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功课多从来招怨,这一阵她却巴不得功课多一些。沉溺在学习里可以分散注意还有回报,业余时间全占满了她也愿意。
她给自己定下了目标,要么考研究生要么当同声翻译,一位应届毕业的学姐直接去了联合国当同声翻译,这激发了她的积极性。
没日没夜地读书她觉得挺好,闲下来会胡思乱想,反而累。
只是连着一二个星期都醒得早,醒了别想再睡,一气之下她干脆决定早起,反正早晨有早晨的事情可做,早起可以背单词。
第一天早晨出去时她感觉很孤独,清晨气温低,冷风一吹,她只感到凄凉。
她是约了丁怡的,但丁怡不肯出来,她早上起不来
她把用得着的书放在双肩包里,穿上厚衣服。清晨的校园里并非空空如也,早自习早锻炼的学生目力所及总有几个,她很希望碰到熟人。
她抄近路走电化教学楼后面的小路,准备到大草坪边上的小亭子里去,第一次早起自修对场地好坏没有概念,只知道那儿有个亭子。
小路上铺着碎石子,二旁都是半人高的冬青树,呼哧呼哧,她听见呼吸声,朝周围看看,一个人也没有。
天是亮的,虽然只是蒙蒙亮,到底能壮胆。她还是听见呼吸的声音,呼哧呼哧,忽近忽远,急促得象快断气。忽然呼吸声到了脚边,一下子又远去,她惊得停下脚步,在原地转了一圈,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周围都是还在沉睡的高楼。
她有些害怕了,呼吸声好像是从地上发出来的,她小心翼翼地看看冬青树丛,什么也没有,再想看看另一边,小腿边有个什么动物窜出来,蹭一下冲向了过去。
她吓得哇一声尖叫。
“汉堡,sit ”。 一个男性操着英语在她背后喊叫。
恩妮惊魂未定,那是一只狗,听见命令就站住了,吐着舌头呼哧呼哧喘。
“Sit”。男人又喊一遍。
脸长得象一团毛毯一样的汉堡 一屁股坐了下来,恩妮感到好笑,回头一看,见麦克从一栋楼房后拐了出来。
“Mourning”。他们同时开口打了个招呼,麦克说:“Sorry for that”。
“没事”。恩妮说,“它不会咬我吧?”
“不会,汉堡 已经不是战士了,五百年这种狗是猎犬,现在它们只会吃饭睡觉不会咬人。”
“遇到威胁也不咬吗?
“不会,它会投降,谁肯喂养它它就跟谁走。你今天非常早。”
“是的,我出来早自习,我想多背些单词,希望每天都能早得起。”
“背单词吗?”
“是的,我想成为一个同声翻译。”
“想成为同声翻译?在这种情况下……,”麦克沉吟着说,“光背单词是不够的。这样吧,你急着离开吗?我可以给你一本书,非常好的,我可以现在就拿给你,如果你愿意跟我跑一趟的话。我的单元在这个楼的楼上”。
“那就太谢谢你了。我不打扰你遛狗吗?”
“我们已经出来二十分钟了,汉堡 只能走二十分钟, 再久它走不动。”
恩妮跟他上楼到他的单元里去,在楼道里她就感觉有些异样。这栋外教楼和其它楼房的设计并无不同,楼里稍微干净些,除此之外,哪儿不一样?
麦克打开房门,礼让他的汉堡 先进门,然后请恩妮进去。恩妮见他屋里铺着地毯,就赶快自觉地脱鞋。
“Tea or Coffee?”麦克问。
“不用了,我马上要走”。恩妮赶紧说。自从吃了个C 减,她对麦克的感情变得复杂。以前一直以为被他喜欢就会得到照顾,没想到他给分反倒更紧。他好像比注意别人更注意她,对她的缺失更不放过。被他喜欢会得如此待遇,她不知该作何感想。
“你看上去很累,你还好吧?”他轻柔地问,嗓音天然轻柔。他在厨房里开矿泉水瓶,给喂狗的碗里盛一些水,汉堡凑上去呼哧呼哧地喝了,甩甩脑袋跑回客厅跳上沙发躺下睡。
“我很好,只是起得比较早”。恩妮站着说话。狗上了沙发,主人也没有请她坐下。
“不仅仅是今天,你已经有好几天看上去疲累不堪,我希望你永远容光焕发。”
“谢谢。”
他打开一个壁橱找书,她就仔细地看他的房间。房间收拾得非常干净,家具很少,除了必需的沙发餐桌电视机,没有一样多余的东西。
和他的办公室一样,这里也是一种让人心安的质朴。
“麦克”,她快快乐乐地说,进了人家的门,出于礼貌也要表现得开心些,“你这张漂亮的餐桌是一件古董吗?”
麦克哈哈笑了起来,他的这张长餐桌中间剖开一道,坎进一块木头,木头有木纹,夹在中间还算好看。他说真不错,你看得出它的价值,这是校门对面那家小饭馆想扔掉的桌子,我稍微做了些改动。江湾市没有人扔家具,否则我很愿意到大街上去捡一张桌子。
“电视机柜肯定是放倒的铁皮文件柜。”恩妮端详着电视机下面漆成乳白色的铁柜,大胆地猜测说。
“没错,你很聪明。这是学校淘汰的文件柜,我改装了它,加了玻璃拉门。这里只有椅子是崭新结实的,因为我不喜欢摔倒。”
“您的公寓非常舒适”。恩妮礼貌地赞一句,话没有实际意义,只是西方式的交际用语。接下来,她加一句:“我必须说您非常善于使用二手家具。”
“谢谢。很多人不懂我为什么不消费,只有你不在意。”
恩妮并非不在意,但东方式的教养让她不随便启口问人家私人的问题。他这样过日子只消自己喜欢,而对于她来说,她也只消“喜欢”还是“不喜欢”就行。
拿到书,发现出乎意料地沉,书的大小跟杂志一样,却比杂志厚百倍,纸张也厚,硬皮封面本身就很有分量。她把砖头一样的书硬塞进书包里,很高兴地道了谢。
走出门来,麦克一步也没送,门就在她身后关上了。她走在楼道里,忽然悟到这里和其它地方不同的地方了:这里出奇地静,居民们就象猛兽蜷伏在自己的洞穴里,不出一点声音。
在麦克的公寓里耽误了一会儿的关系,到达大草坪时亭子里已经坐了人,她的心有些静不下来,和陌生人挤在一起的感觉也不好,她放弃了,改而去吃早餐。
遇见屠薇她一点儿也不奇怪,反倒是屠薇大惊小怪了,她说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屠薇刚从外面赶回来,衣衫齐整,她一向是宿舍里最早睡最早起的,遇上这种漏夜不归的日子,她只会起得更早,因为第一节课之前必须赶回来。
恩妮打着哈哈,难受地颠一颠背上的书包。这包太重了,直往下坠,廉价的双肩包设计得也不好,背带没加垫,勒在肩膀上好痛。
屠薇注意到了她这包,伸手在下面托了托,有些激动地说你这包怎么这么重?背着累不累?你干嘛不去买个拉杆箱,把书放在箱里拖着走,一点也不累。
拉杆箱?
“是呀,拉杆公文箱,这么大,”屠薇用手比划着,“专门放文件和书籍用的。”
上哪儿去买?
“你要?要是真的要你也不用去买,我给你弄一个。我表哥是专门做拉竿箱的,公文箱也做。他的厂子给境外做加工,材料都是国外进口,你到外面商店去买杂牌包,东西看上去不错,工艺都过关,可是面料不行。国外面料的织法结实,用多少年箱子也不变型。我表哥他们厂的产品是最好的,古琦牌,不信你自己出去打听打听。”
“还打听什么?到哪儿买不是买?方便的话你替我弄一个?多少钱?你可要给我打个折。”
“瞧你说的,你是谁呀?你是我最要好的姐儿们,那边又是我嫡亲的表哥,我都用不着问谁,自己就做主了。我给你出厂价再打个三折,这就等于一分钱不赚,只收成本费。”
“那就出厂价吧,一点不让人赚钱我也不好意思,这包你们不是还得替我送过来吗?。
“唷,你没发烧吧?只见过砍价的没见过抬价的,你是外星人还是怎么的?三折,就是三折,说好了,甭客气”。
正说着话,一辆帆布顶的三轮微型送货车突突突冲过来,恩妮赶紧避让,那车擦肩而过,恩妮抱怨说:“怎么这样!校园里怎么能跑机动车?”
“早晨是可以的,”屠薇说,“这是给外教楼送水的车,每星期来一次,外籍教师的饮用水都是从美国空运来的。”
“真的?咱们学校给他们那么好的待遇?”
“不是学校给的待遇,是他们自己买的,反正贝森教授是这么说的,老外什么都敢拿到教室里来说。外国人真是钱多得没处花,连水都买美国的,是不是?”。
大概他们认为这么花钱值的。恩妮说。
“嗳,对了,你知不知道晶晶和罗九阳都是富二代?我也是刚知道,真没觉得晶晶怎么富,是不是?”
“你最近怎么老盯着人家晶晶?警告你少说二句,你朝边上看看。”
罗九阳背着个双肩包,正巧走到和她们平行的位置,屠薇冷不防一见,哟地一惊,憋不住自嘲地哈哈大笑。 罗九阳莫明其妙地来看她们俩,迷惑不解地窘迫地瞪着外凸的近视眼,恩妮赶紧点头哈腰和他打招呼,他很瘦的脸看上去象个中学生。恩妮不喜欢他为难的样子,便笑嘻嘻地用一种安抚的口吻说:“我们自己在说笑跟你没关系,Good morn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