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西

人无法选择自然的故乡,但人可以选择心灵的故乡。
正文

晨跑 (原创小说,连载二十八)

(2012-01-21 14:20:42) 下一个

   

 

         小时候,到了周末爸爸妈妈带她出去玩,他们去卖当劳吃午餐,爸爸总是只买二份,自己不吃,坐在一边抽烟,偶尔从妈妈的那份里捡二根薯条吃。她对此习以为常,可有一回妈妈发脾气了,她对爸爸说你就知道省省省,这日子过得什么个劲!

         学跳舞是妈妈带她去报名的,她听见妈妈跟舞蹈老师说我这个女儿肢体柔软长得也好,是块搞文艺的料。

        去游乐场玩,爸爸只肯坐在遮阳伞下,妈妈却带着她一个个游乐器玩过去。“不怕,胆子大些,不怕”,这句话妈妈总挂在嘴上。妈妈自己也上云霄飞车,所有游乐器她们都玩过。

         不过每周一次后来每周三次去补习班,就全是爸爸包办。小时候她牵着爸爸的手,后来她长得和爸爸差不多高了,爸爸总是在她身边。她学过舞蹈学过手风琴学过绘画学过柔道而且从小就去外文补习班,一直都只有爸爸在身边。

         妈妈后来越来越忙,后来连着几天几个星期不回家。有一次她听见妈妈指责爸爸活得苟且,爸爸只是一声不响地听着。那一次,她很同情爸爸,很讨厌妈妈。

        后来妈妈成了厂长,后来她去了新疆。 在青春叛逆的那段日子里,她很反感妈妈不顾家只顾自己,奶奶隐隐约约流露出来的怨气更助长了她的不满。但现在,她觉得爸爸这个底层小职员其实也只顾自己,换一种方式而已。但她已经不反感了,她觉得这就是生活。

        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她不停地跳着脚。罗九阳真是太聪明了,竟一眼就能看出这顿饭不能吃,悔不该,悔不该不听他的话,他要是肯陪我赴宴我决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不过,真是的,不肯陪倒也罢了,一个晚上一个关心电话的电话都没打来过,他明明知道我单身赴宴。

        脑子里走马灯似地停不下来,新疆和这儿时差二小时,妈妈即使早起也不可能第一个看到她的短信;头上高架桥上车辆过往好像频繁起来,天快亮了?嗓子眼疼得要命,千万别冻出病来;天边有一点点亮光了,哦,天快亮了。

         身上厚厚的羽绒服感觉象纸一样薄;耳朵冻得不知道还在不在,卖火柴的小女孩?她脑子里突然闪过小时候看过的这个童话故事,不禁又哆嗦了一下。

       不行,一定不能冻僵,宁可累死也不能冻死。小时候妈妈要她锻炼身体的时候总是说:不怕,不怕累,不会累死的。

        她在原地蹦了几蹦,感觉效果不好,就围围着桥墩慢慢跑起来。她很少跑步,唯有和安戎一起晨跑的那一回,对,那回就是这么跑的,稍微再快一些。

       身体暖和起来,哈哈,胜利在望,天边那一抹亮光正在快速扩大。哈哈,哈哈哈哈,一个小婴儿上气不接下气的大笑声划破寂静,好像来共襄盛举,哈哈,哈哈哈哈......

      恩妮突然醒悟到这是她前不久刚设定的手机铃声。

      她喘着气,手忙脚乱地去找手机,才发现手机一直攥在手里,她是把它当作救命稻草了。她快速瞄了一眼来电显示,只有一串号码,没有名字,不是爸爸打来的。

       “喂?”她颤抖地说。

       “恩妮”。是一个男生。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到眼眶里,嗓子眼给堵住了。

        “安戎”。她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怎么了你?哭什么?别哭呀你”。安戎在那边急了,“怎么了你?”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安徽了”。

       “什么?”

        她委屈得大哭了起来,那边更着急了,说你先别哭,快说,说清楚点儿,我这儿马上要到机场了。

        “你在哪儿呀?”

        “在去机场的路上,马上要飞马尼拉。你快说出了什么事了?你现在需要什么?”

        我要回家。”她说。

        有人挟持你了?说清楚点儿呀”!那边几乎吼上了。

         她忽然冷静下来,她想要是不赶快说清楚,手机里的电可不多了。赶紧吧。

         她说我没事,我迷路了,我现在在一条高速公路边上,你能找人来接我吗?

         那边没出声,恩妮等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要证实一下,她把手机举过头对准头上的高架桥,说你听,听到到汽车声音了没?

         那边说:“嗯,明白了,告诉我你现在的位置。”

         “我不知道我现在的位置。

         他说你不是在公路边上吗?往周围看看,有没有路牌,去拍个照,马上发到我邮箱里来,我的电脑邮箱地址你有。

          嗳。她说。

          她从桥底跑出来,焦急地四下看,绝望地想往哪儿找路牌去呀?她听见安戎在电话里“喂喂”。

          她说我看不见路牌。

          安戎说你看看有其它路和公路交叉吗?

          恩妮向四周看看,说右首有一条横向的路,我懂你的意思了,交叉路口有路牌,我这就去。

          他说你快点儿。

         那条横向的路看上去远在天边。她把手机关掉,现在用不着它了,得尽量省电。她拔起腿就跑,没命地跑,想可得跑快些。她已经顾不得累了,过了特别难受的一个坎儿,她发现累其实是可以忍受的。

         上气不接下气地把照片拍下发送去,她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那边立刻就有电话追过来了,他气急败坏地说你的手机怎么关闭了?啊?!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事,手机快没电了。”她气喘吁吁地说。

         “那你倒也说一声啊”!!那边又吼上了。这时恩妮隐约听见“去马尼拉的旅客请注意......”的广播声。

         他要登机了?这时恩妮才意识到花了很长时间才跑到这个交叉路口。

         他说你知道过太吧?我刚才已经和他联系上了,他爸是省公安厅的。接下来你跟他联系,我得登机了,你记一记他的手机号。

          她说嗳。

          他说三个多小时就到马尼拉了,到了那边再跟你联系,你自己小心。现在试试跟过太浩通个话。

         她说好。

 

        过太浩亲自开了辆吉普过来,她跌跌憧憧地爬上车坐在他的驾驶座旁。车里的暖气加上心头一块石头落地,让她体验到一种深刻的幸福感,一种那么实在那么安全的幸福感。

       过太浩有些拘谨,但很快就和她混熟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你怎么就落在高速公路二头不着边儿的地方,从天上掉下来的?不可能,当然也不可能从地里钻出来,我好像昨天还在学校里看见你。你怎么一大早就在这么个地方?太离奇了,真是太离奇了,除非…….?”

      “跟你说是和朋友吵架了,我自己要下车的。”

      “跟老安吵架?那不可能,老安昨天是和我一起去的机场。而且不瞒你说,老安刚才再三交待,一定要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着你是碰到坏人坏事了,一宿没睡?”

        她说我嗓子疼得要命,不说话行不行?我在你车上打个盹儿行不行?

        “当然行,不乐意告诉我没关系,不过你快跟老安说清楚了,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着急。他要我过来,我要是敢说个不字,下回见面他准敲扁我的脑袋瓜子。”

       “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们,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你们?”

 

         迷迷糊糊地睡,嗓子疼得睡着也象是醒着。她发烧了,扁桃腺发炎,二侧扁桃腺肿得几乎合在了一起,连饭都咽不下去。

         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全是连贯不起来的图像和意念碎片,碎片浮在空中无关痛痒,身上的疼痛把什么都掩盖掉了。

        总有一只猴子,有时又是一群猴子,跳来跳去跳进跳出;二只猴子疯打起来,打得上天入地,假山上树枝上,山洞里水泥地上,追打得猴毛乱飞;恩妮五岁,穿花裙子,吃雪糕,雪糕冰凉,好吃极了;猴山周围没有树木遮荫, 毒日头热辣辣烤人,好热;她仰起头问爸爸:猴子干吗要打架?爸爸说老猴王死了,这二只猴子在抢王位,它们想当猴王;她说干吗要当猴王?不打行不行?爸爸说猴群没有猴王怎么行?一大群猴子它们该听谁的?好多猴子,树上假山上,恹恹地蹲着好多猴子,都发着呆,事不关己,谁当猴王都没关系;二只猴子打累了,一左一右离得远远地休息,有游客议论说这二只猴子已经打了二天了,还没决出胜负;一只猴子,一只小小的猴子,在唯一的一棵大树上摘到小沙果似的青色小果子;一群猴子,一大群猴子蜂拥而上,树枝树叶哗哗往下掉,树上树下聚满了猴子;有游客在笑,说瞧它们那猴急样!一个老猴子,意兴阑珊离开那树,一群猴子,一大群猴子跟着散去。树秃掉了,树枝树叶全给扒光,恩妮带着哭腔说:爸爸,树要死掉了;一个游客,有一个游客说树是临时搬来的,死掉了他们再换一棵。

           还想吃雪糕,妈妈不给买,爸爸说孩子想吃,就让她吃;一只狮子,独自趴在草地上,安静得象在睡;二只老虎,一雌一雄匍匐在一起,一动不动;恩妮说爸爸狮子老虎的王呢?它们听谁的?爸爸愣了,对妈妈说听听你女儿问的问题;妈妈说狮子老虎就听自己的,狮子老虎是凶猛的猛兽。

        爸爸说,千万不能走近狮子老虎,它们会吃人。妈妈说, 别吓孩子! 妈妈说饲养员叔叔和狮子老虎不是相处得挺好?把它们的脾性闹明白了就可以交朋友。妈妈说妮妮你记住凡事要把事情闹明白,闹明白了就不害怕。

          额上突然触上来一只手,把她吓了一跳;身体重得动不了,嗓子也疼,她无力地睁了睁眼,见爸爸的手压在她额上试体温。他说四个钟头一次,该吃青霉素了,热水已经倒好在杯子里,起来吃。

            她说我想吃冰激凌。

            爸爸说那就换一杯冰水喝,家里没有冰激凌。

            吃了止痛片,人好过多了,身体轻得象片羽毛。汽车在黑夜里飞奔,屠薇的表哥面无表情地坐在前面,蜡人似的,脸上忽明忽暗。那个很老的老头唐老板跟我有什么关系?把我扯进去干吗?开玩笑!我驳你面子你就报复我了?想报复就报复吧,我又管不到你。

           “阴谋!”  罗九阳紧张兮兮的。生场病没什么不好,什么都不往心里去,人轻飘飘的,好似在云里雾里。阴谋就阴谋吧,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喂,安戎在电话里吼得好大声,好凶,他的声音从电话里听好有磁性;过太浩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安叫我问清楚,她说你怎么那么听安戎的话?他说我愿意,老安是个人才,跟他交朋友等于买了支优质股;奶奶拿块手绢擦眼角的泪,颤抖地说我弟弟就是被他们害死的,奶奶有时候看上去好老哦,缩在椅子里,脸皱得象核桃壳。

           那天妈妈告诉她要去新疆工作了,她顺便问了一句,你干什么不回家?妈妈沉吟了良久说,他们太懒了。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因为想到了这个事。爸爸和奶奶成天忙忙碌碌,她回到家来,奶奶连鞋底都替她擦,擦干净了才放进鞋架。阳台上的米兰是爸爸在照顾,他老在那儿侍弄,这盆米兰长得高大茂盛,比谁家的都好。妈妈不在家,爸爸上班之外买菜烧饭,里里外外一肩挑,即使不是最勤劳的爸爸,也八九不离十,妈妈却说他们懒。

          不就是在游乐场里不敢坐空中转椅和云霄飞车吗?爸爸也就这一个恩妮看得到的缺点。

          爸爸和安戎的妈妈到底是什么关系,妈妈知道吗?恩妮不是没问过妈妈。事实上那晚奶奶哭过之后,她第二天晚上就给妈妈打了电话。妈妈听了以后好像很惊讶,半晌才咕哝出这么一句谜样的话;“念了这么多年,居然念出这么个结果”。

         她说妈妈你也知道这件事?

         妈妈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她说我不会和安戎好下去了。妈妈说随你。

         妈妈说随你。—想到这恩妮又翻了个身,脖子一动喉咙又痛起来,妈妈说这是你自己的事,语气平静得让人心安,哪像奶奶唇颤手抖眼泪汪汪心急火燎的那种样子。

        妈妈,等病好了一定给妈妈打个电话!她感觉睏意袭来。房门开着一条缝,她知道这是爸爸故意留着的,好不时张一张,看她好不好。她有一次问爸爸有没有安戎妈妈的照片,爸爸很闷地说,没了,全撕了。 她想再问,爸爸把围裙一系,下厨房洗菜去了。

       叮呤呤......,客厅里的电话铃声穿过半开的门缝进入她半睡半醒的大脑,她忽然就醒了,从热被窝里伸出手臂到床头柜上拔下正在充电的手机,外面爸爸“喂喂”了几声,把电话挂了,她已经把手机打开。

       果不期然,她的“小娃娃”笑了起来。

       “喂”?

       “恩妮”。

        她无声地笑了,说就知道是你。

        他很高兴地说,是吗?

        她说天好黑,外面大概在下雨,你那里怎样?天气好吗?

        天气好极了,不冷不热不下雨,这里正是夏季。只是天也很黑,快到晚上十二点了,不黑不行。马尼拉和江湾有二小时时差,你那里不应该是白天吧?

        呵呵,她哑着嗓子笑起来,说我睡糊涂了。

        他说怪不得声音听上去瓮声瓮气。

        他们聊了一会儿,恩妮感到嗓子越来越疼。爸爸在房门口走来走去,还探了一次头,她知道他是想干涉她要她少说话。

        她说昨天的事谢谢你。

        他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别跟我说迷路什么的,我才不信。

        她一听,立刻就焉了,委屈得鼻子发酸。她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象蚊子叫,真奇怪,心里觉得没劲,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说不想说那个事,想睡觉,再聊?

         再聊。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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