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五十六座的旅游大巴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车厢里满员,行车的噪声中隐藏着嗑瓜子和撕食品包装袋的悉嗦声。没人喧哗,车里有十个老外,谁都知道人家那是不同文化,不喜欢在公共场合大声说话。
已经出了江湾市地界,公路二旁精耕细作的农田面积越来越大,楼房少了,却永不消失,目力所及无不被楼房挡住。
空旷,安静,阳光灿烂。
小北山在恩妮的印象中十分遥远,跨省旅游以前是件大事。现在有了高速公路去一次一个半小时,跟爸爸以前挤公共汽车上下班差不多。
她把头靠在椅背上,车子一路颠簸脑袋一路晃,她没睡,只是有些烦,身边坐的是麦克,这个位置本来是安戎的。
安戎给她留了座,这会是一次美好的旅程,谁又能料到临开车来了一对小情侣,非要跟着一起去,霸着不让车开。这很没道理,不报名就不能去,领队坚持一下就可以了,安戎却答应了。
他是领队,他让他们上,自己骑机车去。因为只超载了一个人,外籍教师们能接受,不认为违反规定。
恩妮恐怕是唯一不开心的人,她生那二个人的气,他们素质真差,不报名又不愿承担后果;她也生安戎的气,有原则就该坚持,不让他们去又能怎样呢?
开始她还能透过后车窗看见他,他的重型哈雷在车后跟了很久,现在已经看不见了。
他说其实我喜欢骑车,爽,还能比你们早到。
她说要骑一个半小时呢,这可是一条跨省的路线。
麦克把位置让给了小情侣,征得同意才来坐在她身边。车开了很久她一直恹恹的,懒得说一句话,麦克有些担心了,逮个机会小心翼翼地问:“Are you OK?”
“Oh yes,I’m OK”。
已经根本看不见他了,他说他会抄近路。她把心收回来,振作了一下精神说:“麦克,你骑过摩托车吗”?
“骑过,“Why” ?
“骑摩托车很危险?”
“看情况。我的经验是路要比较熟悉,路况要好,车速不要太快。雨天比较危险,路面太滑”。
“你们美国人骑摩托只是玩玩的。”
“那不是我。我高中时买的那辆二手摩托是用来上下班的。那时候我在加油站给汽车加油,赚来的钱不够买二手车,只够买二手摩托。那时我一周上二天班,这辆摩托给我帮了大忙。这样过了一年多一点吧,车子出了毛病我没钱修,就把它卖了”。
恩妮感到没法和他聊下去,她根本没有打工经验,他的异国故事引不起她的共鸣。她礼貌地点了点头,感到无话可说,就又把头转向窗外。
麦克立刻识相地闭上嘴。
窗外的田园风光,远远近近,疏疏密密,总有好看的房屋出现,田地都有笔直的边线,裁成整齐的形状。车上有人在议论那些房子,恩妮喜欢的却是那份开阔。她喜欢大片新鲜的绿色带来的放松舒缓的感觉,她本来可以陶醉,现在心里却老有什么硌着。
驾驶在打瞌睡吗?这车怎么开得这么慢?人家小轿车一辆一辆地在超车,他怎么就这么不紧不慢?
汽车钻进隧道,车厢里黑了,玻璃窗上映出她的脸,板着唬着,真够难看。
随着汽车钻出隧道车厢里大亮,远远可以看见山影了,她说麦克,那是小北山吗?
Yes。麦克肯定地说。
外面阳光灿烂,车窗玻璃那么可爱地明亮透明,恩妮仔细研究着小北山,现在它是一片青色的剪影,再开一会儿,就能隐约看见山上的树木了吧。
几丝透明的细线飞来粘在车窗玻璃上,恩妮伸手擦擦,擦不掉,在外面;汽车在飞驰,唰一下车窗花了,粘上来一大片,呀,是雨丝。
恩妮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这下糟了! 她着急地转头对 麦克说,天啊,下雨了!
Well,麦克耸耸肩膀,安静地说真不走运,但愿下下就停。
你不是说雨天骑摩托车危险吗?恩妮的嗓门不知不觉抬高了,声音比他脆亮得多。
噢,对,Ron还骑在摩托车上。麦克听懂了她的意思,认真了,脸色变得严峻。他伸长脖子来看窗外,眼锋税利,豹子一样,恩妮的担忧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盯着窗外,盯得那么久,连不冷静的恩妮都看出异样了,他才以肯定的语气说我认为这不是下雨,看那边田里的自动洒水器,我们刚刚开过那片农田,水应该是从那儿来的。
恩妮早已注意到地上是干的,没下雨的判断早就做出了,不过她没注意到那个洒水器。被他一说,回头仔细看看,田里立着一大排把水象雨伞一样喷洒开来的洒水器,他们刚开过那里,没错,麦克言之有理。
是的,应该是洒水器。她说
窗玻璃上的水丝吹干了, 大巴拐上了进山的公路,恩妮看见远处有一点橘黄色,那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她说麦克,那是不是Ron的摩托?
麦克说I can’t see。
恩妮说是的,就是的!
上山一条小路,最初的几百米是用宽木条铺出来的,不久就隐没在丛林中,再出现时,已是头顶上的一条宽带。
恩妮把挎包取下来让安戎拿一拿,她要往手臂和腿上擦防晒霜,安戎说你斜挎个包怎么爬山,以前没登过山?要不,把包塞到我这里来?
就是那只曾被她撂下不管的迷彩登山包。
恩妮说好的。她说你擦我这瓶防晒霜。
“我不擦,我又不是女的。”
“ 紫外线管你是男的女的?”
“ 好好,我擦我擦。”
小路蜿蜒而上,时而掩映在巨树之下,时而从怪石中穿过,路宽时可容三四人并排,窄时只容一人通过。恩妮小跑着上山,安戎说你真没登山经验,现在要保存体力,后面的路还很长。
一路上山,踩在积满落叶富有弹性的山道上;呼吸着富含负离子的清新空气;一路欣赏山涧小溪怪树乱石;听着山风呼号鸟啭虫鸣,恩妮的心在歌唱,腿却越来越重,她说真美啊,风景这边独好。
到山顶上让你领略领略什么叫一览众山小。安戎说。
她仰头向上看,看不见尽头,她说还要爬多久?我的腿好酸。
没事的,坚持一下就过去了。
她的内心却抵制坚持一下,出不出汗好不好看皮肤身材是她念兹在兹的,女孩子皮肤白皙身材苗条才符合现代审美。已经在出汗了,一滴汗珠从额上流到眼角,刺得眼睛生疼。
喝口水吧,安戎看着她说,爬山要多喝水。
她没有水,她是象逛街一样背着肩包来的。安戎看出来了,把自己的
水瓶解下来递给她说,给。
她不要,这个水瓶他以前用过,她从来不使用别人嘴碰过的东西。她娇生惯养,她是个被关爱捧大的公主。
开头还快,后来越爬越慢,到了半山腰,安戎不得不拉住她的手,时不时把她从下面一级台阶拉上来。他们落在最后了,安戎说没事,本来我就该殿后。到了一处凸出的山岩处,安戎说歇歇,靠着石头坐坐,半站半坐也能休息。,
她在石头的一个棱角上勉强坐了,背脊贴在石头上有股寒意钻进汗湿的衣服里,她倏地跳起来说不行的,要生病的。
安戎说石头冷?那我坐石头你坐我腿上。
她半推半就地依了,也是没办法,她只能挨在他腿上——他自己也没多少地方可坐,整个人倒进他的手臂。他呼哧呼哧地也在喘,温暖的体温和厚实的胸膛把她舒服地包裹起来。
她说安戎我累死了,我不想上山,想下去了。
快到山顶了,看,那不是山顶?
是啊是啊,山顶我早看见了,的确不远,从很早开始就不远,现在腿都快爬断了山顶还是不远。
安戎呵呵地笑,把脸凑了上来,靠得这么紧,她的脸稍微歪了歪,头就靠上了他的肩头。他的肩膀很厚很有弹性,一定是常常使用健身器,他有些受宠若惊,支着肩膀让她靠,另一只手又去取挂在皮带上的水瓶。他用一只手拧开杯盖,把瓶子送到她嘴边说:喝水,一定要喝点水,喝了水就有力气了,否则根本支撑不住。
恩妮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实在口渴难耐。她犹犹豫豫地把嘴凑上去,半途中停下来说我要拿纸巾,你把包打开。
拿纸巾干什么?
把瓶口擦一擦,这瓶不是用过的吗?
安戎说纸巾我兜里就有,我还有擦手液,就不知道擦手液能不能擦杯口能不能入口。
这瓶挺重,可以装二升水,还是满的。恩妮一沾到水就一发不可收拾。她大口大口地喝,喝得水从嘴角流出来,沿着脖子流进领子,她也顾不得擦,另一侧嘴角也有水流下来了。
慢点慢点。安戎说。
她说哎呀快把你的水喝光了。
安戎脸上的表情怪怪的,也不说话,他把头低下来脸贴上她的头发,一个颤抖,她的脸就被他捧了起来,他找到她的嘴唇,她就被他的呼吸体温和肌肤消融了。
身子轻得象片树叶,山风在耳边吹,人就象被风吹起似的轻飘飘的,她乖乖地仰着头,闭着眼睛,享受着彻底的松弛,一个人原来也可以象一片海洋,让心爱的人无重地漂浮其上。
安戎的唇长久地压在她的唇上,有游客上来,是个陌生的中年男子,来人好心地停下脚步,在他们脚下驻足等待。
安戎照样山崩地裂地吻,一直到恩妮自己挣脱出来——他使的劲太大了,她快透不过气来。
安戎帮她理好头发,拉起她的手。
恩妮已经忘记了要下山,她一点都不累了。她挣脱开说我自己走,我自己能走。
安戎从登山包外钩上取下一根缩节棍,拉开,成了根拐杖,他说你拿着,走不动的时候可以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