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我和摄影,唉,就不得不说说我对美国的感受。
中国人对于美国的感情往往是复杂的。
而中国人对于中国的感情也是复杂的。
在美国有一次跑到一座农场玩,看到了美国的农民,这真是让我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父母都是从农村到城市的。我妈的分娩地点无疑对我的人生起了重大影响。当然在那个年代,这种影响甚至有可能比今天要小些,但绝对是一笔相当大的财富了。
我二舅小时候不爱学习,没能上大学。人倒也不一定非要上大学,但结果就是他仍然留在农村,当农民。小时候他来看我们,一个人要提满满两大包的苹果和芋头。那时烟台的红香蕉和青香蕉可真好吃啊!那大包沉得我提搂都提搂不动。不过接下来的两三天,二舅会不停地揉他的大手。我估计那是大包勒的,会疼上几天的。我那时对中国农民有了第一印象。他们和我们城里人不一样。首先长得黑,两个脸蛋又有两团红疙瘩,没一个好看的,都挺丑。第二,他们也不招人喜欢,笨手笨脚,说话声大得吓人。但连我这个小孩都不怕他们,因为我看出来了,他们怕城里人,一和我们说话就先矮了三分。
后来我发现我这个二舅虽然话不多,但能说到理上,虽然都是大白话,但我挺爱听。在协和上博士时,我已经知道了我们新中国是怎么对待农民的,所以我更庆幸自己不是农民了,虽然这没有什么可骄傲的。最后一次见二舅是他来看姥姥。要回时,我开车送他去火车站。当时路上塞车,我就走小路。绕着绕着有点蒙了,我看见二舅挺紧张的,但他坐在那儿什么也不说。直到我看到火车站的路口,告诉他“到了,晚不了”,他才说了一段我没想到却再也忘不了的话。他当时看着车窗的前面说:“立啊,我可怎么说呢?反正我们一直都挺以你为骄傲的。”他当时就是用的“骄傲”这个词。我当时心里可有点难过,“你说骄傲个啥呢?不过就是我是个北京人,你不幸当了回中国的农民。”
后来不久,二舅就自杀了。我妈回去才从他的一个好友那儿弄清楚了原因。原来我二舅妈死了之后,我二舅就一直自己过。每半个月到集上买一袋子馒头,切一块猪肉,回来把猪肉一煮,沾上盐就馒头吃。他儿子来接他回去一起过,他就是不去。因为儿子成家了,他不想拖累人家。我这二舅是条汉子,一辈子就从来不给人家添麻烦。我妈在北京条件比他好多了,但他几年才来一次,一来就给带上好多苹果芋头。最近他觉得身体不好,去医院里查了一次,但我们至今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问题。只有他那好友知道他觉得不好,劝他有病就去治,他说治也就是白费钱,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然后就自杀了。我们猜他最后一次来北京时就已经下了决心,那次是他来看他妈妈的。当时我妈还对我说:“二舅老了,以前从来没见过他掉眼泪。”
我到现在都很佩服二舅,是条汉子。中国人不都是讲个养儿防老嘛,可他就不当累赘。自己过得没意义了,就嘎巴一下完了。这死挺有尊严,和海明威给自己那一枪一样。不一样的是,海明威是一个美国人,他的选择不仅是一种勇气,也完全是内心自我的驱动,他的死是幸福的;但二舅是一个中国人,而且是一个中国的农民,一生辛劳吃苦受穷,没有社会福利,没有医疗保障,还要缴税补贴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和先进阶级。他的自杀多少有些无奈和悲愤。我二舅和绝大多数中国农民一样。二舅的不幸不在于他自杀了,他们活着与死去都是一样的不幸,他们的不幸源自于他们所生长的那个国家。中国农民的很多令人厌恶的缺点其实是对一个两千年来的残忍制度的适应。所以当我看到美国农民的生活时,你说我对我的祖国的感觉能不复杂吗?
我嘛,这几年对于美国基本上还是满意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但毕竟还是有优劣的。所以我们要宽容但不能纵容。在我这行做postdoc年薪大概在四万上下吧,不能算多,因为钱总是少的,但对我来说够了。他能让我过上一种简单但有尊严的生活。这种生活就是我想要的。想当年在协和读博士,那时一个月挣的钱也就够维持个新陈代谢。尊严嘛,就算了吧。如果不是来美国,恐怕我一辈子不会玩上摄影。有一段时间我在Baltimore的街上转着,真想买把手枪一枪把自己给嘣了算了。那时有两个朋友拉住了我,一个是我的照相机,一个是我的二手车。
我在美国一直住地下室,家里总劝我搬到楼上,不要光图省钱。唉,跟她们说她们也不明白。这不是个钱的问题。省钱只是一方面,而且是一个次要的方面,我真心喜欢住地下室。美国的地下室不潮湿,冬暖夏凉。更重要的是,一进去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还有一点就是能给我一种流落异乡郁郁不得志的沧桑,满足我对于伤感的需求,觉得自己像是个文化人。
总之,当Mark II刚一上市,我犹豫也没犹豫,立马拿下!Mark II带了一个红圈的24-105的变焦镜头。红圈,这不好嘛,红圈那是专业级啊,24-105的变焦能满足所有不是变态的需求了。这不就行了吗!后来一打听,不行!那个头整个一个红圈中的败类,是伪红圈。得,我就再单买头!然后,一打听,一定要用德镜!蔡司的好,德镜!好,那我就买蔡司。而且专业的都用定焦!好,那我也买定焦。又一打听,据说世界上90%的伟大照片都是用50的头拍的。那好,我也买一个50的头。然后又一打听,现在的大师又都改用广角了,28起步。好,我也用广角,于是就再加一个号称好莱坞的蔡司28。这还不好嘛!然后,我可以打听我最关心的问题了-怎么拍漂亮MM。哎呀,这才知道原来28,50都不适合拍人像,要拍人像得用-人像头!得,还得买。于是再进一个蔡司85mm。这还不好嘛!最后又一打听,这要严肃的摄影,光有镜头还不行。你不是想严肃的摄影吗?是啊!你不是不是只是想玩一玩吗?不是啊!那你得用——三脚架!!严肃的摄影家都是用——三脚架!!!这镜头只是镜头,那三脚架可还得单说,那里的讲究可又多了去了。我回家上网一查我的帐户。妈呀,别再瞎打听了,这地下室得住到2031年了。
很快,连机子带头都来了。
一切来得正是时候。
因为霁要结婚了。
霁是在我们协和实验室的八年制学生。毕业后,在约翰霍普金斯读书,一直没有联系。上个月接到她的一封email!说要结婚了,请我去参加。现在我的MARK II来了,婚礼也来了。
我带了一套西服来美国,但我从不穿西服。不适应,尤其我脖子敏感,不要说打领带,就是把衬衫扣子全系上都痒痒得受不了。而且当时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所以我决定还是穿个短袖算了。挑一个像样点儿的正规点儿的短袖也就可以啦。
我那时又搬家了,可还是在Bank street。这回是和一个中国postdoc,小夏一家合租house。 我还是住地下室。
客厅里面有一个立式的大试衣镜,但不好意思把衬衫都拿上去试。我就在下面先穿好一件,然后溜上去照照。再赶紧溜下来换一件。不过群众的眼睛依然雪亮。我才试了两件就被小夏的岳母杨阿姨发现了。杨阿姨是上海人,人很好,也有着上海人的细心与敏锐。她立刻觉察出情况异常。当我试第三件时,杨阿姨竟然大大方方地走过来。“这件侬看不好的呀,显得脸黑的。”她笑着对我说,眼光意味深长,显然她以为已经猜中了我的心思。其实当时我的脸在镜子里是一片通红。杨阿姨是她们小区里秧歌队的领舞,年轻时可是一枝花啊。
观看镜中的自我是人类的一种复杂行为。其内心活动极其丰富而微妙。这本该是一个隐秘的过程以便从容地进行,类似于在淋浴时抚摸自己的身体。但就像很多事情一样,看开了也就那么回事儿了。
“干脆你把衬衫都拿上来,让阿姨帮你挑一件。”
于是我也就干脆把衬衫一股脑地都抱了上来。
“哎呦,你有这么多的衬衫啊!”
杨阿姨一句话说得我满脸发烧。在美国,我在室内基本上一年四季穿短袖,所以总是隔三岔五的一有便宜货就搂它两件。买东西有成瘾性,一买开了管它有没有用就老想买,所以时间一长还真是积累了不少。现在一看,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开始试的时候我还发表一两句意见,很快我就放弃了。在完成了阿姨的所有指定动作之后,我没有做一个自选动作。阿姨一拍双手:“我看就是这件了!”
老女人的意志相当强大。我相信随着世界的发展,未来的统治者一定都是这些老女人们。她们身体里有一种强劲而持久的暴力。太暴力了,它足以扭曲你的意愿。这种暴力杨阿姨有,我妈也有。
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最终是你们的。你们就像下午5、6点钟的太阳,令人绝望!
车刚跑了一会儿,我就开始后悔。我觉得还是应该穿西服,如果大家都是西服革履,那我站在当中就太傻了。而且也是显得对新人不够重视。但现在已经在路上,后悔也晚了。而且回去还要再当着杨阿姨的面把她选的短袖换下来,那后果虽然不堪设想,但我还是设想了一下,我知道了,结果肯定是我穿着这个短袖进屋,20分钟后我又穿着这个短袖出来了。怎么了,你忘了,老女人的暴力,足以扭曲你的所有意愿。唉,硬着头皮去吧。
当我挂着相机走向教堂时,外面已经站了不少人。看来这个婚礼的场面不小。果然所有的男士都是穿西装打领带,我觉得十分尴尬,走得都没劲了。
来到教堂门口,一个颇有气质带着一副考究的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士,正站在门口和两个女士谈着些什么。当他看到我时神色一变,这让我心头一沉,一点自信都没有了。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就奇怪了。
这个大哥看到我之后,竟微微地弓起腰盯着我的胸部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机子?”他到了就问,还没等我回答,他的头已经绕着我的胸前挂着的相机移动了180度。“唉呀,这是Mark II啊!你已经搞到了! …… 这是什么头?不是佳能的头吧?……唉呀,蔡司啊!”他说着抬起头,目光既是羡慕又是崇拜。“牛人啊!”他那崇拜的样子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连忙说:“机器不重要,不重要。我也是在瞎拍。”“唉,不能这么说。”他收敛笑容,“牛人用牛机,牛机配牛头。用这机子拍出的片儿错不了。”
那天新人有两位,但Mark II可只有我这一台啊!你也知道现在玩摄影的人有多多啊!在婚礼上转了一圈,我就觉得我比新郎新娘还要幸福。 “Today is my today!”
坐在那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电影里的慢动作镜头。
婚礼上觥筹交错,人影浮动,俊男靓女们手把酒杯,声色恍惚。就在这时,我胸前挂着配了蔡司镜头的Mark II缓缓地走进来。一张张笑容凝固了,都慢慢地转向我,转向我的Mark II,神色惊羡。随着我缓缓地向前走,他们纷纷地把路让开,但目光依然在追随着我的背影。后来,在庄严的婚礼进行曲中,我一个人走在最前面,新郎新娘跟在后面,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我,同时又张开双臂,一起阻挡着向前慢慢涌动着的激动的人群,就这么跟着我走啊走啊……走啊走啊……我一边走一边缓缓地向后扭转身体,骄傲地微笑着回顾众人,那Mark II随着我身体的转动,就徐徐地飞扬起来,然后再慢慢地向下,落在我的胸前,接着又被弹起来,慢慢地上升,在空中飘扬……
晚上回来时,正在门前掏钥匙,杨阿姨已经笑盈盈地为我把门拉开。“这么晚才回来。”她关心地问。
“是啊,是啊,今天太晚了。”
“怎么样?”阿姨意味深长。
“爽极了!”我兴奋无比。满脸幸福地一溜烟跑下楼去。
杨阿姨一定要在我身后感慨:“现在这些年轻人啊,怎么第一次约会就爽成这个样子了!”
“牛人用牛机,牛级配牛头。”躺在地下室里,大哥的话又回响在耳边,它让我那小小的虚荣心勃起了很久很久……
你知道我在中国就是个小屁民,我们家就是一个普通家庭。说实话这么多年我并不清楚什么是尊严,那应该是有钱有势的人才有的东西吧。今天这种勃起让我觉得这就应该是尊严了。我找到尊严了!这感觉可他妈的真好,太牛逼了。
我闭上眼,向左躺,嗯,是好的!我幸福地笑了。再向右躺,嗯,还是好的!我又幸福地笑了。我翻过身,仰面朝天,四肢张开,哈哈大笑。突然笑声嘎然而止,我睁开眼,想起了Mark II的价钱。一台Mark II加上这几个蔡司头,一共五千来美元吧,合着得有三四万人民币了。这不多啊,这才多少钱啊?听说现在祖国尽是亿万富翁几亿万富豪,那每天晚上他们的尊严得勃起的多老高,多老大啊?我靠,他们在祖国那得活得多牛逼啊!
我想看看他们的尊严勃起时是副什么样子,于是我闭上眼,于是我他妈地又笑了。
Mark II更新那段让人乐.
又悲又乐....
你的文章很折腾人啊!
我的评论是不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