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离开地球了。是的,我没有做梦,也没有疯,我现在正坐在距离地面一万两千米高空中的美联航的班机里。从北京飞往底特律。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坐飞机。在一开始我惴惴不安地感受着飞机的每一下颠簸。每一下颠簸都让我飞快地回想起我的一生、爸爸妈妈和我遇难后世界的样子。在终于放松下来之后,我看到面前小屏幕上的即时飞行图,飞机正在两个点之间缓慢地移动,载着我从记忆飞向幻想。我终于可以闭上双眼,忘掉我的生命会以何种方式结束,而开始畅想我在美国的生活会以何种方式开始……
“我们是先去实验室,还是先去我住的地方?”一坐上来接我的老赵的车子,我就迫不及待地问。“实验室先不急着去,不过你住的地方我还没有租到。”“那怎么办?”我顿时慌得不知所措。老赵像是个老江湖了,他轻松地说:“不要紧,我们先去张牧师家里看看。”张牧师?我又不信教,他家能行?我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车子在机场的路上停停开开,已经把我晃晕了。我赶紧使劲攥着车门两眼看着窗外,一句话也不敢再说了。
第一次看到美国的House真大啊,上下三层带着地下室。我在张牧师家顶层的小屋里,洗了个澡,小心翼翼地收拾好浴室。走出来,关上灯,坐在床边开始感受到黑暗中美国的气味。那是一种陌生的味道,有点甜,热乎乎的,是一种异国他乡的味道,有些令人兴奋又有些令人不安。那个时刻,我突然感觉畏惧,想回家了。
我设想过很多种不同的方式,但最终也没有想到我在美国的生活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开始的。
生活总是超出了我们的想象,通常它既不会像我们想得那么好,也不会像我们想的那么糟。生活就像过山车,一会儿下去了,一会儿又上来,吓出你一身汗。不过,不用担心,在一般情况下,车子会一直呆在轨道上,你会安全地走到头儿的。
不过,那只是一般情况,有时车子也会飞出轨,一切就都结束了……
“结束了吗?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已经是深夜,我一个人坐在实验室思绪混乱。
有时毫无目的地敲几下键盘,有时又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几只黑色的鸟停在电线上,一动不动。昏黄的路灯下道路空空如也。偶尔有一辆车开过,鸟儿忽地一下展开巨大的翅膀无声无息地飞进夜色之中。
如果有一只白色的鸟从这无边的夜中飞过,那这夜晚将是如何的荒凉。
这几天我一直是这样,一个人在实验室坐到深夜。当实验室里人去楼空,一切都安静下来时,在我的脑子里,就会生长出一根根奇怪的深青色的藤条,扭转着向空中伸展,张开无数的触丝相互缠绕盘旋,把脑子塞得满满的。
我想想清楚,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发生的这些事情,但我稍一停顿,就一下子跌进了更遥远的过去之中。我只要一想就好像掉进了一个岁月的万花筒,过去那些人,那些事,五光十色,纷纷走过来围绕着我开始旋转,越转越快,最后变成一个光的漩涡,嗖的一下,把我吸了进去……
如果那只白色的鸟在这夜里停下,那远方的河流也会静止
但当黎明又一次到来,
幻像将会消逝,
而那时的河水已经走远,走得太远了。
第一次见到她,应该是在夏远的Party上。但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根本不认识夏远,而她说她也没有受到邀请。那我们怎么可能遇到呢?如果错过了这次Party,那我们就永远不会相遇。但卓这时来找我了。是卓叫我一起去的,正好我开车,卓那时还没有车子。而她呢?记得她好像说那天她是和他一起去的。于是我们就注定了要相遇。如果把我们过去走过的地方连成线,那我们相遇的这一点将会是多么的奇妙!但在过去的那些点中,我还错过了什么?而他又是谁?叫什么名字呢?记不起来了,实在记不起来了。记得他那天做了一盆麻辣猪心,很地道,我还特地向他学习了麻辣猪心的做法。做法我也忘了,但是他叫什么名字呢?她说她是来为他女儿拍几张肖像。对,她也喜欢摄影,是啊,她也喜欢摄影。
“你来在这给我拍一张。”她笑着把相机递给我,不由分说,也没问问我会不会照相。她个子不高,长得却挺漂亮,典型的一个川妹子。对的,她是说她是成都人,性格开朗,爱说爱笑。是啊,她可真爱笑啊。我说什么,她都笑,哈哈地笑,那笑声真好听啊。可是她又是谁,她又叫什么名字呢?记住那些笑声是容易的,但记住那些名字可真难。我老是记不住名字,姓李?或者……唉,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她应该是郑红的Roommate。我和郑红可是老交情了,当年在协和我是救过她一命的。那时候郑红的课题卡住了,做了两年半,没有满意的结果,急坏了。我当时也不知怎么搞的,就突然有了个想法。其实早就跟她提过,不过开始她可没把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小师弟放在眼里。现在有病乱投医,终于同意试试。结果,一试,行!于是我们加班加点狂干了半年,发了一篇PNAS,我们可是TRACKII啊!那半年的时光真幸福!你发现了点什么,一做是真的,就成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都过去了。
“我看你不如站在那照,那颗柳树的形状挺朦胧的,后面还有湖水,照出来应该挺美的。”这可能是我第一次提出关于摄影的建议。以前我一直不喜欢照相,也没怎么照过。后来我们从协和毕业了,没想到,我们这帮人里居然有好几个都到了Bethesda的NIH,那离Bayview不算太远,每回聚会我都开车过去。在这次聚会上郑红的Roomate小四川也加入了,她可真爱笑啊!“哇,真的挺好。给,相机你就拿着吧,今天你就负责给我拍照了!”“好好,那我就是您的专职摄影师啦!”她听了又开心地笑了。
很快,我就发现照相挺有意思。你需要观察、思考,还得有点想象力。和在实验室里做科研一样。但是,面对一群小姑娘你是不会感到枯燥的,也许吧。那天是五月,晴朗的一天。我们在一个大公园里BBQ后,开始散步。四周都是草坪,绿油油的,还有小溪,远处是树林。大家松散地走在坪间的小路上,彼此时前时后,有时说上一两句,有时就低着头静静地走。我就跟在她们后面,当几个女孩子走成一排时,我举起了相机。
“你为什么要买Nikon ,而不买Canon呢?”对着面前清秀的她,我随口问道。“对,她们总是问我这个问题,我当初一看Nikon就喜欢,所以我就买了。”“ 噢。”我抬眼看了她一眼,接着又垂下眼吃我的麻辣猪心。好有性格的一句回答。我感觉心里挺喜欢她的,可能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吧。男人嘛,都是这样,一见美女,就觉得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觉得肯定和她前生有缘。如果在海淀转上一天,那他的前世今生肯定要开始于宇宙大爆炸之前了。这麻辣猪心可真辣啊,我一边张开嘴吱吱啦啦着吸着凉气,一边抬头向她笑了笑。那是在远的Party上,见到她不过20分钟,说了几句话,然后她就走了。不过我们互留了Email,她的娟秀的字现在还在我的这个小本子上,但她并没有给我发Email。
我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刻举起相机,按下快门?有那么多的时刻,那么多的场景。
按下了快门,我回放了刚拍下的这张照片,在看到它的时候,我的那种感动直到现在仍然记忆清晰。在我的一生中我第一次被一张照片打动了。我第一次发现了光,发现了光线竟然会是如此的优美。这是一张画或者一篇文字所无法做到的。照片里她们五个人并排走着,有的低着头,有两个还轻轻地牵着手。五月的阳光温情的洒下来,照在她们的皮肤上,反射出来柔和的光泽。我觉得被一种东西触动着,一种美好的东西。是生命?是青春?还是被凝固的那正在逝去的时光?我也说不清。其实那只不过是一张普通的小卡片机拍下的照片,在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中,可能都会拍到过,拍到过很多张类似的照片。但只有这一张,在这个时刻,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把这张照片给那五个女孩看时,她们没有一个人表现出特别的兴趣。我有些生气,我对着她们大声说,“你们真的老了。不过我找到给你们拍照的最佳方法了,那就是拍背影,这样就照不出你们脸上的皱纹啦。”我惹了大祸,接下来我听到了四周母兽的嚎叫……
我抬起头,又看着窗外。
男人是疲惫,
女人是夜晚。
男人是呼与吸,
女人是呼吸间的星空……
城市里没有真正的夜晚,夜被灯火戳得千疮百孔变得残破不全。想到当时她们的表情,我不禁笑了。女人啊。不过小四川后来悄悄地对我说,其实她很喜欢这张照片,但只能跟着大家,当时不方便表示,说完她又嘿嘿地低声笑了起来。正是这张照片让我决定开始摄影。不是照着玩玩,而是认真用心地拍一些东西。我想拍下来那些让我感动的光,记录下我的生活。那是谁说的?“如果我不去拍,那么人们就永远不会知道有些时刻曾经存在过。”现在在这夜深人静的实验室里我想,可能,如果我不去拍,那么有些时刻,就跟本不会存在。我现在已经知道了,照片不是真实的。你在一张真正打动你的照片里看到的不是存在的真实,而是一种内心的真实。这就是为什么一张照片、一个影像可以让你如此感动,你看到了一个在你内心深处的影子。你一直在苦苦寻找,但你并不清楚你找寻的是什么。一直以来她在你的心中只是一种模糊不清的东西。直到有一天,当你走在街上,当你置身于人群之中,当你在Photoshop里拉动着曲线的时候,你突然看到了。她就在你的面前,清清楚楚。于是,你的心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就在那里,一直就在你的心中,而现在,清清楚楚。
但我却从来没有拍下过一张她的照片。而现在她的样子在我的心中已经模糊。记忆中的脸永远是一张模糊的脸,一次次,你徒然迷失在细节的追寻之中。其实那只是一个概念,关于优美或者淡雅,关于冰凉或温存,关于安静或热闹,关于夏天的一场雨,或者海风中盐的味道……。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在看到了那些年代久远的老照片,那些老照片里的街道,家和我们的亲人朋友时,心中一层层感情的波澜就会无法抑制地涌来。每一个影集都是一座伤感花园,在那里,鲜花静静开放,永远不会落去,永远美丽、快乐而忧伤着。
我累了。这么多天,每天一个人就这样在夜晚坐在实验室里,想着这些往事。
“你是学什么的?”“我在工作。”“那你是干什么的?”“我在工厂里上班。”“工厂?”“怎么啦,你看不起工人么?”“没有,你具体是干什么的?”“我是造纸工,生产手纸的。”她笑了,显然开始怀疑我了。她抽出桌上的一张纸巾,装模作样地擦擦嘴说:“这就是你的产品了?”我煞有介事得把纸巾从她手里拿出来,放在桌上,又摇头,说“不不,我生产的Paper不是在这用的。”我又指指卫生间,“一般他们都被丢到那里了。”小姑娘一下子明白了,哈哈大笑。“别胡闹了,你是哪个系的?”“我是没戏的”这就是那天在远的Party上,我正在逗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多开心啊!转眼岁末,一年来跟卓跑了不少Party,已经悟出了点趴经。碰到小姑娘就逗两句,碰到小伙子就拍拍肩膀,有好吃的你就吃吧,有好玩的你就玩吧,差不多了拍拍屁股就走吧。回到家里用热水洗洗脚,关了灯安心睡觉。
Party多了,也就老了。老面孔,老段子,甚至吃的都是老样子。新人不一定就有趣。岁末了,这一年的实验终于看到曙光,摄影也玩出了点感觉,一切都挺好的,就等着一年顺顺当当地过去吧,也没几天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在我身后推开了那扇门,走了进来。
以前没有见过她啊。她叫什么?什么慧子?没听太清楚,好象是什么慧子?这个名字挺怪的。四个字,可又不是日本人。可能不是真名,像是笔名或者商业用名什么的,不会是外号吧?总之挺怪,我们的圈子里自我介绍时都会告诉你自己的名字,就是写在护照和身份证上的那个。顶多像我会跟你说:我叫立。亭亭玉立的立。听她说她是和他一起来的,给他女儿在Party上拍几张肖像。这句话我听清楚了,一下子精神来了。
在我决定摄影时,我知道今后我的生活会因此有一些改变。但我从来没有想到当我按下快门时,会打开了另一个世界。那个本来是离我几迈之外的另一个世界。这个距离本来应该遥远得我一辈子都走不到,甚至根本不会意识到还有这样一个世界的存在。
我们还在走着,后来,太阳都快落山了,于是开始往回走。我已经给她拍了不少照片。每拍一张她都会迫不及待地拿来看,而且每次都是从第一张看过一遍。现在再回去的路上,她又开始一张一张地仔细地看着自己,那表情很享受。“我挺自恋的。”她一边看,一边对我说。“每个人都自恋,不过像你这么自恋的,都不像人了,像外星人。”“我知道,我就是特别喜欢自己。”“你也应该用一些时间喜欢一下人类,比如,你能不能也看我一眼。”她咯咯地笑着漂了我一眼。“唉,不是这种眼神。”我接着说,“我认识一些人不喜欢看自己的照片。”“他们不喜欢自己?”“也可能他们太喜欢自己了,总觉得自己应该比照片里的样子更美更帅一些吧!会有人真的不喜欢自己真的恨自己嘛?”“可能会有的吧!什么样的人都会有的”“不知道,开始的时候人都差不多,但后来就不一样了。我给你拍的你还喜欢吗?” “喜欢,都喜欢。其实我觉得我现在的照片比从前的要好看。”她可真是个有意思的女孩子。“那您就坚持拍下去吧。我一直有一个疑惑,人到了天堂时是什么模样,是8岁时的你?18岁的你,还是28、38、48岁的你。我想到这些就会烦恼。因为我没办法确定那个年龄的我是最好的,我都喜欢,又都不喜欢,那应该让那个立一辈子留在天堂呢?您就没这个烦恼了,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直接进天堂,连整容都省了……”没等我说完,她就仰头在暮色中哈哈大笑起来……
我抬起头,偏身向笑声的方向看去,她就站在那正和夏远自我介绍着。我看到了她手里拿着一台Nikon单反,大家伙,挺专业的。你听到了吗?她是来给那个麻辣猪心的女儿拍肖像,不是随便玩儿玩儿,挺专业的。
我决定不再坐下去了,于是我站起来,向她走过去。我停在她的面前,伸手指着她左手里拿着的那个大家伙。她却有些局促地伸出了右手。我们多少有些尴尬地握了一下手,只轻轻地握了一下,就撒开了。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她的手指纤细,很凉。是啊,那轻轻的一握让我感觉她的手很凉。麻辣猪心站在一旁,我又重新指了指那个大家伙。说实话,我当时的兴趣全在那台相机上,并没有太注意她,尽管她很漂亮。不过我对于漂亮的女孩已经有一些心理抵抗了,我从前的女朋友都挺漂亮的,但她们最终会把你那颗心给鼓捣碎的……
那时,我就低着头站在她的面前。
这就是为何一张照片让你如此感动,因为你看到了你内心深处的影子.
这个领悟很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