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上菜的顺序按照西方习俗,第一道是汤,一人给了一小盅。恩妮见汤里有鱼翅鱼肚鲍鱼丝,就后悔刚才没翻一翻菜单,好奇这菜能卖出什么价。
三道菜一吃,恩妮就说我发现这家的菜口味很清淡,作料少,连盐都不多放。安戎听了,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咱们再干一次杯?”
恩妮举杯和他碰了碰,意犹未尽地说:“敢把菜做成这样食材一定得非常新鲜,嗯,明白了,这儿的菜好吃是因为每一道都是原汁原味,价钱很贵吧?”
安戎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红葡萄酒,说你怎么不喝?碰过杯不喝可不合适。
“还没来得及”,恩妮赶快说,举杯在唇边碰了碰,她说这马兰头拌香干一股清香,你吃不吃?不吃我一个人全包了。
安戎就笑,烛光让他黝黑的皮肤干净光洁,五官线条清晰棱角凸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恩妮就瞪回去说: “看我干什么?舍不得给我吃?”
他咧开嘴笑,牙齿在烛光中雪白迷人,背后印在墙上的身影在一屋子跳动的烛光中摇摆不定。
恩妮把马兰头拌香干全倒进自己的小碗,想说什么,又不想肉麻,就说你怎么这么黑?到美国去当了一回农民?
“这是在沙滩上晒的。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象阔少?”安戎笑眯眯的,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那戏谑的态度显然感染了他,便也开玩笑:“我很想当农民,可惜没工作许可,再说也不忍,美国经济不景气,咱不好意思跟当地人抢饭碗不是?”
“耍贫呢你?”
“你还真别说,我的同事还真的存了救美国经济的心了,可着劲儿消费,见啥贵买啥,逛一次街就给他女朋友买了钻戒买了LV包,买了一大堆……”。
他突然住嘴,恩妮很享受地吃着喜爱的马兰头,疑惑地看看他说,怎么不说了?
“我这不是什么奢侈品都没替你买吗?我妈…..,不,我爸老说我不是搞政治工作的料,乱说话,说话不经大脑。”
“你是我什么人啊?我在乎你的东西?”恩妮马上呲牙咧嘴地抗议,她根本没想过要他的东西,他这不是在寒碜她吗?他是不是想施舍?
“瞧,又说错话了。不过我真的挺SORRY的,前一阵不是特忙心情又不好吗?行了,不说了,以后还有机会。你也去过美国?”
“早就去过了,十三岁去美国游学参加夏令营。有没有跟你说过老麦那时候是我们夏令营的老师?”
“没有说过,真的吗?老麦你早就认识了?怪不得。对了,你那篇论文他最后给了几分?”
“C减。气人不?才C减,刚及格,我这辈子从没得过这么差的分数。跟他解释了他还认定我抄袭,冤死了,Unfair。
“那么最后的总分呢?”
“75”。
“75?不错啦,上他的课能拿75分很不错的了,他对你挺好的。我就不敢修他的课,怕栽在他手里。他这个人跟我们男生好像有仇。”
“怎么会有仇?你们不是挺好的?你们一块儿踢球。”
“踢球的时候好,上课另当别论,他这人就这样。”
甜品上来的时候,蜡烛已经换到第三根,恩妮说这蜡烛质量不错,一根能燃一个多小时,上回我买的蜡烛和这一般长,半小时不到就烧完了。
“吃完甜点我给你看样东西”。安戎淡定地说。
“这榴莲酥里包的是新鲜榴莲呢。”恩妮说,不接他的茬。一个晚上他都心猿意马,现在要“谈谈”了?人家吃饭都是边吃边谈事情,他却把事情安排到最后。他到底有什么东西要给她看?这东西是太重要了还是太不重要了?
安戎按对讲机叫来侍者,说都齐了是吗?你把这蜡烛给撤了,帮我们把灯光调到最亮,还有,所有的餐具都撤走,留下茶。
恩妮吃得酒足饭饱,血流到了胃里,大脑空空的。 她现在舒服得任谁都能来宰割,刚刚饱餐了一顿的人脾气大都很好。
安戎是提着一只小公文包进来的,进屋后把包放在靠墙的一张空椅子上。他探身拿过公文包,小心翼翼地从里抽出一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
一股浓烈的樟脑丸味冲出来,刺鼻刺眼睛,恩妮赶紧用手在鼻子前扇扇,
“给你,我现在亲手交给你,愿所有恩恩怨怨随风而去。你相信上帝吗?我以前不信,现在有点信了,谁能想到这包东西居然由我交到你手里,要不是冥冥之中自有上天安排,这一切怎么会发生?”他有些激动地一本正经地说。
“说什么呢你?怪吓人的,这是什么呀?”恩妮看着面上印有红格子记事栏的大文件袋,被他郑重其事的口气搞得紧张了。
“档案。你爸的。”
“档案?什么是档案?”
嘿嘿,安戎笑了起来,一下子轻松下来。他把双臂一抱,很有几分得意地说:“打开来看看就知道了。要不是我把事情搞得一清二楚,我妈未必肯把这东西交给我。这么多年她一直私藏着,没人知道。她这么做是严重违反组织纪律的,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恩妮听得一头雾水,好奇心却被激发出来了。他的一派轻松让她踏实,她想看看这袋里到底是什么有趣的东西。她松开封口的细线,一股纸张的霉味从袋里散发出来。
文件袋里是各式各样的信纸,什么尺寸都有,每张信纸的门楣都有一行红色印刷字,最后的几个字都是“革命委员会”。恩妮看看安戎,见安戎鼓励地看着她,便抽出一张单页信纸。信纸的纸质很差,又脆又黄,满纸娟秀的钢笔字已经褪色,但仍清晰可辨。
她快速扫了一下内容,她擅长快速阅读,内容是一个叫包荻民的人哪一年入学哪一年开始工作之类的事,纸的右下角有个红色印泥盖出来的圆形公章。她疑惑地问安戎:包荻民是谁?这名字怎么跟我奶奶的那么象?我奶奶叫包荻珍。
安戎呵呵笑出了声,说你真好玩,他不是你家亲戚吗?他是谁?让我想想,看太多了一下记不住。包荻民,包荻民,对了,他应该是你奶奶小叔叔的儿子。
恩妮啊了一声,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是匪夷所思了,他在说什么?她说好恐怖,你怎么会知道我家的事?知道得比我还清楚?你是从这个袋子里看来的?这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跟你说是档案嘛。这是当年外调人员抄回来的档案材料,我妈从你爸的档案袋里抽出来的”。安戎一派轻松地说。
恩妮的心被猛击了一下,她有些明白了,最敏感的问题他终于触到了。一提“我妈”她的心就像含羞草一样缩了起来,群魔乱舞的黑暗感又来了。她心烦意乱,把所有的信纸往外抽,半途又烫手似地停下,她吓咝咝地说你都看过了?都讲些什么?
他说你可别骂我,我把这个文件袋里所有的材料看了个只字不漏。你们家留过学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真多,海外亲戚也多,但那些人算不得什么,留在国内的才厉害,几乎都是反动学术权威。对不起,别骂我,文革那时候都是这么说话的。你们家最大的问题是海外关系太复杂,二个去了台湾的最要命,都身居高位,一个还是情报部门的高级官员。
“我们家最大的问题?”恩妮听得刺耳,“什么叫我们家最大的问题?!你什么意思?”她忽然恍然大悟,说唉呀我明白了,这肯定就是我奶奶说的那次全国大调查,这里面都是我们家亲戚的黑材料,是不是?
“不是所有亲戚,是有问题的亲戚。”
“有问题的亲戚?什么叫有问题的亲戚?!”恩妮叫起来,这已经不是刺耳,这根本就是扎心扎肺。他的用词他的轻描淡写把她激怒了,他怎么敢把她们家的人说成有问题?这个“有问题”听上去就是坏人的意思了,他怎么有这个权利!
“什么叫有问题?你说呀。”恩妮咄咄逼人地说,怒火中烧。这个说法太过欺负人,怪不得奶奶说他们这家人家是魔鬼。
安戎吓着了,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笑容已无影无踪。他磨磨蹭蹭,半天才谨慎地说:“我也恨我这张笨嘴,我真不是那意思。这么说吧,那时不是文革吗?文革不是讲阶级成分吗?要我说,我还崇拜你们家族呢,书香门第,状元都出了不止一个。大家努力奋斗要当精英,你们家族早就出了大把精英,明代我们中部东庆市的一个道台不就是你家祖先吗?”
“道台?”恩妮瞠目结舌,“什么道台,我都不知道有什么道台,你怎么会知道?你们连我家祖宗都查?但是这不可能啊,祖宗的事你们怎么查得到?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是我知道,是组织上知道”。安戎口无遮拦地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陪着小心不停地睥她,恩妮却无心和他纠缠,她只想解开谜团。
他说我妈说你大舅公藏了一份家谱,抄家的时候被红卫兵抄出来塞在了他的档案里。我们外调人员查他档案时看到这家谱,觉得很有用,就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把它抄了回来。家谱里你奶奶这一支所有的成员都收在里面,给我们的外调人员省了不少事。你看看,有一叠钉在一起很厚的材料就是家谱的手抄本。这抄本可能挺珍贵的,你大舅公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吗?他档案袋里的家谱已经随他的档案一起销毁了。
恩妮的心怦怦跳起来,他说的话和奶奶说的对上了,原来真有那么一回事!她感到头晕,血一个劲往脑门上冲。“我们的外调人员”?原来那是你们的外调人员,还说什么文革不文革,事情根本就是你们干的!奶奶说得一点没错,就是你们把我的大舅公逼死的!
她的嘴唇开始发抖,她想说什么,一时居然发不出声音来。她从来没大声吵过架,连尖刻的话都不太会说。
可是她必须让他知道她是多么的愤怒,她必须把这个愤怒表达出来,他说到她大舅公时半点都不在乎,他们到底还有没有人性?!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可是她要把每个字说得清清楚楚,她缓慢地咬牙切齿地说:“我大舅公是不在人世了,他是被这次调查逼得自杀的。他留下遗书说他连累了一族人,羞于见大家,他还说士可杀不可辱。”
“你大舅公是自杀的?”安戎失声叫道, 那种好奇心胜过同情心的语调在恩妮听来是那么的冷酷无情。她真的气昏了,她突然懂得奶奶那颗流血的心了,随便哪个有血气的人都会对这种不公不义没齿不忘。奶奶说妮妮你千万不能嫁到他们家去,奶奶当然要这么说,换了谁都会这么说。
安戎想说什么,恩妮立刻打断他,她不想听了,他说什么她都没有兴趣,只有一件事情她想知道,她说你们的外调人员干什么要调查我们家?
“干什么要调查?…….和我妈有关吧……。”安戎犹犹豫豫地说。
“说下去呀”。恩妮尖刻地说,这已经不象她了,她的心痛得要命。她盯着他的看,等待回答,却见他的喉结开始上下移动,眼睛抬起来盯在天花板上。她见他嘴唇闭紧了,努力hold住快要涌出来的泪水,不觉怔了一怔。
欢乐一丝也没有了,空气冻成了冰,桌上那个“斜恶的”文件袋张着大口,一大叠“黑材料”露出个头,刺痛着恩妮的心。
“你要我说,你要我说什么?我真他X的不知道该骂谁,我他X 的干什么要知道这些事呢?”安戎突然发怒了,异常冲动地带着哽咽地说,听得出来已经心乱如麻。恩妮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要哭,她立即可以泪如泉涌。
但她已经铁了心,离开他,绝不和他们家有任何瓜葛。她觉得这一刻她真正和奶奶心灵相通,奶奶说做人要有骨气,她则不愿意别人摧残自己的灵魂。她把他的冲动解读为自己替抱屈,他回避,他回避一定是因为这里面有鬼。他说和他妈有关,那肯定就是奶奶说的原因。
她便尖刻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不是你外公还能是谁?谁有能量搞海内外大调查?谁有那么大的权力?”
“你既然知道,干吗还问我?我外公也是按组织纪律办事,当过兵的都这样。那时的人不会耍滑,我外公人可好了。”
“你外公人可好了所以整我们一大家子人,整我们他的官位就保得牢是吗?亏得我们这个家没有人想当官,否则没准也象他那样去害人。”
“说什么呢你?!”安戎惊得叫起来,激动不安的情绪倏地转换了焦点,他不由自主地握起拳头,那拳头实在有点吓人。恩妮比他更激动,她悲愤地想打吧,你敢打,我就敢叫警察。
他们针锋相对了几秒钟,安戎就稀里哗啦败下阵来,他手一松头一垂,无力地说:“你这是在拿我撒气吧,随你,不过你别乱说话,他可是我外公啊”。
“你外公是好人是圣人我们家十几门亲戚都不是人。”恩妮不依不饶地说。
“你什么意思”?安戎皱起眉头,拳头不自觉地又攥起来。恩妮隐约感觉到有些过了,但他从头到底尾没对她家的遭遇表现出悔意,自己不强硬些怎么行?
“我的意思是谁杀人谁就是刽子手”。她咬牙切齿地说。
安戎气得胸口一起一伏,拳头搁在桌上,眼睛盯着桌子,随时可能爆发。恩妮几近悲壮地想当一回战士。她的亲戚们过去只是嘴上的亲戚,很多她都没见过,现在忽然距离拉近了,她真有一群带着共同基因的亲人。
忽然,安戎噗嗤一笑,手一松,拳头就放开了,他好似自言自语地自嘲地说:“瞎着急,还能不让人有想法?你想说什么都行,但你得公平一点,我外公不在现场,你说他什么他连辩解澄清的机会都没有。”
恩妮一下子懵住,他这么说她的挑衅就打水漂了。她一时哑口无言,从道理上来讲,他没有不对的地方。
安戎有些得意,象个孩子似地又露出一丝笑意,他缓了缓口气,温和地哄着她说:“骂够了吗?骂够了咱们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你怎么不问问这些材料怎么会在我妈手里?你想听听我是怎么把它搞到手的?”
恩妮看了看那个文件袋,难闻的樟脑味加上相关的故事让她反感,从激昂的情绪中一时也扭转不过来,她已经不想回到从前了,她觉得这一切应该到此结束。她也看出来吵架其实没意思,现在跟安戎说Bye- bye,以后还可以做朋友,要是再谈下去再吵起来,可能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她淡淡地说:“我真的没心情再跟你谈这件事了,我很懒,很没用,请原谅。我们不是已经说好分手了吗? 既然已经分手了,我也不想刨根问底了”。
安戎非常明显地抖了一下,脸唰地板了下来,皮肤即使晒得乌黑,面色也变得难看,脸不由自主地扭歪了。
无声的压力使恩妮非常非常难过,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冲击,她慌了乱了,有一刻甚至想说你不要这样。但是她开始发抖,她的头晕得厉害。
“喝口茶,来!” 恍惚中她看见安戎把茶杯朝她推过来,恍恍惚惚地她听见他说:“你的嘴唇怎么这么白?”
她快哭出来了,却勉强笑了笑说:“酒喝多了”。
“等一下我替你打个‘的’,瞧你这付样子”。
“我自己打。”她倔强地说。她想快快离开这里。她想还有什么事情该处理?她说:“你以前送我的东西我没来得及拿,今天不是被你临时拉出来的吗?身边只有这支圆珠笔,我知道这也不值什么钱,但既然是你送的,还给你就算是一种象征吧。”
安戎的喉结又开始上下移动,恩妮再也不能去看他了,她颤抖着低头快快找出笔,把笔压在档案袋上面一齐向他推过去,她听见他难过地说:“这袋材料是给你的”。
“我不要。”她忽然变得十分亢奋,精力一下子又旺盛起来,她说这是你们花了大量人力物力搞来的东西,那是你们的,我不要。对了,家谱我要,家谱是我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