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1]
“欣欣就要来了!”老婆走进书房,略显神秘地说着,脸上带着一种微笑。
“噢,”我随口应道,有些茫然,脑子里“轰”的一下远了。
“欣欣,你还记得吧?就是陈淑的女儿啊。咱们在大熊城时认识的那个做会计的。你肯定记得吧,咱们还去过她家呢!”就在老婆进来前,我还思如泉涌,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有些生气,但没有办法。跟老婆说过多少次了,她过后就忘了。她没有体会过灵感转瞬即逝后,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也说不出来的苦恼。她还在继续说着:
“欣欣今年大学毕业,想找个实验室,实习两三个月,然后再决定是读医学院今后当医生呢,还是读研究生今后做科学家。”“哎呀” 突然她脸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撇撇嘴,“陈淑才多大年纪啊,人家孩子大学都毕业了。”“唉,”她叹气,“要是咱们能有个孩子该多好啊!真快啊,我记得那时去她家,欣欣还是个孩子。你到底记起来了没有啊?可现在欣欣大学都毕业了。”我们过去一直住在大熊城。老婆是学医学生物学的,在实验室做科研。后来她的老板要去飞鱼市,我们就跟着一起离开大熊城来到这里。老婆跟着这个老板干了很多年。我嘛,在哪都一样,换换环境也许会更好。
老婆突然眉毛一挑,一惊一乍地说:“我跟你说过没有啊?欣欣长得可真漂亮!她可真是一个大美女啊!” 老婆看着我,把“大”字故意拉长,“人家小姑娘不仅长得好看,身材也棒极了,又苗条,又好看,” “那儿很大!”老婆比划了比划,好像在炫耀,她把“那儿”说的意味深长,停顿一下,把“大”说的简短有力。然后小嘴一撇“唉,”转眼又有些沮丧,“人家那儿大,可腰是细的啊。”的确,老婆那儿也大,但腰和肚子也很大,像一块已经烤熟的面包。“我可真应该减肥了。”
“嗯,好。”
“好什么好,” 老婆突然歪下头,用审视的目光观察着我。“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人家小姑娘了吧?她来咱家住你会不会跟她搞在一起啊?那我不是就把人家小姑娘给害了吗。你老实交代有没有企图?”她脸上露出严厉之色。“什么企图不企图的,神经病。”我摇摇头,转身想继续写下去,但我预感到什么也写不出来了。
“唉,看看人家小姑娘,女人一过40就完了,简直就是爆胎,”“嘭!”老婆双手一张,头向上一仰,立即又恢复原状,继续说:“我最近胖得不成样子了,真成大妈了。不行,我要减肥!今天不吃晚饭了。”
全世界的女人都在减肥。女人说不吃饭就不吃饭,像儿戏一样。她们吃饭好像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爱,但总是始乱终弃,不过最后又是回到老路上,欲望还是抵抗不过需要。老婆已经走向厨房,这次似乎又是意志坚定。的确已经是大妈了,虽然脸上并没有一点皱纹,但看着总是有些儿不那么新鲜了。老婆每天早晨都要贴在镜子上,拼命地往脸上拍打着护肤品、化妆品,然后用一把大海绵刷子上下翻飞地满脸扫荡,还有一些小刷子、小画笔用来在脸上精雕细画,渐渐地在镜子里就出现了另一个女人,如果我这时走过她的身边,她会从对着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的凝视中瞟来一眼,那时她的样子就简直有点楚楚动人了。老婆今年38。30岁是人生的一次大崩溃,一败涂地,对谁都一样。 “女人一过40岁简直就是爆胎”,我喜欢这个比喻。稍稍想了一下,我起身走到门口,倚住门框,对着厨房说:“我觉得不能说女人一过40就是爆胎,应该说是慢撒气儿,气球的气儿撒到一定程度就出现折子了,所以你应该打气,冲起来,而不是减肥。”我听见老婆的笑声传了过来。
老婆在做饭,我关上门,继续写作。
我要把她写下来,但我应该怎么写呢?
又是这个声音,我又听到了这个声音,这是什么声音?它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和上次醒来时听到的一模一样。“滴答,滴答”像是什么在一滴一滴地滴下来。我坐起身,下床,走进一个黑暗的大厅。那个声音很微弱,但十分确定。它似乎正从四面八方传来。我的眼睛渐渐开始适应了这里的黑暗,我正依稀看见前面仿佛有一扇白色的关闭着的门……
[2]
葬礼正在进行。这是秋天里一个阴雨的日子。墓地一片肃杀,细雨纷飞。我穿着一件黑色风衣,坐在雨中一条石头搭的长凳上,注视着远处身穿黑衣的送葬的人群。最后的告别正在进行,棺木已经无可挽回地被放下去了。我知道一只花蕾紧束的玫瑰扔了下去,落到棺盖上,然后一切就会被潮湿的泥土掩盖。有人开始抽泣,牧师正读着《圣经》。地上铺满了被细雨打湿的落叶,偶尔会在风中,无力地翻起,混着斑斑点点的泥泞。墓碑上会写些什么呢?要过多久那些文字又会被磨平然后和石头一起消失呢?
那时我对她说:“我要写一部小说,讲一对中年人的故事。”我告诉她,“那是一个平淡的故事,可能看起来会有些乏味。”
老婆总是忙,实验室里好像有干不完的活儿。她通常周六都会去加班,以前星期天也去。我们为此争吵过好几回。好像实验很难,她的心情总是随着实验的进行起起落落。我对老婆的工作一点不感兴趣。我是一个作家。默默无闻,收入菲薄。我成天坐在书房里写,不停地写。我和老婆都是勤奋的人,虽然有房有车,但生活并不容易。身边的朋友都是有房有车,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感到生活这么艰辛。我还在憧憬有一天我的书会变得畅销起来,那时我也会成为名人。但老婆对此毫不关心,她仍然在做着当自己实验室老板的美梦。我不知道当老板有什么好的,也不觉得打工有什么不好。总之,我的业余时间全部用来制作鱼类标本了。我妈说我从小看到别人宰鱼,就拉也拉不走。我喜欢制作那些色彩斑斓的死鱼标本,然后把它们悬挂在我的书房里。鱼好像仍然游在深海里,但一动不动,当明媚的阳光照进屋子时,感觉更加奇妙。
我说过生活并不容易,尽管我们都非常努力。刚刚几个月前,我们就又经历了一场危机。那时候,老婆的合同就要到期了。本来她的老板申请了一个课题,以为十拿九稳,但最终没有拿到。如果没有这笔钱,那老婆的合同可能就没法继续了。那些日子,老婆天天看广告,给各个实验室发求职信,但没有回音,经济不景气,科研经费裁得厉害。关键是我写作收入微薄,也不稳定,如果老婆突然失业,那房贷就是个大问题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简直不敢想象。而且让别人知道了也会很丢人。这真让我们沮丧,又烦心又紧张。那些天老婆再也不能兴高采烈了。我们也知道担心害怕都没有用,但仍然禁不住每天忧心忡忡,想象着各种最可怕的后果。人类其实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那段日子我们真的感到生活太难了。心情不好,就会缺乏耐心和宽容,所以更容易吵架。一吵起来就会想到以前的种种不快,一次次对方对我们的伤害,都还没有忘。其实,发生过的,都不会就那么容易的过去了。但我们也不至于想到离婚。至少在那时,我们不可能离婚。人都是在可以离婚的时候才会想到离婚,至少得有一方具备了离婚的条件。有时我会想可能正是恐惧使我们在一起。恐惧使人类生活在一起。我们因为恐惧而活了下来。但我们由于恐惧又把苦难一直延续下去。
然后,像过去一样,突然的峰回路转。老婆独立申请的一个课题,居然批下来了。本来老婆对我说这个肯定没戏。结果现在她又开始给我长篇大论地分析她怎么的势在必得,怎么的理所当然,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像个先知似的笑话我,说我根本不必那么担心,这么一点小小的困难算什么呢。其实那时主要是我在安慰她,让她不要过于忧虑,一切自然会好起来的。那时她会烦躁地说:你就是胸无大志,苟且偷安。如果我现在自己是老板,那哪还会有这些麻烦!我只能忍气吞声,继续安慰她。艰难时刻要共度难关。又不是我让她当不上老板的,而且总不会所有的人都当老板吧。在这个安静的夜晚,老婆的声音有些太响亮了,听着有点陌生,有点奇怪的感觉。她竟然对我说:“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接着又说:“万事开头难,只要开了这个头,今后就会越来越容易拿到钱了。我要让他们看看,我不会比任何人差。我一定会比他们干得更好。”我说:“那你们老板不是今年没有拿到他的项目嘛?”老婆躺在我的身旁,仍然像个充气娃娃一样,对着房顶之外的天空说:“我很快就能建立起自己的实验室,自己当老板!”我觉得那个声音穿透了薄薄的屋顶正向着夜空中那些遥远的星星飞去。然后,老婆的声音又从宇宙中传回来,传进我的耳朵。“到时候,我就雇你到实验室。你什么都不用干,我把你包了。你吃我的软饭就行了。”我发现充气娃娃的手正在拍着我的肩膀,我抖开她的手说:“滚,小人得志。”
老婆的话让我心里面有些不舒服。当然没有必要告诉她,但我其实希望她能知道我的想法。好在生活又可以平稳地继续了。以前伤心时老婆也曾对我说过,她最受不了我对她不屑的样子。但我们都改不了,过一段又是老样子。你不想每天都活得小心翼翼吧。一回家你总是想浑身一松,希望她能纵容你,让你为所欲为。而她也如此。为所欲为的结果就是我们总是会彼此伤害。关键是如果我们能知道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好了。有些话我们不想说,没法说,不知道怎么去说,或者还没有来得及说……其实这些是那天晚上,我转过身睡去之前想到的。我应该把这些话告诉老婆,但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我总是在做着同样的一个梦。这个梦的恐怖之处就在于,我总是梦见自己在梦里被惊醒,然后就听见一个非常奇怪的声音,很轻微,但清清楚楚,关键是摆脱不掉,怎么擦也擦不去,它无处不在。现在我又听到了这个声音。“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这是什么声音,我必须找到它,然后把它关掉。
[3]
第二天老婆又跑进我的书房告诉我:欣欣今天没来,计划改变了,她后天才到。
“噢。”我点点头。
我的这间书房宽敞,但很凌乱,只有一张巨大的书桌,没有书架。有很多书,就随便堆放在地上。这样更方便。有些书已经很陈旧了,书页暗黄,厚厚的,落在一起,有高有低,一堆一堆的四处堆放着。地板上到处扔着我写过的稿纸,空中静止着一条一条死鱼的标本。那些鱼都颜色艳丽,闪闪发光,真令人着迷。
她微微张着嘴,在我的身体下蠕动着。她的身体凉凉的,有一点点硬,还没发育起来。眼神迷离,越过我的肩头,消失在我身后的空中。她的呻吟声在屋子晦暗的书籍和闪着微光的死鱼标本间穿巡着。
“你在写什么啊?”她还躺在地毯上,我已经坐在她的身旁。她用孩子般的声音在问我。
“我要写一部小说,讲一对中年人的故事。”我告诉她,“那是一个平淡的故事,可能看起来会有些乏味。”
“你还用钢笔写字,真有趣儿。我的爷爷是用钢笔的。”
“你的爷爷在写些什么?”
“不知道,他早就死了。”
她捡起了一张稿纸,好奇地看着。
“我比你大那么多,整整30岁。”我把稿纸从她的手中抽出来,扔向空中。
“我知道。”
那页纸晃动着落下来,又轻轻落在她的身上,好像被她的身体吸附了过去。
“不可思议,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
“我们在干一件坏事嘛?”
“是破坏了一个禁忌。”
“邪恶,对嘛?”
“我想是的。人们是不会允许我们的。”
“但它美极了。”
“我老了。”她突然又说,很认真的,那天她16岁。“我老了”,是的,我听见了她说出的这句话。在30年前,我也已经老了。现在坐在她的身边,我们一样的衰老,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苍老的。我们的身体里都种植着古老的恐惧,我们因为恐惧在这样的夜晚偎依在一起,就像我们生活在旷野里的祖先。他们在夜晚的苹果树下,只有恐惧、敬畏和火。她一张一张捡起地上的稿纸盖在自己的身体上。她的苍白瘦小的身体在纸的间隙时隐时现。我看见一条晃动的细细的腿,大腿薄薄的皮肤下透出网一样的血脉。我们又一次开始。这次我变得粗暴。我把她弄疼了。“我很快就会死的。”她流着泪,轻声说。
门在响。我抬起头听,是老婆在开门,好像还和什么人说着话。
我走出去的时候,她们已经进来,正站在门口换鞋。老婆很兴奋,喜滋滋地向我介绍:“这就是欣欣。欣欣,这是我老公。”
我向欣欣点点头:“你好。”
她有点不好意思,看了我一眼,点点头,随即又低下头:“你好。”
“噢,进屋吧,别站着了。”
并不像老婆渲染的那样。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是年轻。清瘦的身材,个子比较高,人有些羞涩。老婆总是这样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真烦人!见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孩子,就大惊小怪地喊“美女”,在街上总是拉着我看那些毫无吸引力的女人,真要是来了美女,她就闷在一旁一言不发,偷偷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女人在心里只会对那些对她们不构成威胁的女人产生好感。我想在潜意识里她们对于真正的美女可能是有着一种仇恨的。母亲们在内心深处可能并不喜欢看见有一天儿子领回一个漂亮的女人,比自己年轻,比自己漂亮,比自己更有能力占有属于她们的男人。
她的确还是一个孩子,说话时脸会轻轻一红,一闪而过。
晚餐桌上只有老婆在不停地说着。
“飞过来累不累啊?”我觉得似乎也应该说些什么。
“还好。”
“这两天好好休息休息。”
“嗯,没事的。”
老婆每天和欣欣一同去实验室,周六周日全被安排的满满的,带着欣欣到处去玩。渐渐大家在一起熟了起来,相处似乎自然多了。
有一天老婆说:欣欣身体有些不舒服,明天不去实验室了,要在家里休息一下。“你可别图谋不轨啊!”老婆似乎突然警觉起来,审视着我。
“那我明天就出去好了,晚上再回来。”
“那可不行!你在家要照顾欣欣。”她说。
“你心里要是没有鬼,为什么这么不坦荡?肯定是喜欢上小姑娘了。别装了!人家又年轻,又漂亮,那么瘦。”老婆想起一出是一出,又在胡搅蛮缠,真是没有办法。
“有个屁鬼。你也很年轻,我看你最近瘦了。”
“真的吗?”
“真的。”
“胡说!你尽敷衍我,你都没看我。”
“好吧。”我只好放下笔,做关注状,凝视着老婆。
“嗯,瘦了,真的瘦了。而且越来越好看了。可能被人家小姑娘给传染了。”
老婆扑哧一下笑了。笑得很开心。好像她真的相信了,正表现出一种与她的年龄和身材很不相称的清纯。
“你已经好久没有亲我了。”她竟然扭捏着把脸伸了过来。这么大年纪还撒娇啊!我伸出手,指向门口:
“出去!”
“嗯,”她的声音和腰臀一起来回地拐着弯,扬了扬着下巴。
没办法,我只好亲了她一下。
老婆走到门边时,我故意逗她:
“那你就不怕我和她那个啦?”
“谅你有这个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再说,”老婆停下来,“人家小姑娘也不会看上你啊!人家的fiancé是个医生!”她故意把“fiancé”和“医生”加上重音。
一下子兴致全无。我有些闷闷不乐。
“那你明天在家干什么?”老婆似乎丝毫没有觉察。
“还能干什么?写作呗。”我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婆走了。那个吻仍然像是沾在我的嘴上。老婆好像很满足,但我的感受却糟透了。也许老婆隐瞒了她的真实感受,对我,也对她自己。失望之中竟然生出一些隐隐的不安。可能再也不会有了,第一次在夜晚亲吻自己心爱的女人的那种感觉。颤栗的甜蜜,从惴惴不安的兴奋渐渐衍生出放肆的快乐。转瞬间都无影无踪,再也不没有了。那时的吻,完全陌生的,打破了一个长久以来的禁忌。是对过去的全部否定,不,不,是对未来的全部否定。那时我们不知道。而现在,再也没有了。今天的吻只是两块肉的接触,仅此而已。一种无聊的模拟,对于已经存在的秩序的驯服。分开的一刹那,我几乎感到了一种蛊惑,一种隐隐的东西在动。它让我突然看到了某种危险。
这个梦越来越频繁了。每回都是在梦中梦见自己被惊醒,然后就去寻找那个声音,然后就又被惊醒了。一夜之中会做好几次这样的梦,渐渐的就分不清,哪次惊醒是在做梦,哪次惊醒是真的醒来。也许都是梦。但那个声音太真实了。“滴答,滴答,滴答”绝对的均匀,是一种可怕的静寂之声,响彻在所有的梦中。我必须找到它,把它关掉。可能就在前面的这扇门里,只要我能走过去,一推开这扇门,可能一切就全结束了。
[4]
“你还在用钢笔写作。”是她,现在正在我的身后,我能闻到极轻的香水的气味。空气精妙的平衡被搅动。我回身,她正流露出好奇的神情,仔细地观察着悬浮在空中的鱼。“你在写些什么?”后来她竟坐在地上,略显随意地和我聊了起来。她屈着双膝,随手拾起一张稿纸看着。那天她穿了一条天蓝色的牛仔裤,细细的腿,小腿尤其修长。
书房外是院子,院门外一条蜿蜒的小路。如果沿着它跑下去,左拐,右拐,最后在小路的尽头,再一拐,就会跑上另一条街,豁然开朗。那里有一条主路笔直地通过。路很宽,像一条河。
“我在写小说。”我离她很近。阳光下能看见她脸颊晨雾轻浮的一层光晕。左耳耳廓被阳光照得透明,分布着淡红色的血管,还有一颗浅浅的痣。外面的蓝天上一大片云正从太阳前面飘过,地面随着变暗,阴霾转瞬又消失了,她的脸重新明亮起来。云飘过去了,我看见她的趾甲染成了亮亮的红色。
“爸爸过去也是个作家,他也爱用钢笔写作。”
“现在没有几个人人还用钢笔写作了。”我淡淡一笑,“你爸爸现在还写吗?”
“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不过”她停了停,又说:“我想他现在一定还在写,在那里写。他热爱写作,可能他正在写我的故事呢。他会吗?”她放下手中的稿纸,歪头枕在膝盖上,好像若有所思似的地看着那些鱼。
鱼,停在空中,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你一定要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用我们真实的姓名。”
“人们不会理解的,他们会诅咒我们。”
“不,不要让他们理解,让他们诅咒我们吧,用最刻毒的话骂我们,让我们死后无人埋葬,让我们的亡灵游荡在旷野,永无归宿。”
“为什么要这样?”
“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
“因为我老了。”
这声音从我身边的这个16岁的单薄的身体里传出来,年轻而苍凉,它走过了整整46年的漫长的路程现在终于击中了我。
“我就要死去了。我不想让人们忘记我,变成一片虚无。”
在河的对岸,是热闹的城市。
各种各样的小店,来来往往的行人。卖衣服的,卖鞋帽的,形形色色的珠宝首饰,美丽而没有用的小玩意儿,还有一个个食品店,新鲜烤制的面包、点心、酒、肉,橱窗里挂着一根根风干的香肠。咖啡馆外坐了三三两两的客人,卡帕齐诺的浓香飘的很远很远……
那就是主路的另一边。从我的院子穿过花丛,跑上小路,沿着光滑的鹅卵石,婉转着,跑下去,左拐,右拐,跑到小路的尽头,再一拐,就会跑上另一条街:
前面是一条大马路,像一条宽阔的河,
对面是彼岸。
半夜我醒了,身边传来老婆轻微的鼾声。窗外是远远的靛青色的夜空。
我悄然起身,穿好衣服,走进客厅。经过欣欣的门前时,我停了下来,门在暗中紧闭着,侧耳倾听,厨房里偶尔传来了一下不知什么发出的响声,然后屋子又重归寂静。
夜正深,时光流逝。
我走进书房,拧亮台灯,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还不能适应这光亮。在这样的夜晚,有人熟睡,有人醒来,有人正在离去。我展开一张稿纸开始写起来,灯光逐渐变得柔和,茫茫的虚无之中传来了静静的讲述话语,深蓝色的字迹向前迅速地挺进。
我能感觉到,她来了,她现在就站在我的身后,填补了我身后的那片空虚。夜色中袭来淡淡的香气,明亮而活跃,那是冲破了夏奈尔的围困,跃然而出的青春身体的气息。情欲弥漫在这个子夜的空气之中。
“你怎么来了。”我有些吃惊。
“这么晚了。”我侧耳倾听,夜色安宁。
“我们去跑步吧。”
“你疯了,这么晚。”
“来,跟我来。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她已经跑上院外的小路。
月光把小路照白。我看见花丛间的黑猫被惊醒,猛然抬起头,瞪大惊恐的眼睛,黑暗中两盏滚圆的绿光亮起来,亮得惊人。她赤着脚踏在光滑的白月光上,轻盈地跑出去,一条暗红色的裙子,在夜中飘动。
“到底是什么。”我追出去,在她身后压着嗓子喊。
街上空无一人。
她已经跑到了小路的尽头。我也快要追过来了。她站住了,回过身,大声地喊:“一个意外的惊喜!”恍惚之间她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她的声音、她的笑容正从刚刚她似乎曾经存在过的地方传过来……
“欣欣明天就要走了。”老婆告诉我。
“噢,不是还要再住一周吗?”
“她的fiancé明天就要过来,他们要在市中心的豪华宾馆度个周末,”老婆知道的一清二楚,说的意味深长。“然后下周就一起出去旅行。” “你不知道吗?”又是神秘兮兮,睁大眼,“她的fiancé是个医生,这么年轻就做医生了,很有钱。”
已经说过了。真烦人!
“明天用我们开车去接吗?”
“不用,她自己打车去机场,然后他们就直接去宾馆了。”
家离机场很近,打车很方便,停车费很贵,这样安排最好。
第二天上午欣欣走了。屋子里仿佛一下子空了下来,一道无形的禁令解除了。今天是周六,我们去中国城购物。周六去中国城购物才是我们的生活,最终我们还要回到我们自己的生活中,中午找个馆子吃午饭,然后到各个店里转转,最后采购一下下一周的生活物品,开车回家。一周就会这样过去。然后,就会又是一周,又是一周,一周接着一周的过去。
我猛然从梦中惊醒。我不知道我是醒了?还是又跌进了那个梦里。听,又是这个声音,“滴答,滴答,滴答……”我又听到了……
[5]
中国城里一切照旧。店铺林立,一个紧挨一个。一条街从空中到地上到处都是错杂共处的条幅,旗帜,巨大的广告照片,各国的文字,各种毫不相关的音乐从不同的屋子里飞出,混进街道上的车声和人声之中,几步之外就消失了。人流络绎不绝,身体时而碰在一起。满街裸露的肩、背、手臂、和大腿,有人纹着满身的花纹。十字路口,红灯亮了,渐渐聚起一堆行人,隔着路,从穿行而过的车辆间,遥遥注视。绿灯一亮,两股人流顿时相对着涌过来,慢慢接近,然后,瞬间,又擦肩而过,渐行渐远。路口空了。红灯再次亮起。红灯绿灯,明明灭灭,行人车辆聚散不息。中国城是这里最繁华的一条街道,有百年的历史,从来就是这样。我们没来的那几周,肯定也是一样。人流熙熙攘攘,百年不断,浮华如云烟。
我们站在拥挤的街头。老婆突然扬起脸看着我,欲言又止地说:“他们现在会不会……?”老婆停住了。
我抬头看去,接近正午,阳光刺目,街上到处冒着热气,噪声烦扰。这时候宾馆里应该很安静,开着空调,应该非常凉爽。我看着老婆,点点头,“完全可能。”
我们进了一家越南店吃午饭。我们常来这里,每回老婆要一碗什锦干粉,我要一碗牛肉汤粉。我们会调上很多辣子,这个店的辣子非常棒。“真好吃,好久没吃了。”老婆一边吃,一边说,不时还从我碗里挑上一筷子,我偶尔捞出几片牛肉给她,然后从她那里夹出点干货。我们吃得滋滋啦啦的,不停地用餐巾纸擦着鼻涕,时而互相看一眼笑笑。最后,我们换过碗,老婆喝口汤,我再扫扫干货。
回来的路上,有些累了。我打开调频,车里响起了爵士乐,2分钟后我又关上了音乐。爵士乐我最多能听5分钟,全都是一个调调,一个味道,听久了非常乏味。有人能听一个晚上,甚至一辈子,真不能理解。有人的确能够享受单调的乐趣,还有人在大街上能听到上帝的声音。
我们一直沉默着,车子在安静地行驶。突然我看着前方说:“他们会不会还在干?”老婆马上转头瞟了我一眼,又立刻看着路开车。她面色略有些惊恐,点了点头,“嗯,有可能。”
一进家,我们就把东西往地上一扔,顿感轻松。欣欣走了,家又有了家的感觉。尽管欣欣很懂事,没有给我们添麻烦,但家里住一个外人,总像脸上架副眼镜,身体里多了一个异物。一身汗,心里燥热,我打开空调,脱光衣服,只穿条内裤,然后开了瓶冰啤,坐在沙发上喝。老了,转一圈就累了,却看见老婆连衣服也没顾上换,一头坐下,就在那里拿着手机在微信上聊天。真烦人!我把头扭开。老婆这绝对是病了,早上一睁眼就抓手机,连吃饭,上厕所都在查信息,发短信,这绝对是病。我觉得现代人正变成一种技术动物。网络上的一个智能零件,她们这些人都是网络奴隶,网络蚂蚁,网络寄生虫,网络垃圾的制造者和消费者,自己生产的垃圾自己又津津有味地吃下去,相互吃,相互喂着吃……我越想越烦,不禁又扭回头向老婆看去。她还在低着头,飞快地移动着灵巧的小手指头,笑眯眯的不停地点着。她的手指竟然能移动得那么快那么灵巧,真有些不可思议。我心头冒火,喝斥道:“放着一大堆东西不收拾,也不换衣服,天天就是微信微信微信。微信比你娘还亲!一个大博士天天泡在网上,看那些垃圾新闻,垃圾短信,丢不丢人!”老婆根本没理我。我可以想象手机那边的网络节点上,同样的一群小生物,正相互不断地点着对方的G点,欲罢不能。真无聊!我摇着头,放下啤酒,穿上衣服,走进书房去了。
那天晚上我们睡下了,躺在床上,背对着背。然后我睁开眼,我知道老婆也没有睡着。“嘿,” 我转过身,轻声呼唤着老婆,“你说他们会不会又干上了?”老婆也转了过来,又是有点惊恐的神色,接着微微眯了眼,点点头,“有可能。”然后说:“他们还年轻。”
“我们也搞一搞?”
“你想吗?”
我有点烦,“你不想吗!”
“人家还没准备好呢!”
我已经开始脱裤衩,“快脱吧!”
“还没有湿呢。”
“捅捅就湿了。”
我们开始了,其实已经湿了。
窗外可能是夏天的夜晚,可能已经凉爽下来了。红色的月亮放出冷艳的光辉,银白的浮云像梦一样的移动。黑暗中的花圃,色彩缤纷。卧室的镜子里,内裤,被单,枕头,纷纷飞落到地板。云翻雾涌,两团模糊的白光缠绕在一起。镜子开始震颤了,床在震颤,窗子在震颤,云在震颤,月亮在震颤,月亮下面一条条红通通的河,也在震颤,镜子一样的河面,倒映着颤巍巍的新月。金壳蟋蟀跳出来了,站在庭院中,驾驭着金属般的嗓音,大声的歌唱。葡萄架下,晶莹的紫葡萄,正发出醉人的芳香。花丛间,黑猫的影子,突然醒来,抬起头,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一对圆溜溜的眼珠,在黑暗中,放出闪亮的绿光。远处城市里四处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哔哔叭叭地爆响着,救火车在飞驰,警笛尖鸣……
[6]
他们仰面躺在床上,并排在一起。那天他们到高潮了,很久没有这么成功了。
“这是个意外。”她说。
“年轻多好啊,他们都那么的年轻。”她继续说。
“我们那时也是一样啊。”他仍然仰面躺着。
“还记得我们的纪录吗?”他在接着说。
“五次。”
“嘿,把它发到微博上,再加两次,一日七捷。”他突然心血来潮了。
她咯咯地笑了。然后,
就睡去了,睡得很甜。但
他仍然醒着,无法入眠。
那时他们还年轻。她轻盈,苗条,喜欢在夜晚的操场上跑步。年轻的面庞,年轻的笑容。他为她写下了一首情诗,一首只属于她的情诗。每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都应该有一首只属于她们自己的情诗。而她有了。那天晚上,星河灿烂,他在她的耳边,为她轻声朗读了他的蹩脚的情诗。她哭了。然后开始奔跑,她跑上了一条很长的路,一路清脆的月光,院外,小径曲折,暗红色的裙摆,冷的火焰,烧过去,烧到路的尽头。她停下来,回身,对着他大声地喊:“来啊,我要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夜色静谧,他追了过去。随着道路一拐,他看到了:
那条宽阔的马路,像一条平坦的河
她正轻盈地跑在路的中央
另一边,一辆重型机械
飞驰而来,一下子把她
撞飞了
她落下来,就安静地躺在那里
一动不动了
[7]
“我能在这坐一坐吗?”
星期六的上午,我正坐在公园的一张长条椅上写作。阳光明媚,青草如茵,远处有人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有人在跑步,孩子们正欢快地嬉戏着。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问我。
我笑笑,点点头。
“啊,这可比坐在树根上舒服多了。”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要发明椅子。”
“你在写什么?”
“小说。”
“说的是些什么呢?”
我想了想,
“关于人们怎样在平淡的生活中活着或者在意外的惊奇中死去。”
[8]
我又一次从梦中惊醒。我又听到黑暗中弥散着的那个轻微的声音,如一块巨石压迫着我。我走进大厅,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大厅的尽头就是那扇门,岸一般静立在我的面前。这一次,我终于走过去了,没有半途而废。现在我站在他的前面,我伸出了颤抖的手,我终于推开了这扇门,这扇门打开了。滴答声骤然变大,响彻空中。我走进去,恍若走进异度的空间。我终于知道了。我看见空旷的云中立着一只时钟,声音就是从那里流出来,弥漫于整个空间。
绝对的均匀,绝对的流逝。
它就是时间,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我走过去,一下子随着它
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