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回看历史,须得某个阶段的社会生活失控、失序,才觉得有声色、印象深;“一切尽在掌握”的时段就比较枯燥、无聊。比如文革的前几年:红卫兵、造反派、破四旧、大批判,武斗、夺权……,轰轰烈烈、目不暇接。1968年秋天,毛泽东逐渐控制了局面,29个省市自治区都成立了“革命委员会”,社会的运转纳入了“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其后七八年间,除了“林彪事件”,其他文革史料大多索然无味。然而,平静的海面下或有形态丰富、生命力旺盛的珊瑚礁。看点就是,曾有一大批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以惊世骇俗的生活方式、离经叛道的思想意识,大胆地嘲讽、反叛过那个时代的道德标准和价值观念,那是人性的吉光片羽;也是改革开放的社会基础和铺垫。
相关史料多归类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项下。极具代表性的,如杨健在《中国知青文学史 》里提到的一首长诗《决裂,前进》。他说,1970年,社会上传抄着一首佚名长诗《决裂,前进》,约700行。据说是王靖以沈自由为原型所作。沈是北京13中高一学生,干部子弟,“红卫兵组歌”合唱(又称“老兵儿合唱团)的指挥。写的是,红卫兵运动失败后,“革命小将”意志衰退,甘愿迅速堕落为一群纨绔子弟的自白。
《决裂,前进》,采对话体,一个上山下乡的知青与留在北京的朋友,各自抒发当时的生活方式及人生观。主角当然是那个“顽主”。革命理想荡然无存,每日追逐声色犬马。直言不讳地回答昔日的战友劝他“离开京都繁华的霓虹灯/到艰苦的地方/开发/生存/斗争!”:只愿“在典雅的沙发客厅里”,“带着满身酒精/烟草和风情/而不像穷光蛋一样/投入到它那贫穷荒凉的泥坑”。宣称“哪怕现在的生活难以为继/或者进入苦闷的铁窗/还是在罪恶中死去/我都将是丑恶的——/但却是自由自在的/——一只快乐的大苍蝇!”云云。(“一只快乐的大苍蝇”一语,出自文革中流传的英国小说《牛虻》。描写一位颇有浪漫气质的意大利革命党人牛虻,在破灭的信仰与无望的爱情之间挣扎的故事。)
也许是因为这首诗格调肤浅、气息轻浮、词句夸张,且又只剩断简残篇,令文革研究者不屑一顾,忽略了它的史料价值。时移世易,四十多年之后再看,却发现,其他“文革地下文学”作品,感伤、迷惘、失落、遁世、逃避、移情、向往都有了。唯独没有嘲讽,嘲讽盲目的信仰;没有张扬,人性的张扬。而未经包装的人性,就是这样地不检点、不体面。
至于同期直书政论,反毛、反文革的“异端思想”,则多半不出马列主义框架,实为派别之争。而《决裂,前进》不仅是存世唯一、当年也极为少见的,大言不惭披露其颓废心态;毫不隐讳张扬其反动思想;五体投地在阶级敌人脚下的真实、生动的自供状。写作此诗,等于公然宣布:“红二代”转型易轨在“激情燃烧的岁月”;“反修防修”的文革业已失败、破产。更加令人无奈的是,该诗竟是一篇预言,揭示了中国社会、中国青年向何处去。足令专家学者汗颜。
“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看似《决裂,前进》不过是作者逞一时之快,但是充沛其间的人性张扬,与几千年中掀起社会波澜的“游民意识”,丝丝入扣、一脉相承。自古,童谣或成史谶;《诗三百》不过民歌;陈寅恪则一向主张“以诗证史”。既如此,我拟将残存的《决裂,前进》,分段整理、简介一番,为文革中的社会生活形态做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