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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会议小峰没有和丁妍在一起,但晚餐他们又坐在了同桌。桌上另外两个也是中国人,一个年龄较大,像有50岁了,叫刘满江;另一个显得很小,是在读硕士,叫陈非。在这种场合一般都会是这样,中国人找中国人,法国人不会特意去找法国人,意大利人不会特意去找意大利人,甚至日本人也不会特意去找日本人,韩国人更像中国人一些,比较爱聚在一起,但中国人总是更愿意找中国人聚在一起,但是台湾人又都躲着大陆人,香港人多数更讨厌大陆人,当然也有个别的中国人,极力躲开中国人,特意不和中国人处在一起,不讲中文,因为中国人聚在一起总是要讲中文。
在餐桌上相互介绍之后,大家问起个人的研究课题和文章。陈非抢着诉起苦来,说他做的是转基因,要把一个人源的α珠蛋白的基因簇原位替换到小鼠上,已经做了两年半历尽千辛万苦刚刚弄成,但不久前牛津的黑格尔实验室发了一篇cell,做的就是同样的工作。所以他现在是超沮丧。于是大家安慰他。刘满江问到小峰,小峰回答很含蓄,说课题刚刚开始,怎么做都还没想好呢。轮到丁妍时,她又介绍了她的工作和奥茨冰人。刘满江对奥茨冰人也很感兴趣,问了不少细节的问题,最后评论说,这是5000年前的一场谋杀案,是凶杀案,陈非纠正说,对,对,刘满江将立刻随声附和。丁妍讲得兴致勃勃,又说回去后她的课题很可能就会用上高通量测序,那样发一篇Science没有什么问题。小峰在一旁觉得这个女孩非常aggressive。丁妍的话显然刺激了刘满江和陈非。陈非感慨说,丁妍的老板牛啊!就要跟个牛老板才爽。刘满江则感慨,如今科研的竞争太激烈了。他说过去在欧洲读书时感觉欧洲人搞研究更加闲适,他们慢悠悠的心平气和,不急不躁,这才是真正的科学的气质,一个东西做很久,但很多原创性的东西都是他们搞出来的。可是现在他们干不过美国人,他们刚搞出个什么东西美国人就一哄而上占领了前沿。因为美国一切都是市场化的,都是商业。人在市场里就会疯狂,如今科学的发展也是疯狂的,全世界都是这样。过去人们相信上帝和黄金,现在相信科学和市场。刘满江说,他硕士是在牛津读的,博士是在瑞典卡罗林斯卡,都是牛校,老板也都是牛老板,可偏偏赶上的课题都没能发大文章。他语重心长告诉陈非,所以,不要too simple too naïve,你看到的都是牛老板出的牛文章,可他的实验室里一样有发不出文章的。如果在一个小老板手里,那老板会比你还急,帮着你想办法。可在大老板手里,他根本不搭理你。Who care你啊!那时,才叫个苦呢。不怕老板骂,就怕老板不理你。所以,有时候跟牛老板也未必就一定是件好事!个人的命,谁也说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刘满江非常能聊,而且不论什么话题他都懂,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成为谈话的主角。他知道很多实验室里著名老板的八卦,也了解很多美国社会上的事情。小峰从心里不喜欢他,看着刘满江头发里已经夹杂着许多白发,感觉像初冬的天气。小峰想他可能有50岁了,50多岁还是一个postdoc,那么他就注定一辈子要做postdoc了,或许某一天能申请到一个技术员的职位,那就会欢天喜地要出去吃上一顿廉价的自助餐庆祝了。在美国的实验室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中国人,从小在学校里一直成绩优异,甚至出类拔萃,聪明,努力,理想远大,而终结于这样的境地,即使做上一个小老板也不过是讨生活而已。一旦没了经费首先想到的就是上吊。小峰突然有些后悔今天和他们坐在一起,但这时刘满江讲起有一次他遇到了沃森,还向他索要签名,这一下子就吸引了小峰,他忙问,是怎么回事儿?在哪儿怎样遇到沃森的?
刘满江说,卡罗林斯卡每年颁发诺贝尔医学奖,他们在那里读书的研究生就有机会参加颁奖典礼。颁奖典礼后有一个宴会,实际上就是自助餐,那些以前的诺贝尔奖得主就混在人群里和他们一起吃自助,也没有人搭理他们。而他当年正是在吃饭时,看到了沃森拿个大盘子低头在添菜,周围没有别的人。于是,他就扔掉自己的盘子,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笔和本子一个箭步冲上去请沃森签名。他签了吗?小峰问。这时刘满江仍然不慌不忙地往下讲。刘满江在讲这些八卦故事时总是不慌不忙,徐疾有致,说得头头是道,引人入胜。小峰想这些同样的故事一定被他在各种场合一遍一遍讲过很多次了,所以才能讲得这么有条不紊引人入胜。但他周围的人同一个故事听他反复重复上几遍以后,对他一定厌烦无比。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当刘满江老了,变成了一个弯腰驼背满头白发的糟老头,胡子上粘着饭渣,或者没有舔干净的啤酒泡沫,在一个个party上还在给周围的年轻人们讲着同样的老故事,听得他们哈哈大笑,直到有一天他从这些地方永久地消失为止,可他的消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刘满江说沃森被吓了一跳,向后一闪,手中的盘子都差点掉在地上。当他知道刘满江想请他签名时,竟然非常粗暴地让他走开,说,走开,小子,我在吃饭呢。然后,刘满江描述了沃森的样子,穿着考究,打着领结,干瘦,驼背,眼睛小而圆,深凹,精亮,他的鼻子特别大,又很尖,是鹰钩鼻,而鼻腔里一直发出哼哼的声音,即便在说话时都伴随着这种声音。说着刘满江给三个人学了学。而让刘满江震惊的是沃森的那个盘子,大盘子里装满了各种食物,而沃森还在继续往上面添。那些食物刘满江觉得两个小伙子吃都足够了。
小峰等刘满江讲完就谈到沃森25岁即成大名,成名后发表过许多引发批评的言论,比如他说过,对于所有相貌不佳的女性,还有愚笨的人,都应该用基因工程给与治疗;以及肥胖者让人看了感觉很糟,不想雇佣他们。尤其这次他的关于黑人智力低下的言论更是引起轩然大波,不得不辞掉了冷泉港研究所所长的职务。没想到刘满江却表示,他完全认同沃森的看法。这件事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只不过谁也不敢说。丁妍突然问:什么心知肚明?谁不敢说?小峰从丁妍问话的口气中感觉气氛不对。刘满江反问道:你们在找实验室时看到过几个黑人老板?丁妍说:那是由于社会长期对黑人的不公正待遇造成的。刘满江不屑地笑笑:那么美国对于亚裔就特别的好了?你看看美国的大学里有多少中国和日本的老板。这时,那个年轻的陈非又说,现在美国名牌大学每年都要保证一定数额的黑人学生,而限制亚裔人数。考同一所大学,亚裔学生要难得多,这也是一种种族歧视。陈非说完,刘满江又说他认为人种间的智力差异是肯定存在的,就像人种间身体的差异一样。丁妍一下子变得非常激动,她指出,这就是当年的人种论。然后,她开始从进化的角度反击,首先指出,各个族群其实都是来源于非洲,因此我们的祖先是同一个人群;人类走出非洲之后,凡是生活在交流频繁富于竞争的环境里,文化发展就快;处于封闭环境,发展就慢。而如果是一个封闭的小群体发展就更慢。
刚才刘满江刚说出那些话时,小峰吓了一跳,连忙向四下里看,这才意识到周围坐的都是外国人,西方的面孔,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桌的谈论,他们都在各自高谈阔论,不停地在开朗的笑着,桌上摆满了食物,他们说的都是英语,而他们在说中文,他们不懂得中文,但他们懂得中文,而且他们也懂得英文。
当发现丁妍情绪激动脸都胀红后,刘满江立刻转个风向,表示赞同丁妍的看法,认为丁妍的分析有道理。小峰在心里认同刘满江,在种族间身体上存在明显的差异,但智力上是否存在差异这就不单纯是一个科学的问题了,最好不要讨论,这是一个危险的科学的问题。于是,他也忙跟着圆场附和说,未来人类交流增多,国家藩篱被打破,到时候各个种族就都同化为一个人群啦!可是那个愣小子陈非好像还想跟丁妍争个明白,他问丁妍,那么现在人类是否还在继续进化?如果继续进化,未来人会不会就变成了人和超人两种不同的物种?可就在这时龙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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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既没有写诗,也没有读诗。可这么多年,就这样过去了。这么多年啊, ……。
那这些年里,你都干了些什么呢?夏雨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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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长一段时间,夏雨不再写诗。甚至可以说不再写字了。就是什么都不写了。当然,除了在手下的雇员双手递过来或者随手扔到他桌面的文件上签字。那一段时间里,他忘记了诗歌。后来,又有一段时间,他特别想写点什么。这种冲动憋在心里,让他很难受,因为他还是什么也没写。这就像一个烟鬼犯了烟瘾,却找不到烟抽。当然,只是烟鬼犯了烟瘾,而不是瘾君子犯了毒瘾。也就是说,没有诗歌,让他有些难受,但不至于活不下去。可他为什么不写点什么呢?笔就在他的手里啊!这让他更加难受。后来,夏雨重新开始读诗,不仅仅是重读过去喜欢的诗,(诗的神奇之处就是能让你读一辈子,而且,即便在夏雨不写诗也不读诗的那些日子里,过去读过的那些诗句那些诗句里的意境和情感,仍然没有离开他,会不时地闪现在他的心头,然后,笼罩住他,夏雨这时就会想,诗是我们永远无法摆脱的啊!没有人能够清除掉它,消灭它,诗就像老鼠、蟑螂,像空气中的氧气,世界上的灰尘,像废物,像病毒,像神!诗就是我们的神明啊!是月亮,照亮我们黑暗的夜晚。而她,从来没有放弃过我们每一个人啊!)于是,重新关注诗歌的现状。而更重要的是,夏雨重新开始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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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诗歌,夏雨偶然发现网上关于毛泽东诗词艺术的民间争论,进而发现了关于毛泽东的争论。有些吃惊。没想到仅仅几十年后,对于伟大领袖的认知在中国大地上竟然如此分裂。
但夏雨是喜欢毛泽东的作品的,尽管他并不喜欢传统诗歌。那些古代诗词,读多了让人厌倦。老是那点事儿,离愁别恨。越写越狭窄,越写越疲弱。有时会想,两千多年了,他们怎么也不厌倦呢?但毛泽东的诗词让他为之一振。在内容上走了出来。气势磅砣,汪洋恣肆。更重要的是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毛泽东厌恶任何限制,夏雨想,他的一生都在打破着各种限制,写诗也要打破诗词格律对他的限制。他一生里打破了无数的限制,但唯一他不能打破的,是时间加之于他的限制。没有人能抗拒时间。但是,夏雨又想,在宇宙产生之前是没有时间的,而在宇宙消失之后,时间也就消失了。那又是什么限制着时间呢?它存在于时空之外,却主宰一切,连时间都要向它臣服。这是多么的可怕!它是谁?夏雨想,它难道就是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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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有一次夏雨在网上看到了《念奴娇·鸟儿问答》。网上的争论把夏雨逗乐了。
一个网友说:这篇简直是狗屁不通。比如“背负青天朝下”(落了一个“看”字),既然前文已经说飞到“九千里”(笔误,应该是“九万里”),自然就是“背负青天”了,而且要“朝下看”,也只能“背负青天”了。又比如,“都是人间城郭”,这怎么可能?地球表面主要是海洋,高山,沙漠,和森林,只有一小部分是城廓。再说从九万里看什么也看不见啊。这句话既不抒情,也不写经,(夏雨想可能是“写景”,)又没有什么哲理,纯粹是废话。
一个网友反驳:你懂不懂啊?你整个一个白痴啊你!这是文学中的修饰手法。鲁迅的《秋夜》:“在我的后院,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一个网友说:老毛的诗词,很多都不符合平仄,在那个年代,是小学不及格。而且“屁”都入诗了,粗俗不堪。
第一个网友又说:鲁迅的文字表达出一种孤寂、无聊、迷茫的微妙感情。根本不是毛僵尸能比的。
一个网友说:鲁迅,拜托了,别提他了。上学时学了那么多他的文章,现在一听就恶心。听说如今换韩寒了,谢天谢地。
又有一个网友说:“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才真正可笑。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等牛肉熟了,那土豆还不成了土豆泥了。百度上的正确做法是:牛肉烧至七分熟,再加土豆。
这时一个新加入的网友说:傻逼,真傻逼啊!
不知道他或者她是在骂谁。
一个网友说:可以加熟的酱牛肉嘛。
又一个网友说:你就舔吧。去为毛太祖陪葬吧!
夏雨关了这个网页。开始在百度里搜索《鸟儿问答》。查到很多相关文章,他就饶有兴趣地浏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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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问答》这首词夏雨上学时学过,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而在这之前,夏雨就已经从收音机里听到过。印象最深的就是“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和“不许放屁”这两句。前一句印象深刻,是因为那个时候饥饿经常吃不到牛肉啊!一听到土豆烧牛肉,夏雨就流口水;而“不许放屁”印象深刻就是因为“不许放屁”!但是在后来的岁月里,印象更深刻的其实是,那种声音。夏雨记得,小时候播音员的声音和现在的这些播音员很不一样。那种声音一直深深印刻在夏雨的脑子里。夏雨依稀记得,当读到“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时,声音是高扬上行的;“不许放屁”,则斩钉截铁,“不许”之后有一停顿,然后,“放屁”喷薄而出。好像那时还把这首词谱了曲,是规模盛大的大合唱,有交响乐队伴奏。但那记忆就更加模糊,他一点儿也回想不出来了。
重新阅读网上的相关文章后,夏雨才知道这首词原来是主席写于1965年,正式发表是在1976年的1月1日。于是,在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夏雨才终于领悟到了这首词微妙而深长的意味。
须
星光里的天堂,
不属于我;
地狱里的烈火,
也吓不倒我。
我只是
一个片刻,
一明一灭一瞬间。
立
2016/7/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