二则绍兴“士人比鲫鱼多”,廖爱舞文弄墨写写文章,吟诗作画,他在局里主管新闻媒体和对外的宣传报道,不受什么重视,倒也闲散。廖处酷爱书法,而且颇有造诣,在当地圈子里是很有名气的。他谈起书法头头是道且乐此不疲。不过,他博古通今,谈得有趣。夏雨不懂书法,但爱听他讲书法之道。此人只做旧体诗,所以夏雨从不和他谈诗。在绍兴谈论最多的自然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兰亭位于绍兴市西南十三公里处的兰渚山下,相传春秋时越王勾践曾在此植兰,汉时设立驿亭,故名兰亭。东晋王羲之在永和九年三月初三邀请当时名流雅士汇聚兰亭,写下了《兰亭集序》。廖处长说:《兰亭集序》的摹本,应该和原本相差蛮大。他渴望在有生之年能赶上开挖昭陵。但又说:据说红外线探测发现昭陵已经被盗空,那么《兰亭集序》的真迹可能早就损毁不复存在了。说到这里廖不胜唏嘘。廖讲,其实《新五代史·温韬传》已载,唐末五代,温韬盗空了所有唐代帝王的陵墓,里面就包括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不过,他还总抱一丝幻想罢了。他说自己亲自跑到昭陵去看过几次,那座山的气势真的是不同,雄浑,那就是大唐气度,远非江浙山水的灵秀所能比。夏雨说,各有其美吧。他蛮喜欢绍兴的水光天色,流波动影。廖处长不置可否,只是说到了陕西看到了八百里秦川灞陵烟尘,才能体会到中华汉唐的气质,那种气质后来就没有了。然后,廖处长又说:江浙和陕西就像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和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说到这,他来了精神,为夏雨比较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和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他说:王的《兰亭集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王的字是含蓄的,但委婉之中蕴藏着矫健,很像绍兴山水和江浙士人。他是行书的老祖宗,后人写行书肯定要受到他的影响,可是到了颜真卿的行书,气象大变,他不是起自王羲之,而是直追秦汉的篆隶笔意,同时又融入自身的才气,因此已不再是江浙风景,而是一派大唐气象,是汉中八百里秦川。廖处长觉得《祭侄文稿》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实在不对,他认为这篇文稿已超出了《兰亭集序》,后人不必总是不如前人。夏雨以前是知道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的,小时也练过几天书法,知道“颜筋柳骨”,一直以为颜真卿只是个楷书大家,从不知道《祭侄文稿》也不知道颜还是个行书大家。廖处长于是又给夏雨讲起了《祭侄文稿》,说,安史之乱时,颜真卿堂兄颜杲卿任常山郡太守,与三子季明守城,抵抗叛军,后来城破,两人罹难。《祭侄文稿》便是颜追祭堂侄颜季明的祭文草稿。因为是草稿,所以颜用的是一支已微秃的毛笔,涂涂改改,墨都未及研浓,写时胸中悲愤,情如潮涌,常常一直写到墨枯,才蘸墨继续再写,这使得整篇文字的墨色是灰的,浓枯起伏,通篇写得一气呵成,回肠荡气。
第一次看昭陵,廖是开的公安局里的越野车从咸阳去的昭陵,像朝圣,一路之上廖的心情都无法平静。昭陵在礼泉县东北的九嵕山上,距咸阳市30公里。离得还很远呢,廖看到远方连绵的群山便激动的不行了。等来到昭陵山下,就被完全震撼住了,向着那山走去时,廖想到了颜真卿的《大唐中兴颂》。那天,他爬上了山,又从山上下来。下来了,却久久不想走。在陕西他看到地上的黄土疙瘩,就想拿起来在手里使劲地捏。而夏雨被老廖说得心动,从此记住了颜真卿的行书《祭侄文稿》,念念不忘了。
老廖说,中国的书法神品都是草稿或者随手书写的书简信札。《兰亭集序》,《祭侄文稿》,还有苏东坡的《寒食帖》,都是这样。这是非常神奇的。
可廖最后说,颜真卿不像王羲之。《祭侄文稿》写的过于情绪化了,颜真卿困于亲人亡故的悲伤,而王羲之是魏晋名士,笃信老庄,对于生死看得很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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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一起自然要喝黄酒,吃茴香豆,萝卜糕,和油炸臭豆腐了。廖处长是老绍兴,对于风土人情、三教九流、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廖说:绍兴黄酒最好,是因为水好。绍兴黄酒用的是鉴湖水,鉴湖水流自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的会稽山阴,渗过层层砂岩再浸入湖中,澄清一碧,水质既纯净又甘洌,富含矿物质,才能酿出如此醇厚的美酒。越地酿酒可上溯春秋时期。用的是上等精白糯米、优良黄皮小麦为原料,酿出的酒琥珀颜色,芳香馥郁,醇厚甘鲜,为中国黄酒之冠。元红、加饭、善酿、香雪、花雕,都是醉生梦死的好伙伴啊。老廖说:绍兴菜在江浙菜系中最为淳朴,讲究的是运醇成鲜,鲜咸入味,“霉”、“酱”、“醉”是绍兴菜中独具特色的三个系列。霉竹笋、霉毛豆、霉千张、霉豆腐,夏雨样样都爱吃;霉干菜焖肉,也好吃,但稍觉肥腻。糟鸡闻名天下;糟溜虾仁,虾仁洁白如玉,肉质鲜嫩;而廖处长还介绍了绍兴的越鸡和糟青鱼干。这越鸡先用料盐反复擦抹,然后用纱布包住,放入酒糟腌渍数日,糟香醇厚,入口回味悠长。糟青鱼干选用绍兴泱茶湖所产的青鱼,腌制晒干,利用酒糟糟制,使酒香融入鱼干,吃时肉色红润,肉质松嫩鲜美,嚼上一口满嘴酒香,实为冷菜中的上品。当然,来绍兴,醉虾、醉蟹,自然不能放过。绍兴正宗醉虾是用鉴湖的鲜活公虾,调以绍酒、南乳汁等炯醉。只是活生生的,吃起来有点儿残忍。
但廖处长总是笑话夏雨,吃不了油炸臭豆腐,说:你们北京人不是有王致和的臭豆腐吗?夏雨说,王致和那是闻着臭吃着香;而绍兴的臭豆腐闻着臭吃着更臭啊。廖处长就特地钳一块炸得外皮焦脆的臭豆腐咔咔大嚼。夏雨记得第一次点这道菜,服务员端上来时,他就觉得一间厕所正从身后的空中移动过来,不是厕所,而是农村的茅坑。他想是谁竟能先吃下第一块这种臭豆腐?这人要有多寂寞才会去吃绍兴的臭豆腐啊。老廖听罢大笑,说,你说对了。我就是,太——寂——寞。夏雨于是笑着对老廖说:人是嗜痂成癖,谁都如此,只不过所嗜之痂不同罢了。老廖也笑了,说所言极是,又说,据说陈独秀在写文章时,经常要搓下脚趾间的泥,一边闻一边写才能写好,有时还放在嘴里咀嚼。夏雨大笑,说以前读钱钟书的《管锥篇》,记得有一则唐人故事,两个大臣都喜欢闻臭味。他们到处搜集臭虫,装在锦囊里随身带着,有空就拿出来闻一闻,发现了有异臭的臭虫还要请对方来闻呢。老廖说还有人爱吃石头、土块。他告诉夏雨:如果你干我们这行就会知道,人的心理真是奇奇怪怪,玄妙莫测,又十分凶险。他夹了一块臭豆腐闻了闻,送进口中吃下后如瓶中泻水背出长长一段佛经:“是故须菩提,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若心有住,即为非住。是故佛说菩萨心,不应住色布施。须菩提,菩萨为利益一切众生故,应如是布施。如来说一切诸相,即是非相。又说一切众生,即非众生。”这段经文夏雨一头雾水,问这是什么经,老廖说:这是《金刚经》,又对夏雨讲,你有空也应该读读佛经,这里面博大精深。(转天他真送了夏雨一部《金刚经》。)夏雨从不知道老廖还信佛读经,刚想夸他记忆力强,但一转念却说,老廖你这佛经背的这么顺溜,是不是上班时光去背佛经,没有好好打击邪恶势力和境外别有用心的敌对分子啊。老廖说我只是搞宣传,夏雨马上说,错。网络警察是今天中国的最朝阳产业,以后你们网警最繁忙。老廖不说话了。夏雨却还接着打趣他:你们公安还念佛,这是会影响到打击犯罪的力度的。共产党员是不能信仰宗教的,尤其是不能信佛的!你们讲的是组织性、原则性和残忍性,是无情打击、残酷斗争,如果不你死我活那就同归于尽。你们共产党要是信了佛,有了善心,那哪还能战无不胜啊?老廖听了笑而不答,他钳起一块臭豆腐翻来覆去看,夏雨在一旁说:眼神像是看情人。老廖叹口气:唉,还别说,从小吃它长大,有那么几天不吃,还真就想得难受呢。说罢把臭豆腐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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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过《兰亭集序》,转日老廖又带夏雨来到了云门寺。老廖讲,这云门寺始建于东晋义熙3年,迄今已有1700多年的历史。这寺在佛教史上颇为重要,曾经兴盛一时,荟萃过许多高僧。历代也有很多文人墨客来到这里吟诗作赋,最有名的要数南朝诗人王籍的“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王籍一生只有两首诗留世。夏雨看见云门寺三面青山环抱,坐落在一条狭长的幽谷里,南面有若耶溪,依山傍水,清爽宜人,谷内幽静空灵,寺院隐身山林之间,一派青翠,绝尘去世。真是一处佛家的仙境啊!老廖告诉夏雨:此寺前身就是王献之的旧宅。这样,老廖就又回到了《兰亭集序》。而这一次廖却讲起了命运。他说人有人的命运,书也有书的命运,其实鬼也有鬼的命运。世界上大凡名人都让一些不同寻常的命运,而书也一样。三大行书各有各的命运。《兰亭集序》最神奇,神龙见首不见尾。其命运颇为蹊跷。而苏轼的《寒食帖》最为曲折。然后,老廖就给夏雨讲起了《兰亭集序》的前世今生以及和云门寺的奇妙因缘。讲过之后,才又讲起了苏轼的《寒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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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因乌台诗狱案下放黄州,在黄州城东的一片坡地,搭起一间书房,题写匾额“东坡雪堂”。从此就有了苏东坡。在这里苏轼写下了《念奴娇》,《浪淘沙》,《赤壁赋》,还有《寒食贴》。《寒食贴》是1082年写的,近20年后才被黄山谷看到。看见时黄已是晚年,又见到苏的字迹,那时岂止感慨万千。情无以自已,黄于是提笔在卷末写下了他一生最为动人的书法,跋末笑谈,“他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黄也是宋代书法大家,一生景仰苏轼,自称为他的学生。但两人都是真性情,经常相互调侃,语珠机锋。黄一生受苏轼牵连,一直流放。在他看到《寒食帖》的那一年,1101年,苏轼死在了流放地海南。但当时黄不知道。4年之后,他也客死在了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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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廖讲,元朝此贴收入宫中。元有一个大书法家鲜于枢,看后认为《兰亭集序》、《祭侄文稿》、《寒食贴》是天下三大行书。明又流到民间,董其昌曾在贴上提拔。但清朝的大诗人纳兰容若看过《寒食贴》后却未在贴上留下一字,只押了他的三方印章。而乾隆极为钟爱此贴,在他一生的各个阶段都在贴上留字、盖章,所以此贴简直又成了乾隆一生书法的微型回顾展了。清咸丰年间火烧圆明园时,《寒食帖》险些被烧毁,从此在卷上留下了烟火熏烤的痕迹。当时八国联军和宫中的太监、附近涌来的老百姓都在疯抢财宝,一个痴迷书道的老太监冒死从已经烧起大火的房子里抢出了这幅字,但在逃出圆明园的路上却被人打死了。之后《寒食帖》就再一次流入民间,历经战乱。后来,颜世伯把它带到日本,卖给了日本收藏家菊池晋二。但在交易中还出了一件趣事。作为中介的菊池的一个亲戚,欺骗买家和卖家,先告诉颜菊池只出六千元,然后告诉菊池颜一定要六万金元才卖。菊池最终以六万金元的天价买入。后来事情败露为此差点打起诉讼来。这样《寒食帖》在日本又经历了东京大地震和二战美军轰炸东京。在东京大地震时,整个城市燃起大火,连烧带震几夷为废墟,菊池一生收藏尽毁。但他在地震中冒着生命危险,跑回屋里取出了《寒食贴》和李龙眠的《潇湘卷》。二战结束时,东京被炸,城中一片混乱。王世杰托亲友四处打探,最后终于购回此贴。他把此帖保存在台北故宫,在贴上最后的一个题跋中,王让后人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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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蒋勋跟随老师庄严来到台北故宫,看到了苏轼的《寒食贴》。那时蒋还是一个年轻学生,在读庄严老师的研究生。庄严没有打开画卷,就先从题签讲起。中国长卷的构造包含题签、引首、画心、拖尾、隔水、骑缝等诸多要素。但1970年的蒋于中国书画的鉴赏还没有经验,对于画的卷收展放,题签辨识,材料考究,几乎一无所知。画卷展开后,蒋看见上面盖满了朱砂印章。朱砂鲜艳的红色都已变得十分暗淡。书卷上还留下烟熏火烧和水渍的痕迹,直逼画心。那时蒋就仿佛看见硝烟弥漫、火光四起,耳边炮声隆隆。那天,庄严老师一方印接着一方印的讲完,才开始讲苏轼的《寒食贴》。在讲到贴中“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时,说这是苏轼感伤青春流逝用了庄子的一个典故。庄子在讲时间流逝时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人怕船被偷走,就将它隐藏在山谷里,不料半夜河水涨潮,把船给漂走了。
但是在当时蒋勋看到苏轼的字迹,却觉不出有多好,感觉还不如黄山谷的跋写得美妙。在跋中,黄的字迹俊秀飘逸,简直光彩照人。那时蒋就诚实地将心中的疑惑告诉了老师。庄严听后只淡淡说出三个字,“慢慢看”。然后,收起书卷。直到走出观摩室,才又对蒋说:以后你就懂得了。之后的30年里,每次故宫展出此贴,蒋都要去,站在书贴前长时间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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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台诗狱案时,苏轼深陷囹圄。负责勘问的御史李定嫉恨苏轼,欲置之死地。在狱中苏轼一直非常绝望。有一天他突然特别地想念他的弟弟苏辙。于是,提笔给弟弟写下了一首绝命诗: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今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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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红被捕后,夏雷见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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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红,祖籍山东,生在新疆昌吉市。昌吉市是昌吉回族自治州的州府,南边有广阔的森林,牧场,和终年积雪的天山;北边是准噶尔盆地,草原广阔。但都距离昌吉很远呢。小红的父母是普通工人,有两个哥哥,但家里一直想要女孩儿,所以给他起了一个女孩的名字,并从小把他当女儿养。小红倒是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可这并没有使他少挨妈妈的毒打。小红的妈妈是个大个子,越生儿子越结实。她有精神病,发病时力气大得惊人,情绪狂躁,打人毁物。这时大一些的哥哥们,就跑没影了,只留下小红,被打得哭嚎惨叫,常常满脸是血,而这时小红的爸爸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发生的一切,一边独自喝酒,有时会大喝一声,狠打;或者已经烂醉成一滩,躺在沙发里睡得像头死猪。小红的父亲酗酒。家没有人管,总是一片凌乱,到处扔着空的白塑料桶,那是昌吉当地的一种廉价白酒。小红从小自己洗衣服、做饭。上学后,不爱呆在家里,而是成天在外面游荡。他恨这个家,恨自己的父母。有时很想找人说说话,但在外面小红也没有什么朋友。
在小红15岁那年,十二月的一天,昌吉下雪了。放学时,雪片纷纷扬扬从天上飞下来,漫天洁白。同学们在热闹地玩过一阵后,就都结伴回家了。学校里清静下来,小红这时才走出教室,一个人低着头走在昌吉市里。不久,天就黑了,雪越下越无力,街上不知不觉变得静悄悄的,已经没有人了。而就在这时,小红感觉猛地撞到一个巨人的身上。他趔趄一下,连忙抬头去看,雪中立着一个大汉,穿着厚厚的大衣,显得更加敦实,像座山,被撞后大山站在那里纹丝未动。这男人有三、四十岁,正盯着小红的脸,目光炯炯有神。小红看见他满脸胡子茬,黑乎乎的一片,好像很硬,看着吓人。他连忙道歉,但那人奇怪,不说话,只盯着小红看,好像小红是他丢失的儿子,现在被他又遇到了。小红越发害怕,想是今天又要埃打,他不停地解释。但那个男人只看着他,一言不发足足有一分钟才开口。那声音像洪钟,但语气很和气,他问小红,这么大雪为什么不回家。这大大出乎小红的意料。小红看着男人,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男人走近,抬起手像慈父一样给他拍去肩上的积雪,然后,抚摸着他的头,看着他的脸,问他穿这么少冷不冷。小红感觉他的手又沉又温暖,他不再害怕,心里产生出亲近感,说:不冷,那人又问他叫什么,小红说:叫小红,那人问:哪两个字?小红说:大小的小,红色的红。那人听了爽朗大笑,说:好!然后拉起小红的手: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暖和暖和。那时小红的手冰凉,就这样被他一直拉着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小餐厅。坐下后,男人点了四个菜,一瓶白酒。让小红喝酒时,小红说不会喝,但禁不住他的劝,就喝起来。一喝话渐渐多了,感觉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特别亲切。这样两人不停地聊,那个男人时常会爆发出爽朗的大笑,笑声响亮,震动空气。不知不觉中,饭菜都吃完了,酒也喝光了。那个男人于是付过帐,站起来,拉着小红,又走出餐厅。
一出来,男人就敞开大衣把小红裹住。但小红这时一点也不感觉冷,浑身热乎乎的。酒后踩在雪上,就像踩在铺着厚厚的鸭绒被褥的床上。他们一直走进了一片小树林。在那里男人开始亲吻小红。小红顿时感觉脸上扎进一片密密麻麻的小钢针。他的头仍然晕乎乎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那个男人已经解开他的衣服,用手抚摸他的身体,小红知道这件事情不好,他试图推脱,但推不开,小红不知所措于是就不动了。雪夜,林中一片寂静。直到最后那个男人褪下了小红的裤子,把他的头按了下去,小红害怕了这才弓着腰撅着屁股,试图挣扎,但他脖子上的大手只一紧,小红顿时疼得眼冒金星,浑身一软,这时感觉后面一根棍子一样硬的东西插进了他的身体,一股钻心的疼痛,他惨叫了出来,接着另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小红疼得在地上死死抓住一把雪。那个男人开始抽动,小红感觉肛门口的肉被撕裂开了,他两眼一阵发黑,紧紧攥住那把雪,但雪在他手中融化流走了。小红疼得几乎要昏过去,泪流了一脸。那天晚上,他一瘸一拐回到家里,路上精液从剧痛的肛门里溢出来,沿着腿根流下,变得又冷又粘。家里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小红找出一把尖刀,从此随身带在身上。有一段时间,他天天在昌吉市里转悠,想找到那个男人,亲手杀了他。但他再也没有见到那个男人。一个月之后,小红不再在昌吉市里游荡了。虽然每天仍然揣着那把刀,但小红开始把所有时间用在学习上。过去,他在班里是学习最差的学生,现在他的成绩显著上升。可是无论如何发奋,他从来没有进入过班里前十名。家庭环境的恶劣是一个原因,但更主要的是,小红只不过是一个智力非常平常的孩子。不过这并不重要,小红想要的不是名列前茅或者什么事业有成,他只是想考到北京,离开这个家,离开昌吉这块耻辱之地。
但即便如此微薄的梦想,在第一次高考发榜时,也破碎了。小红那年落榜了。他在家里躺了三天。父母让他去工作,小红不去。他还要考。在补习的一年里,他不理发了,很少洗澡,睡得更少。第二年,终于考上了,尽管只是北京理工大学成人教育学院计算机专业。小红痛痛快快地洗了澡,浑身用香皂打出厚厚的泡沫,然后又唱着歌去理了发。这个才不到20岁的男孩子内心里的欣喜,又有谁能知道呢。在开往北京的列车上,小红终于笑了。他想自己正在逃离他的可怕的厄运。
《寒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