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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枪。地点:肯辛顿。25岁的洛里·刘易斯·里维拉在一家加油站外,用吸尘器清洁自己的车子时,被子弹击中。这是华盛顿连环枪击案中第五名死难者。到目前为止,所有遇害人都是一枪毙命。
在美国其他地方也不时地报道发生枪击案,现在更加引人注目。一时间全美人心惶惶。蒙哥马利县进行了大搜查,到处是全副武装的警察;电视里建议马里兰州的居民,尽量减少外出,不要暴露在开阔的地方,晚上拉下窗帘;专家示范当枪击发生时如何卧倒隐蔽。
第七枪,是在华盛顿北部地区,从海地移民来的72岁退休木匠,帕斯卡尔,在一个公共汽车站旁,被一枪击毙。
第八枪。地点:弗吉尼亚州佛雷德里克斯堡一家工艺品商店。枪手射中一名43岁妇女的背部,当时她正往车里放置购物袋。这名妇女受伤后立即被送往医院抢救,最终活下来了。警方没有公布她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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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转过身,Tram告诉他,又发生枪击案了。小峰说,他也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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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说住apartment 好啊,住apartment 好啊,住house一点也不好,太麻烦了。打理维护要花费许多时间和精力。小西说,割草就是大麻烦。他不喜欢割草。你割了一遍,不久草就又长了出来,你就再割,草再长。没完没了,浪费生命。打扫房间也是如此。每次打扫干净,但不久就又渐渐乱了,灰尘落下来,到处都是。房间里还有一些角落,可能你一辈子也触及不到。这是一件没有尽头的事情,你在和某种无聊战斗,但你没有希望,你不可能战胜它们,尘土、野草和混乱。直到你不在了,房子空了,那时灰尘又重新落下来,像一道无孔不入的幕,覆盖整个世界,外面院子里又长满了野草。但你只要活着,就不得不一遍一遍的清理,这就是生活。
沈菲听着小西这些捞唠叨叨的抱怨话便笑了,她说你不一定非要打扫啊。然后就给小西讲起了六祖,也可能是五祖,或者是四祖,whatever吧,那首著名的畿子。“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但故事要翻译成英文。沈菲讲的是寺庙里大扫除,师傅让徒弟干活,神秀说,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慧能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结果慧能受到了表扬。听完沈菲的英语,小西让沈菲把那段话的中文写下来,再把“禅”字写下来。等她写完后,他在实验台上找来一只细尖儿的sharpie的马克笔,写下“ZEN“,“禪”和“ぜん”。然后放下笔,说他可能听过这个故事。中文和日文“禅”的写法是一样的。日本的佛教是从中国传过来的,传过来的正是禅宗。但接着小西说:我不喜欢禅宗。慧能的话听着仿佛很酷,但灰尘不会因为慧能的漂亮话就不存在了。灰尘就在那里啊。寺院总要有人打扫,是别人替他打扫了。“时时勤拂拭”听着不那么漂亮,但实在可靠。禅宗是骗子,让人愚蠢,还自以为聪明,说着一些蠢话,还以为很高深。禅宗非常做作,但科学不是这样的。科学非常真诚,也非常真实,它不故作神秘,它只是试图把道理讲清楚,发现规律。当它弄不清楚时,它就老老实实的说弄不清楚。不会说些大话故弄玄虚。宗教离不开语言,没有没有语言的宗教,也没有不言说的神。沈菲听着只是笑,对于禅宗,她谈不上信,也谈不上不信。管它呢!
六祖在三更夜叩响了弘忍的门,走进五祖的卧室。在这个夜晚他大彻大悟了。“何期自性,本自清静;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这时,小西再次抱怨house不好。他说他家的house太大了,没有必要。他曾认真和妻子商量过,搬出去住apartment,但孩子们都不同意。沈菲依然笑着在听不说话,但心里可是一点也不同意。她还是要住大house,越大越好呢。
之后,小西又告诉沈菲他去洛克非勒研究所时,看见那里的博士后脸都是绿的,带着两个黑眼圈,走在楼里像鬼,因为他们都通宵做实验,就睡在实验室里。这样。他就又开始谈到了睡眠。小西说,当人睡去时,就像死了一样。每当他看到别人熟睡时就很伤感,他想自己熟睡时一定也一样。他说他不喜欢睡觉。睡觉同样是浪费生命。但人同样也要睡觉。这也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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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oping or Tracking,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吗?它真的有过去自己一直以为的那么有意义吗?小峰现在对科学的想法变了。他现在觉得真正有意义的研究其实是非常少的。当然,没有意义的研究也是必要的,就像淘金子时淘出的那些沙子。小峰现在已经喜欢上了这栋房子,house。自己的房子嘛住一段时间就有了感情。他精心打理维护这栋房子,他喜欢草坪割得整整齐齐的样子,喜欢刚割过草后,草坪发出的味道。他当然不会忘记是沈菲自己买下了这栋房子,还会偶尔想起沈菲的父母为他们付清房贷的事情。不过,他尽力避免去想这件事,也从来没有主动和沈菲谈论到它。现在,他渴望离开实验室,走进社会。他想了解这个社会,也想赚很多的钱。但每当老板谈到实验室的funding马上就要花完时,小峰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慌和紧张。现在的形势很不好,他发现实验招聘职位的信息很少。他不知道如果不干科研他能干什么?也不知道离开了实验室,他将如何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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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卖给他们这栋房的agent在家里办party,邀请小峰夫妇参加。现在小峰已经越来越不喜欢参加party了,但在这个party上他和agent谈聊得很投缘。这个agent做的相当成功。他家的房子极大,平时经常开着宝马带客户去看房。在聊天时,agent告诉小峰,他原来也是做生物的,而且和小峰一样也是在马大。小峰很吃惊,因为他并没有告诉agent他在马大,也没有告诉他自己是做生物的啊。agent是一个非常善交谈的人,有很强的亲和力,相处时让人感觉放松。(但小峰不愿和他在一起。)他告诉小峰,自己过去不是这样的。那时他不善于交往,总是一个人闷头做实验。后来,有一天实验室没有funding关闭了,他又没能找到其他的实验室。于是,他失业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失业。Agent说:那是一个恐怖的时刻。而最令人恐惧的就是恐惧感本身。一个人如果垮掉,那么压垮他的一定不是生活,而是对生活的恐惧,或者厌倦。经过反反复复的思考,他终于决心放弃。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尽管他当时没有找到实验室,但并不是找不到。他仍有储蓄,只要再找找肯定会找到的,机会很多。但他不想再找了。他决定放弃科研。Agent说,他永远不会忘记在做出这个决定的那天夜晚。他开车来到马大,把车就停在他们实验楼前的停车场上,正对着实验楼。他坐在车里熄灭了车,就一直看着前面灯火通明的实验楼,在每一个研究所每一所大学里的实验楼在每一天的夜晚都会这样灯火通明,人们在那里面正热火朝天地研究着科学啊!然后,他开始哭了,不是默默流泪,而是坐在车里放声大哭。那年他39岁,就要到40了。他可能已经有快20年没这样哭过了。Agent说从小他一直出类拔萃,梦想做一名科学家。在这次聚会后小峰再也没有和这位agent联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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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会想到过去的那些日子,自己在夜晚一次次站在路边,或者坐在路旁的地上,看着公路上往来飞驰的车辆。现在他经常想离开这个家,离家出走,去做一个大货车的司机,开着大货车在高速路上呼呼地飞驰,跑遍整个美国。当然,他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原因是他没有疯,或者说一直以来他都太正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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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m整天坐在电脑前工作,尽管是在屋子里,冬天也穿得厚厚的,但一进入春天,天气一天天变暖,Tram身上的衣服就会一件件减少,色彩渐渐亮起来,每天都不同,到了夏天,她的身体若隐若现,像黑夜海上浮动的冰山。站在甲板上,小峰默默地想,那身体一定非常柔软,是冷的。不,是凉的,凉凉的。
Tram总和小峰拌嘴。小峰的英语说不好,每次都说不过她,有时就很生气,觉得这个小姑娘,总是在挑衅,真的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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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手又作案了。一名13岁的男孩子步行前往学校途中被子弹击中头部。
警方在学校附近的树林里发现了一只弹壳和一张塔罗牌,上面写着:
“亲爱的警察先生,我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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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继续讲:小鼠胚胎干细胞的基因芯片,就是他和Illumina公司合作开发出来的。现在pubmed里小鼠的cDNA文库有2/3是他的实验室克隆测序的,这些都已经成为全世界生物研究人员的重要资源。在几年前,实验室完成了一项重要工作,运用这个芯片对小鼠早期从受精卵到桑葚胚的分化过程,进行了连续动态的分析。然而,小西这时话峰一转,问沈菲是否知道在两细胞阶段基因的转录激活高峰,沈菲摇摇头。小西拿出纸和笔,画着讲解道:从受精卵到两细胞的早期,整个基因组处于一种抑制状态。细胞内的基因停止转录。只利用卵细胞里储存的mRNA翻译蛋白,推动细胞发育。但到了两个细胞发育的某一个时间点上,突然间基因组被激活了,几乎整个基因组都开始活跃地转录,形成生命过程中第一个基因表达的高潮。生命很神奇。对不对。小西说完停了停,又说:就是在这个转录激活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一个非常奇特的基因。小西用大一号的字体在空白的纸上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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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看着沈菲,问她知道不知道这个名字。沈菲摇摇头。小西就满意地笑了,说:
“是的,实际上除了这里,世界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名字。他,是由我命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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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马里兰又一次处于高度紧张之中。很多学校停课,部分学校布置了警力保护。一些家长称:这个枪手带来的恐怖,比911还可怕。
谢尔顿,马里兰州刑侦专家,长期研究变态杀人狂。根据多年来的研究,变态杀人狂作案都有一些共同的特点:第一个受害者通常是他们所爱的人,然后凶手开始潜逃,在潜逃过程中,毫无预谋地杀人。受害人虽然是随机的,但对于凶手来说杀死他们是必须的。可是这个枪手作案却好像是有预谋有计划的。这就更可怕。而且,杀手似乎不止一人,这个案子里至少需要一人开车,另一人完成射击。而变态杀人狂通常都是单独行动。是的,谢尔顿陷入沉思。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两个人一起作案的连环杀人案。从目前来看,这个枪手非常冷静,思路清晰。谢尔顿分析枪手为:男性,25-45岁,曾经在军队服役,或者当过警察,可能接受过特殊的作战训练。但会不会是有组织的恐怖分子?谢尔顿仍然持否定观点。
关键是杀手的心理!
谢尔顿一直在琢磨枪手的心理。显然,枪手也在密切关注着警方的侦破,并且试图不断引导警察然后再摆脱掉。他感觉枪手好像生活在幻想中,在他的幻想里他是一次次成功摆脱警察追捕突破层层包围的英雄。但枪手肯定不知道谢尔顿一直在研究他。
枪击案以来,马里兰州设立了举报电话。每天都有大量电话打来。在分析这些录音时,谢尔顿听到了一个声音。录音里是一个老年男性。老人在电话里说:半年前,自己老在深夜被枪声惊醒。“砰!…… 砰!……砰!……”老人缓慢地模仿着枪声。嗓音响亮。他说:那是有人在练习定点射击。声音很可怕。他早就报告了地方警察,可是没有人管。老人的声音苍老,音量很大但很嘶哑,好像声带非常粗糙,说话时断时续,有时长时间地停留在那里,仿佛他的思维迟钝想不起就在嘴边的下一个单词是什么了。
谢尔顿在记录里看到电话来自华盛顿州的泰科马县。距离马里兰大约1000迈。
学校终于又复课了。很多高年级学生的家长也开始每天开车接送孩子。
然后第十声枪响了。在弗吉尼亚州马纳萨斯一个加油站。53岁的土木工程师安迪·迈耶斯头部中弹身亡。
不久,第十一枪。弗吉尼亚州弗雷德里克斯堡I-95号公路附近的加油站。家在费城的56岁肯尼思·布里奇斯加油时中弹身亡。
这时一家网络日报分析:枪手射出11枪,射杀9人。它的含义就是“911”。凶手想要说的已经说出来了,他会从此消失了。
对于这种无稽之谈,谢尔顿现在没有时间关注。他知道所有连环杀手都不会半途而止。连环杀手杀人和社会上的成功人追求成功一样,富于进取,敢于冒险,不会放弃。正是这种贪婪使得连环杀手最终会被抓住。当然,有时连环杀手会突然停止作案。这样就成为悬案很难侦破。这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谁也不知道了。可能凶手在赶赴作案的路上,遇到事故意外死亡,也可能是突然重病,或者生活发生巨变,谁也不知道。
谢尔顿相信只要没有被抓住,这个枪手就会不断地给警方提示,引导警方破案,直到最后他会自己走到警察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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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小峰桌上手机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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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的第十二枪击中47岁的联邦调查局情报分析员琳达·富兰克林。在弗吉尼亚州斯彻奇一家商店门外的停车场,琳达被子弹击中头部,死在丈夫的怀里。直到警察赶到,丈夫一直坐在地上抱着琳达用手捂着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
知道消息后,谢尔顿回到家中,洗脸,看了一眼浴室镜中的自己,然后出来,穿好衣服,提着一只小型旅行包,来到机场。在候机大厅,喝了一杯啤酒。谢尔顿今年42岁,头发总是乱的,很少系领带,衬衫的领子一直敞开,样子永远像是刚下飞机一周没有睡觉了。在等飞机时,有一刻谢尔顿伤感地想到他的前妻。但飞机起时就好了。他们早已离婚。
一下飞机,谢尔顿钻进租来的福特,开车去林肯小区。到时已是傍晚。小区整洁而冷清,住户不多,房子都很旧。看到10号时,谢尔顿把车停在路边,没有马上下车,而是坐在车里向外看。10号是一层的白色房子,带一个空旷的后院。不远处有一片深褐色的杂木林。林子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10号周围还有三座房子,相互对持。房子都是白色的。谢尔顿还注意到,房子里都没有亮灯,窗户都拉着窗帘。天快黑了。谢尔顿下车,走到10号门前,敲门,无人应答,又敲,同时向屋里喊话,然后走到旁边的窗口,敲敲窗户的玻璃,还是没有声音。谢尔顿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站到门口。这时开过来一辆黑色三菱suv,在谢尔顿的车后徐徐停下。谢尔顿迎着走过去。车门的窗户降下来。谢尔顿看见车里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黑人男子。谢尔顿问:文森特不在家吗?那个男人用警惕的目光审视着谢尔顿,问:你是谁?
“文森特是我父亲的朋友。”
“我从来不知道他还有朋友。”
“我从加州来。顺路看看他。”
谢尔顿又问:
“文森特不在家吗?”
那个男人说:
“他住急诊了。可能快不行了。”
晚上,在旅馆,谢尔顿知道凶手又作案了。一名新的受害者身亡。但是这一次,警方终于得到了一个重要线索。第一次有人看到嫌疑犯开了一辆白色的小货车。谢尔顿想,这是美国最流行的车型之一,现在就有无数辆这样的小货车跑在全美的路上。凶手真狡猾呀。不过这个混蛋就要被捉住了。他考虑自己是否还有必要在这里继续调查,或者明天早晨就直接飞回去。
第二天,谢尔顿还是来到当地警察局。一个叫马丁的警官接待了他。马丁告诉谢尔顿:文森特的确在几个月以前曾经报警。不过他经常报警。马丁这时用手指了指脑袋:年纪大了,一个人,性格古怪,和谁都处不来。而且我们也查过,没有发现什么。当地很多人持枪。在后院试枪……马丁这时耸耸肩,撇了一下嘴。然后又补充道:文森特也有枪。他是一个老兵。参加过越战。谢尔顿问他病得严重吗?是否可以见见他?马丁不知道文森特病了。但下午他陪谢尔顿来到医院。谢尔顿隔着抢救室的窗看了一眼,知道文森特不行了!
从医院出来时,谢尔顿想去调查一下林肯小区里的住户,但手机响了。同事告诉他嫌疑犯抓到了。谢尔顿立刻飞回马里兰。
在警方公布了作案嫌疑人驾驶一辆白色小货车后,立即有人举报小区内的邻居,41岁,单身男性,持有多支枪械,经常练习射击,开一辆白色的小货车,自从案发后出入频繁。警方突袭检查找到两支手枪、一支步枪。虽然排除了作案用枪,此人无法证明在一些作案时间自己不在现场。警方随即将他限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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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夜晚听巴赫
我在夜晚听巴赫。
音乐随生随逝,最后只有静寂。
我在夜晚听巴赫。
但我听到了什么?我是否听到了巴赫?
在很久以前,或很久以后。
我在夜晚听巴赫。
如果巴赫是寂寞的,那我也是寂寞的;
如果巴赫不寂寞,那我也不寂寞。
如果巴赫不存在,那我必定是存在的;
如果巴赫是存在的,那我就不存在。
我在夜晚听巴赫。但我是否听到过
巴赫?在很久以前,或在很久以后。
我在夜晚听巴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