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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峰走进客厅,看见老妈早已花枝招展地站在面前了。小峰端详老妈:描了眉,涂了口红,脸擦得白朴朴的,看着有点假,但香喷儿喷儿的。他大喊一声,妖精!还没有转身,却被老妈一把抓住。老妈缠着他去看她跳舞。老爸在旁边训斥:真烦死人了,你就省省吧!越老越不像样子!老妈一转头白了老爸一眼,厉声道:你省省吧!老爸顿时烦躁地大声说:儿子还没有吃饭呢。然后让小峰赶快叫沈菲来吃饭,说:你妈一大早就跑出去,给你们买来炒肝和油条了。
路上,老妈挽着儿子说个不停。沈菲先是走在文秀的旁边,觉得不得劲,就换到小峰的旁边,但又不习惯走在小峰的右侧。小峰和老妈谈得正热乎,于是沈菲就落在了后边。
舞场在街头的小公园里。一大群像花蝴蝶一样五颜六色的老人,老太太居多,活跃而且鲜艳,老头们严肃,穿得也没有那么花里胡哨的。小峰宛若置身于老人国里,挺不好意思的,后悔来这里瞎掺和。在这里,老妈显然有一定的影响力,很多老太太纷纷过来和她打招呼,说话时都牵着手,喜笑颜开,前仰后合,一通寒暄就会扬起头,像仰望巨人一般看着小峰:哎呀,这是你儿子吧?!音乐从地上的一台录音机里响起来,声音非常大,有些震耳。小峰担心会扰民,但老太太们毫不顾及地尽情跳了起来。不可否认,老妈的舞步相当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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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沈菲和小峰分头行动,去看各自的导师。
小峰的导师已经评上院士。整个实验室也搬到了北大。看过老板的新实验室,小峰震动很大,太气派了,这个硬件就是放在美国也是一流的。老板没有什么架子,他一直很喜欢小峰,中午请他吃饭。小峰在餐桌上问了老板一个他最近以来一直忧虑的问题,未来10至20年,中国会不会乱起来?老板用奇怪的眼光看了看小峰,然后说,未来20年,中国还会有很大发展,但速度可能不会像过去那么快了,会更重视质量。中国的崛起是势不可挡的。他对小峰说:现在国内对科研投入很大,这两年回来的人很多,但位子是有限的,过了这两年想回来就很难了。下午老板走了。小峰又和留在国内的师弟马向东聊了很久。他觉得他们留在国内搞科研倒更有朝气,而自己在国外这些年,日渐消沉,慢慢的都有些疲了。他们还谈到了王洪图。王洪图是小峰的师兄,小峰对他印象颇深。他是两年前回来的,也在北大,有自己的实验室。这两年非常猛,连续在Science,Nature上发文章,人们都把他的实验室称作“Science工厂”。小峰说:他该很快能评上院士了吧?师弟摇头,说他的那些论文都是假的。然后又更正说,很多是假的,真真假假吧。晚上他和向东在外面吃饭。酒酣耳热之际,向东告诉他,老板马上要当生命科学院的院长了,现在在布局,这时回来正是时候。那天晚上,马向东吐了不少苦水,说国内活着太累,太复杂了。他劝小峰别回来。最后,马向东又开始谈起了自己家里的烦恼。
回家时,出租司机是个老北京,很健谈,知道小峰在国外后,好像找到了知音,开始大骂如今的腐败和不公。他反复告诉小峰,如今底层的人民已经什么机会都没有了,他说中国现在需要的是毛泽东,是又一次革命。文化大革命多好啊,权贵被人民打到了,老百姓可以挺直腰杆活着了。司机又说,他们现在就是骆驼祥子,其实连骆驼祥子都不如。没有地方讲理啊。过去工人还有工会,现在工会都是党统治工人的工具了。所以,现在的共产党比国民党还要坏。小峰坐在他的身边,似听非听,看着窗外。别人的痛苦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窗外是流水一般的夜色,夜晚的北京,灯火通明,玉树银花,金碧辉煌。一个似乎挤满了众多成功人士的快乐的世界。而夜色温柔,总是美的,在灯火渐没的黑暗处,是一片起伏飘忽的朦胧。
汽车在这样的夜色里流畅地行驶着。车里挂着毛主席的照片,他老人家的面容,静静悬在空中,慈祥地注视着小峰,左嘴角的下方有一颗褐色的大痣。偶尔车子变速时,老人家的面容就一下子在空中摇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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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沈菲要去见几个同学,叫小峰一起去。小峰推脱了。他准备今天要给沈菲一个surprise。他要去给沈菲买一条黄金项链。小峰迷恋黄金。小时候家里没有任何首饰,家里的祖上也没有传下来。但在电影里他总是看到国民党军官的太太,地主老财,大资本家们的家里的金条。这让他对于金子产生一种迷恋。他觉得黄澄澄的金子,是一种神奇的金属。好看。他让老妈陪他去。能和儿子单独出去老妈当然高兴,但当知道儿子要打车去菜百时,她嫌路远太贵了,要坐公共汽车,说自己有老年证,可以免费。一到菜百,小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山人海。这还是买金子吗!真想大喊:中国人民这么有钱啊!买金子花了整一天的时间。等回了家,老妈不说话了,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看电视。小峰想老妈累了。可五点半时,老妈又起身进厨房做饭。小峰坐在沙发里思忖,应该自己为妈妈做饭,而且要打扫卫生。这是他回家前一直想的好好的,但一回来就懒了。张罗过两次,但是妈妈说不用,他也就就坡下驴什么都不干了,天天到家就坐在沙发里看电视。而电视极没有意思,比他出国前更没意思了。
老爸患哮喘,自己睡一个屋。(父母早就分开睡了。)那天感觉不好,胸闷,不爱说话,一说话喉咙里丝丝拉拉地响。晚饭吃的很少。吃完了,坐在电视前无精打采地看了几眼,就拿出一支喷雾剂,晃了晃,然后仰头,张开嘴,把喷头塞进去,嘴塞得鼓鼓的,喷了两下,然后很费力地深吸气,小峰看到他两只瘦削的肩高高耸了起来,虽然在用很大的力气吸气,但小峰感觉仍然吸得很表浅,他自己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老爸的脸上在灯光下浮着一层黑气。放下药后,老爸双手撑住膝盖,垂着头,稍坐一会儿,才起身走进自己的小屋。沈菲今晚不回家吃饭。老妈在聚精会神地看一个韩国的电视连续剧。电视剧非常无聊。小峰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儿,就走回自己的屋子。文秀看完那个连续剧,调了调台,关上电视也走进自己的屋里,代上门。然后,她坐在床边,想心事。想了一会儿,就关灯睡觉了。
十点半的时候,小峰去厨房拿可乐,经过客厅时,客厅里漆黑一片,只有地上的一个电源插座上指示灯放出一点红光。父母屋子的门都关着。小峰停住,想听听父母房间里的声音,但听不到一点声音。墙上的挂钟也停了。小峰突然意识到今夜没有沈菲,这间屋子就显得冷清得近乎荒凉。他想沈菲了。然后又想到等他们走后,就只剩下两个孤独的老人,生活在这间没有人气的大屋子里,那简直就像是被遗弃啊。他不禁心头一酸。父母在不远游,而他很快就又不得不飞往万里之外。而他们老了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小峰这时又想要个孩子了。
沈菲很晚才回来。一进家,小峰就把她拉进卧室,关上门,抱住了她,没有说话,开始脱她的衣服。沈菲喝酒了,脸红红的,也不说话,痴痴地盯着小峰,听任他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小峰把沈菲放在床上,把最后的几片衣物也扯掉,然后又几下脱光自己的衣服,上去了。沈菲一直在下面,开始疼得轻轻叫了出来,不久又呻吟了起来,越来越湿润 ……
文秀半夜里又醒了。醒来后没有开灯,但起来了坐在床边,背对着窗,双脚垂地。就这样一直坐着,然后,从床头柜上抽出一条纸巾,默默地擦眼泪。夜晚是那么宁静。文秀很伤心。她一直在想今天白天的一幕。自己的儿子在路上,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打给他的女人,在菜百,那么多人,就从一个柜台挤进另一个柜台,那么长的时间,挤呀挤呀,也不嫌累,还要再特地找地方包那个破盒子的包装纸。他的心真细啊。这么多年了,自己的儿子可曾给自己送过什么礼物吗?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让他陪老娘跳个舞,还左一个不愿意,右一个不愿意,生怕老妈给他丢人。过去总以为儿子,是男人,粗心,大大咧咧,不懂事,但怎么对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就这么上心,就什么都懂了?她又想起儿子从小到大的一件件往事,刚生下来时,捧在手中的那团肉球,儿子是自己肚子里的一块肉啊!从那么小一点点养大成人,为了儿子自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儿子过去是贴心小棉袄,现在儿子长大了,却成了别的女人的男人,自己变成了人家的累赘。那个女人为他做过些什么?买链子的时候就没想到给老妈也买一条?你问一句老妈,老妈还会真让你买吗?文秀就这么想来想去,一会儿伤心一会儿生气,思绪越来越乱,有时甚至嫌沈菲太漂亮了,有时又叹息自己老了,一会儿又觉得沈菲家是大官,儿子才会这么巴结人家,总之再也不像小时候那么可爱了。最后文秀气得把手里的纸团往地上一扔,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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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起床后看见窗外一片灰蒙,不远处的楼房竟然看不见了。他走到窗前向下看时,像在看一部关于梦的电影,下面仿佛是平面的,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小区里的路,和一辆一辆趴在地面上的汽车,还有在雾气中缓慢移动的行人。外面看过去全是一片灰色,有深有浅,但仿佛正在融合。小区里到处都停着车,密密麻麻,车都是脏兮兮的,蒙着一层尘土,显得疲惫不堪。有些被水淋过就更是一幅泥泞的悲惨的样子。小峰突然想,会不会有一天北京就这样慢慢地被尘土掩埋到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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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小峰费了很大劲,才找到一家卤煮店,看着还行。但卤煮上来后沈菲却不喜欢。小峰一直奇怪沈菲在北京上学这么多年怎么会没有喝过豆汁吃过卤煮?小店里油腻腻的,人声嘈杂。对面的一桌坐着几个小伙子。二十刚出头的样子,都留着平头,穿着皱巴的黑西服,一看就知道是从农村刚进城不久的年轻人。背对着他的好像是个大哥,在训话,声音很大,旁若无人。小峰听他有浓重的东北口音,他好像在谈成功学或者是传销术,说话相当夸张。“要自信,一定要相信自己。”“35岁之后没房没车你就别在这个世界上活了。”“ 如果我不能,我就一定要,如果我一定要,我就一定能。要记住:我能!我一定能!”再远一些,一桌坐了五个中年人,有男有女,好像是一家子,说的听不太清,但是老北京口音。好像是家里有人病危,他们不满意医院的治疗。有一个显然有些醉了,红着脖子在喊,非常激动。
小峰转头时看见在他们这桌的里面靠墙坐着两个男人,斜对着他的那个正在说话。他激起了小峰的兴趣。这个男人长着方脑袋,黑皮肤,眼睛大而露白,两眼不能聚焦,是《麻衣相法》里说的淫荡之相。大眼睛说:他看了,但说还不行啊。他还是要我等。这一等就等了2年。小峰看见那男人的眼睛里总是流露出一股迷茫之色,(可能是因为不能很好聚焦的原因,)不论说什么都好像看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景象。这时远处那个喝多了的男子正在喊:怎么着?我非要捅了那个操蛋的大夫不可,而同桌的人则纷纷劝他。
“疼啊,真疼啊。那次是最严重的一次,整整一个多月。”
大眼睛微微眯起眼,皱着眉头,仍然是一副不能理解的样子。小峰想,如果他用这大而露白不能很好聚焦的眼睛去看自己的恋人会是什么样子?她会不会要笑出来啊?大眼睛继续说:那次,整个右边的腮帮子全肿了,疼得厉害,一跳一跳的。我吃了整整一个月的流食。开始我想,等好了以后,一定要大吃一顿,烤鸭,涮羊肉,麻辣烫,烧鹅仔,想的全是好吃的东西。那时看见别人吃什么我都馋,咕噜咕噜咽口水。小峰看见他的喉头在动。你知道吗?吃饭时绝大部分的香味儿是靠鼻子闻到的,所以必须要嚼着吃,而且要用磨牙,这样香味才会从嘴巴跑到鼻腔后面的粘膜上,那里的味觉神经要比口腔里多上1千倍。 这是方舟子说的。这就是吃东西香的原因。你没有喝过一个月的流食吧?我告诉你,非常痛苦。所以人老了就完了。我爸现在牙全不行了,只能吃流食,人也糊涂了,我就觉得真是没意思了。牙一定要保护好。我现在每天刷三次牙,还要用牙线。你用不用?一定要用。人要是到了五、六十岁,牙不好,就干脆全拔了,换假牙……小峰这时听见远处那桌好像谈到了办理后事,那个喝高了的男人开始哭泣。到了后来,我又不想吃那些山珍海味了。为什么?我只想吃一些硬的脆的东西,花生米啊,铁蚕豆啊,焦枣啊,咬上一口要能听到咔嚓一声的,咔哧咔哧咬着吃。小峰瞥见他笑了,像个孩子。……。这回总算好了。终于可以拔了。但给我拔牙的医生是个女的,劲不够,用钳子拔了拔,拔不下来,就用锤子砸,我的妈呀,脑仁子都给震麻了。不是打麻药了吗?那也不行,震得受不了了,砸完了,她还是拔不动,她说这颗智齿的根太深了,然后拿钳子夹住我的那颗牙,双手握住钳子,用身体拽着那么来回地晃悠。我觉得她是吊在我的牙上荡秋千。我也挺着急啊,就张着嘴使劲,可嘴里塞把钳子,想哼哼都哼哼不出来。我瞪着眼看她,我看她也挺着急,眼睛越瞪越大,像要拼命,额头都出汗了,我生怕她把牙掰断,可就在这时,她一下子把那颗牙拔下来了。我立刻觉得就轻松了,觉得下颌骨空了一大块。我又担心会不会把下颌的骨头也给带下来了一块。那有没有呢?没有的。大眼睛又笑了。后来医生给我开了一种强力止疼的药片,嘱咐回去吃,可我没有吃。那为什么呢?我想要忍,要锻炼自己的耐受力。现在的人都意志力太薄弱。娇气。以前没有麻药时,就那么开刀做手术啊!是啊?可不。这是多大的毅力呀!可你后来疼了吗?疼了吗?好家伙,回到家以后,麻药的劲儿渐渐过去了,这疼劲儿可就渐渐上来了,越来越疼。哎哟,后来可就受不了了。我的天哪,怎么会这么疼啊?感觉就像是刀割,然后再撕肉。你说过去的凌迟那一块儿一块儿的肉撕下来,得多大的痛苦啊。据说就像全聚德的片鸭子,是有一定刀数的,要割300多刀呢!那你吃药了吗?没有。我说要忍!越疼越要忍,不能半途而废。我疼得受不了了,就趴下来睡觉,那时中午了,我也困了,迷迷乎乎还真睡过去了。那就好了?好了?瞧你说的。没有好,睡了一会儿,又生给疼醒了。起来已经是一身大汗,衣服都透了。实在受不啦,觉得脑袋冒火。那你就吃片药吧!不行!要坚持。我就想,我要走,走走就好了。所以我就出去去街上走,开始走得很快,脑袋嗡嗡的疼。后来越走越慢,脑袋越来越大,一天没吃饭了,而且疼的你没心思走。最后我就坐下来,太疼了,实在受不了。小峰看见那个男人用右手捂住了腮帮子,学着当初的样子。他又想笑。后来就不好了。大眼睛用右手的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左胸,转过头,那大而露白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小峰,对着小峰说:心脏都开始抽着疼了。我可就害怕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于是赶快回家把药吃了。那怎么样?管用吗?大眼睛抬起眼,迷茫而不可思议地看着前方,少顷,说了两个字:
“神奇!”
吃完了不一会儿就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升起来了,感觉像烟雾渐渐从身体里散开,身体好像变轻了,木木的有点飘,很舒服,疼痛就一点一点像被风给吹走了。很快一点也不疼了。我觉得,大眼睛又流露出那种难以置信的眼神:
“止痛药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机
沈菲先是走在文秀的旁边,...
出租司机是个老北京,...
老爸患哮喘,...
文秀半夜里又醒了。...
大眼睛微微眯起眼,...
...
止痛药
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浓缩了
他们全部的爱
与恨
当被用来追求
快乐,它
是致命的
立
2015/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