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屠薇在呼呼大睡,衣服没脱鞋子也没脱,纸笔书本摊了一桌一凳,电脑开着,看上去象功课做累了一歪就睡的。恩妮和她的床都靠窗,窗帘早被什么人卷走了,正午的阳光穿过蒙了灰的窗玻璃,十分耀眼地洒在屠薇的身上。她蜷缩在大太阳里,二只手臂向前,象只正在睡懒觉的猫。
恩妮也是回来睡午觉的, 屠薇睡成这样她看着难受,想替她盖上被子,又怕弄醒她,再说她还穿着鞋子,她看不惯。她想她这么睡肯定是不冷,我凭了什么替她觉得冷?她便快手快脚地放下自己床上的蚊帐,皮鞋下地时尽量小心轻放,从窗外传来的声音肯定响过皮鞋下地声,但她相信二种声音人即使睡着也是分辨得出来的。
她上了床,脱下衣服和胸罩,换上睡衣。只有半小时可睡,她也得不厌其烦地做这些事情。她这是讲究,屠薇却说她神经,她说你们城里人是长在树梢梢上的果子,长到顶了。
她把衣服折好,掀开帐门放到书桌上,躺下后发现胸罩还在床上,她提起来往帐门外一扔, 啪嗒一声,撞上什么了。
她赶紧起来看,是一个小瓶子倒了,有酒精味的液体流出来,她扑过去移自己的衣服,才看清这是屠薇的卸妆水,不知怎么放到了她的书桌上。
屠薇翻了个身,她以为她醒了,就哎哟哎哟地叫。屠薇睁开眼,睡眼惺忪
地看了一下,没好气地说:“哎哟,一瓶卸妆水而已”。
屠薇把眼睛又闭了起来。恩妮擦干净桌子,随手把空瓶丢进桌下的字纸篓。她想起这是屠薇早晨在用的卸妆水,她被她吵醒以后看见她在卸妆,一时糊涂得不明白是早晨还是黄昏。屠薇有个男朋友,常出去和他过夜。她和恩妮同龄,却已不屑于交同龄的朋友。
她自己说的,她只和恩妮一个人谈得来。
午睡觉浅,要不是看见屠薇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恩妮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睡过。感觉上就是不像睡过,但精神却是好多了。屠薇见她醒了,哑着嗓子问:“下午是不是上大课?”
“是的,牛津的O’Brien 教授讲莎士比亚”。
“不考试的吧?”
“不考的”。恩妮说。
“O.K.,那我不去。”
恩妮穿好了衣服,从帐子里钻出来,看见屠薇打扮了,也动了念头要穿得好看些,选什么衣服穿那是互相影响的。她知道时间有点紧,但还是手忙脚乱地换了件好看的衣服。
屠薇说:“我等你。”
“你又不去上课?牛津的教授来上课你也不去听?”
“管它什么教授,反正这课不考试。”
她和屠薇一起出门,一路说说笑笑,谈笑间她说父母要她读传媒,可她偏要读外语。屠薇说我跟你正好相反,我觉得入错门了,当初学英语是想嫁个外国人,没想到这几年咱们中国人比外国人还有钱了,有了钱啥不能干?想住外国那就移民。
恩妮想起张合欢的那句话,就打趣地说你可别真的追着钱嫁。
我是个追求爱情的人。屠薇很自豪地说。
上完O’Brien 教授的课,恩妮直接就朝校门口走,去坐公交车回家。明天是周末,爸爸要她回家吃晚饭,下周她们家搬家。她用不着帮家里哪怕一点点忙,只要回家吃顿饭就可以,这是大人的要求,算是和这二十平方米一共才一个半房间的家告别。她们是因为拆迁才得到新房的,奶奶老觉得吃了大亏,她家的地段好,奶奶舍不得离开。
乘车到了市区,她又转了一次车。她家在一个高级住宅区,从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这里住过不少富豪名人,这其实没什么,人的事情总是在变,到恩妮出生,这条街上的居民家家都只能住上二三十平方米以下的房子,厕所和厨房共用,汽车间也住一家人。
她下了车,脚站在曾经的名店林立的商业街上,这是她度过童年的地方。她的孩提时代最简单易行的休闲活动是逛街,因为家就在一拐弯就到的树木林荫的僻静小街上。她的家,——正确些说是奶奶的家,房子是她爷爷置下的产业,当初是买了一层的,后来剩下一间——就在这个闹中取静办什么事都方便的地方,还让人记起世家的身份,现在被迫要搬走,奶奶几乎柔肠寸断。
弄堂口的大铁门只在她刚记事的时候存在过,垃圾箱飘出的臭味却一直延续到现在。她走进弄堂,想到应该凭吊一番,就不太习惯地站了下来。弄堂外二栋美仑美奂三十多层的大厦越过她们弄堂破旧的二层楼房,神气活现地俯瞰着。她们这房子结实洋气但毕竟老了矮了衰败了,实在神气不起来了。
她有些伤感,因为这里的破旧,改革开放二三十年了她早就盼着搬家,盼着住进高楼,这里早栓不住她的心了。
她回头往家里走,弄堂里有六栋房,一边三栋,她家在左边最后一栋。当年这房子是有景的,后窗对着一个私人俱乐部,后来搬进来的人多了,她们住在二楼,做饭就不方便了,厨房在一楼,整栋楼的住户合用。
她用钥匙开了门,一进门看见楼下唐阿姨家的房门洞开着,五斗橱上的钩花台布和立在上面的热水瓶,还是几十年的老样子。她听见房间里有拖鞋踏木地板的踢踏声,就知道一切还是老样子。
她就站住稍等一等。
唐阿姨跑出来,毫无悬念地一把拉住她,彼此已经熟悉得一切都在不言中,恩妮就跟了她进到她的家里,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往沙发上一倒。
“阿姨,你们家啥时候搬?”她问。唐阿姨去开冰箱,冰箱就放在床脚,她身上长及臀部的薄呢长马甲是奶奶送的。阿姨今天只拿得出几只茶叶蛋。
“还不晓得唻,条件还没谈拢。”阿姨捞了二只茶叶蛋出来,恩妮说一只就够了。阿姨是看着妈妈怀上恩妮的,又是第一个拎了苹果去医院看望刚生下来的恩妮的。但,有一句话怎么说的?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阿姨我会想你的”。
“打电话,多打电话,”阿姨感动地说。要哭的样子。阿姨是从纺织厂退休的女工,也就五十刚出头,她差一点成了奶奶的过房女儿,恩妮又差一点成了她的过房女儿。是妈妈说过房女儿这种事已经过时了,才让一切停止下来。
恩妮到窗下那张方桌上去剥茶叶蛋,阿姨自己坐在大床上。她常常直言不讳地说最喜欢看恩妮,因为“妮妮长得哈好看”。恩妮的长相让她在工厂同事面前很有面子,纺织厂女工的业余消遣之一就是看美女。现在她坐在床上,又在说了:“这下是真的要分开了,妮妮侬真是长得哈好看,大户人家走出来的小姐就是好看,你阿奶家里以前老有钞票的…….。”
“你家老早也是很好的。”
“跟侬阿奶家不好比,我堂房阿叔倒是做生意的,开过一爿酱油店,文化大革命被他们斗得唻。不过他们现在好了,儿子孙子都做生意,啊呀对了”,阿姨一拍手,兴奋地说:“我有一件事要问你,你记得唐公公吗?”
“唐公公怎么会不记得?”恩妮笑说,阿姨的这位堂兄给过她一个一千美元的大红包,是她十六岁那年的春节给的。奶奶曾悄悄地说过他们会不会看上我们妮妮了?妈妈说不要瞎讲,他们要是存了这个心这钱我们就不能要。
想认过房女儿也是在那段时间发生的事。
“唐家阿大轧了一个姘头,跟你一样大,巧是巧得唻,也是你们第一外语学院的。唐公公叫我不要讲,不过讲给你听听有啥关系?有照片的,照片呢?”阿姨说着,忙着去拉抽屉找照片。
唐家二个儿子都做房地产,老大腿有些瘸,生了个孩子腿又有些瘸,照顾生了第二胎。奶奶喜欢他家老二,说“没准看上我们妮妮”的时候老二还没结婚。
阿姨找到照片,又找老花镜,恩妮到外面公用厨房里把手洗干净回来。阿姨把照片递给她说:“看看,认得吗?”
“我们学校几千个学生呢,”恩妮咕哝着,看这张女孩的艺术照,像个仙女,妆化得很浓很美,这种照片离本人的真实相貌可能很远。
“这哪能看得出?”恩妮说,心想如果是同岁那应该是同年级,“她是学什么语种的?”。
“英文,和你一样的,巧吧?她的名字叫马鬼”。
“马鬼”?恩妮吃了一惊,注意到女孩耳朵上的三个耳洞,会不会是屠薇? 马鬼,Margaret,这是屠薇的英文名字。
但是这张脸毕竟不象。
她只好说:“我不认识,我们学校这么大。”
一 踏上上楼的楼梯,恩妮就暗自庆幸马上要搬家了。她恨死了这座楼梯,又窄又黑,踩上去咯吱作响。她讨厌那声音,讨厌这声音总是出奇不意地刺激她的神经,让她被迫忍受。
她用手在门上拍了拍,钥匙自然是带着的,但她不高兴去拿。邻居家的和她们自己家的杂物堆在原本宽大的走廊上,遮住了窗子,走廊里漆黑一片。大家都是住了几十年的老住户,摸黑走路已经习惯了,有猫一样灵敏的感觉。恩妮这会儿不愿意摸黑找钥匙,就拍了拍门,只要有人在家,谁来开门都是一举手的事,二十平方米弹丸之地,谁要是正巧坐在饭桌边,一伸手就能替她开门。
在家里她几乎是另外一个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三个大人照顾她——现在只有二个,爸爸和奶奶,妈妈前几年去了外地,——她得适应环境不是?
奶奶来开的门,手里替她拿了拖鞋,她甩掉高跟鞋,奶奶忙将鞋捡起,拿到阳台上去擦鞋底。
家里大变样了,家具少了好几件,大衣柜用布包了起来;墙上挂的全没了,挂父母结婚照的地方留下一大方黑黄污迹。
恩妮大吃一惊,随即大大兴奋起来,搬家是她此生头一遭。她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走了一圈,惊讶这墙这窗这门竟如此破旧。摘掉了一切装饰的墙壁灰一团黑一团,十分肮脏;地板和门窗上的油漆几乎全部剥落,破旧得不堪入目。以前总是抱怨家里塞满了家具转个身都难,现在才发现家具其实掩藏住了许多破败。
“阿奶,还有什么要打包的吗?我来”。
“侬不要动,让你阿爸来弄,小姑娘读书辛苦。”
总是这样,总是特别宠爱她,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常常由不得她作主。她现在很兴奋想活动活动, 却要受某种观念束缚。
“我们那个时候哪里有小姐自己做家务的?”奶奶总是这么说,“家务是不识字的人做的。”
问题是,现在谁不识字?
无事可干,恩妮只好爬到小床上去,屋里只剩二张小床一只桌子,连电视机都没了。恩妮忽然有点不满,——家里都搬空了,还非要我回来干吗?
她只能掏出手机,想找人聊天又怕马上要吃晚饭。 爸爸已经到楼下厨房里去了,奶奶正在往脸盘里倒热水,这盆水是给她洗手用的,看来马上要开饭了。这顿饭比平常早了点儿。
爸爸端进来一锅饭,又转身下楼去拿菜;恩妮被奶奶招呼到脸盆前面去洗手;桌上碗筷摆出来了,饭也在一碗一碗盛出来,这些事都是二个长辈在忙,恩妮碰都不碰,她已经被训练得很好,——专心到外面去争高分,不浪费时间在琐碎的家务上。
桌上摆出几样小菜,食材很普通,是他们家的家常菜,今天到底有些不同,正儿八经摆出四菜一汤,香葱皮蛋拌了一个冷盘豆腐;土豆丝切得比棉线粗不了多少;怪味肉丝里辣椒末红葱末碧绿;葱烤鲫鱼浑身一点破皮都没有,汤是腌笃鲜,盛在一个不大的方碗里,样样小菜量都不大,样样都做得精致好看。
大家坐下来,恩妮和奶奶面对面坐了,奶奶的头发刚从美发厅做了回来,一个个卷都很坚挺。奶奶是每月跑一次美发厅的,这是她坚持下来了的讲究。老江湾人重“卖相”,功夫都花在好看上。好看在物质贫乏的年代好歹让人产生幻想,没有幻想的人生大概没人能忍受。
一顿饭吃得平平淡淡,跟恩妮想的不一样,原以为要搬家了该说些华丽的话,结果听到的最多的一句是:“小心骨头”。她吃鲫鱼,奶奶还是不放心。
早应该想到他们被搬家搞得焦头烂额,而她完全置身事外的。
“学校里还好吧”?爸爸问。
“ 蛮好”。她头也不抬。
“手机作啥老关掉?”
“上课又不能开手机”。
她又不敢说你们别老给我打电话。
鲫鱼吃剩下一付完整的骨架子,肚子上的肉她吃,鱼头鱼尾他们吃。骨架子没散没啥稀奇,奶奶和爸爸做事情一向仔细。她不行,她象妈妈,手笨心粗鱼骨头会卡在喉咙里。
“报纸上讲你们学校的副校长贪污?”
“嗳,真的呢,大家都在讲。”
她没心思吃饭了,赶快扒完饭,碗一推,想给张合欢打电话。前二天的“江湾日报纸”张合欢也在看,刚刚还发生“疑似屠薇案”, 她有蛮多话要讲。
“水果还没吃”。爸爸说。
“嘴巴擦过吗?”奶奶说。
她只好敷衍着吃了二块泡在盐水里的菠萝。在这个家里奶奶最有权威,她年轻时在日本呆过二年,虽然私下里她说那时候去日本很容易的,有钱就行,但这毕竟成了贴在她身上的标签,总有些不同凡响。
他们收拾碗筷的时候她缩到小床里面去,她盘腿坐在这还能坐坐的地方拨弄手机,靠在墙上背脊冷,她说爸爸再给我一个枕头。
爸爸刚拎起装满脏碗筷的竹篮头,他说没有了,其它枕头都打包了。奶奶说你下床来,奶奶帮你把被子掀起来折一折,也好当枕头用。
她说我自己来。
铃声响了二下,张合欢说:“ 什么事?”
她说什么事,恩妮没什么事,只想聊聊天。她呱啦呱拉地说哎哟麦校长会贪污被抓起来哦,哎哟他们说他在美国的老婆专门飞回来抓小三哦…….”。
“麦校长贪污?。”张合欢说。
恩妮呆了一下,报纸上都登了,报纸还丢在宿舍里,她怎么会反问麦校长贪污?
她忽然想到她是学生会副主席,她老早知道她是学生会副主席,想跟她聊这事也是因为她是学生会副主席,不过她没想到她是学生会副主席她占这个位子她不想随便表态,她有这个本事把利害关系掂量清楚了才说话。恩妮觉得和她比起来自己象个傻瓜, 就改口说五一长假学生会组织活动?
“对对,我们今年去小北山登山,经费有限,只包到一辆游览车,要去赶快报名,先到先得,人满为止”。张合欢非常利落地说回答,也很热心,她说据我知道名额还没满,今年有外籍教师参加,占掉十个座位,名额很有限。你想去的话赶快报名。
她没有想去不想去,她只是碰巧想到随便问问,就是去也要先找个伴儿。她说你去吗?
“我不去。这样吧,这次活动安戎带队,我把他的手机号给你,你自己和他联系。”
等等我记一记,恩妮跳下床赤脚跑去拿书包,正在扫地的奶奶受惊吓地说哪能好打赤脚呢?龌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