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George在公司里有个机会回国出差,他顺便回去看望他父母。办完公事私事,临离开前的那个晚上,小流来找他。
他们来到附近的一个酒吧。那时候国内的酒吧已经装修得相当有品位,有热闹的大堂,也有幽静的单间。他们挑了大堂的一个角落,才刚坐下,小流的电话就响起来了,命运交响乐紧张的铃声。George意会,示意小流先接电话。没说几句,小流已经要往酒吧门外走了,看来他们夫妻间又有麻烦事了。
George拿起酒牌端详,什么人头马,干邑香槟,这些在美国酒吧都看不到的名酒,四五位数字的价钱,他心想,国内的人现在真是富得漏油。他正往后翻到啤酒的那一页,这时候有一个穿着侍女围裙的小姑娘就来到他的桌子旁边。“先生,您要点青岛啤酒吗?”
青岛啤酒,这是George在美国生活这么多年来唯一能够喝到的家乡水。他先是心里打一个凛,这么巧!
他抬头打量一下这个姑娘,中等身材,淡淡的娥眉,眼睛很清澈明亮。他心里还在往艳遇那方面想,但是看见姑娘身上斜挂着印有几个酒水品牌的绶带,就知道她是来推销酒水的。不过他还想逗一逗这个小姑娘。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青岛啤酒?
先生,一眼就知道,您是从美国回来的。中国的青岛啤酒在美国最有名了。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从美国回来的?
先生,您这身穿着,虽然是土一点,还能看出来是美国的名牌的。
我朋友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呢?
你骗不了我的。你们刚走进来的时候,你朋友嘴里叼根烟,你不但没抽烟,进来闻到烟味还皱了皱眉头。还有,你也不像是经常来我们酒吧的。经常来这里的人哪有功夫研究地我们的酒牌,早就吆喝我过去了。有的还要跟我说黄段子了。先生您也太彬彬有礼了。
George心里已经开始喜欢上这个小姑娘了。好吧,你就先给我们上两瓶青岛啤酒。
小姑娘走开没多久小流就回来了。你那边没事吧?George问道。小流苦笑地摇摇头。
哎,你叫酒了没有?
叫了,叫了两瓶青岛啤酒。
你不喝点地道的家乡名牌啤酒?这里有珠江百威。
百威也算是家乡啤酒?美国的Budwiser在国内叫百威。
这前面不是还冠有珠江两个字嘛。
珠江,现在都什么颜色了,我还敢喝那水?
George出国着十几年来,家乡的变化的确是月新日异,但是他隐隐觉得那些变好看的东西,都仅仅流于表面,真正的家乡,在他的心里却在渐渐地远去。他跟小流儿时放肆游泳摸泥鳅的珠江,江水已经变得淤黑,并且弥漫着臭油的味道。他去江边看日落,想重温初恋,却只看到咸鸭蛋一般红彤彤的太阳在一个回国看天气预报新学会的霾字中高高挂在天空,而这一江乌水,他是再不愿意联想起那个浪漫的傍晚的。
小流点着根烟,说,你们在那边还不是用珠江桥牌酱油?他知道George不吸烟的。
你还让不让人活啊,我可以戒烟戒酒你还要我戒酱油啊?
可不都是一样的颜色嘛。这些变化小流也是有同感的,只是他毫无其他选择,已经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啤酒上来了两瓶,但是瓶子比George在美国看到的要大一倍,旁边还有两个满上金黄啤酒的杯子。
先生,你们还要点什么吗?
哎,小妹,你除了提供啤酒,还提供什么服务啊?有水饺吗?说这话的是小流。
George马上示意制止了他。姑娘,你再给我们来点花生米吧。
再加两瓶啤酒。小流把卖酒的姑娘打发走后,就回头看着George。
哟嗬,哥儿们,我才出去说会儿电话的功夫,你就跟那个小妞勾搭上啦?
George没接他的话,只是说,今晚别喝醉呀?我明天还要赶飞机的。
没问题,明天我送你去机场。你是几点的飞机?
行了小流,我自己叫车好了,说不定你那时候还在酩酊大醉呢。
哎!哥儿们,我倒想酩酊大醉啊!一醉方休,一醉方休。
两瓶大号的青岛啤酒,干两下就干完了。不过这时候那个姑娘已经把啤酒和花生送到了。
姑娘正在帮他们倒酒的功夫,小流喷出一口烟,说,哎,小妹,你看我这个朋友怎么样?他刚从美国回来,今晚你有空陪一下我们吗?
先生,求求你们,行行好,你们今晚喝的是啤酒,就算我陪你们喝得酩酊大醉,也够不上今晚的营业额的。看来我又要被老板K了。
小流跟George面面相觑,小流接着说,你一个晚上要卖多少营业额啊?
至少一万才能保饭碗,两万以上才有提成。
小流跟George再次面面相觑。George心想,他公司的销售员大概也达不到这个营业额,即使把人民币转换成美元。
小流说,那就再给我们上四瓶啤酒吧。
姑娘说,你朋友明天要赶飞机的。我再给你们加两瓶吧。
小流跟George再一次面面相觑,不过这次他们的眼神不一样。小流的眼神是:咦,你小子已经告诉她啦?George是一脸无辜:我可没跟她说这个。
还是小姑娘马上跟进说,我刚才走开的时候听见你们说的话了。什么酩酊大醉,赶飞机。两人的眼神才释然,但是还是觉得很神奇,因为酒吧里虽不算太嘈杂,但是也不是安静得能隔着桌子都能听见话的程度。
George接着问她,姑娘,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小姑娘很自豪地说,我叫婉兮,诗经里有一句诗叫清扬婉兮,是我爷爷帮我起的名字。他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眼睛又大又亮,他就想起了这句诗。
George有点印象,他知道婉字在诗经中是指露珠和露珠般清澈明亮的眼睛,于是喃喃的说到,好美的名字,名如其人啊。小流身子往后一靠,他已经从George的眼神中看出一点暧昧的睨端。
还是姑娘马上开口说,我给你们那啤酒去,就转身离去了。George跟小流都情不自禁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姑娘走到拐弯处时,还转头远远地朝他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第二天George如原计划起程。开往机场的路上,他脑子里还想着昨晚上的婉兮。George干完那两瓶青岛啤酒就没再喝了,小流倒是又干了两瓶,走的时候有点晃晃悠悠的。婉兮送完啤酒,收好了钱,也没再来找他们,让George扶着小流离开酒吧的时候感到有点失落。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够听到他要赶飞机的话。
他这辈子只见过一个这样的奇人,一个在伯克莱加大前面的一个中餐馆的侍应。那次他在那里会同学,一大帮子人,七嘴八舌的。那个侍应上前给他们递水,然后转身为他们旁边的那桌点菜,点完了那桌转过身来点他们这一桌,居然能把他们刚才几乎在争吵声中决定的菜给列了出来。他们那帮人当中有几个在伯克莱加大念博士的,都感到此人太神奇了。看来罗贯中《三国演义》里描述的庞统耳关八路,在现实生活中是有这样的人。难道婉兮也是这样的奇人?
不过他的思绪还是很快就回来了。他给家里了打个电话,说正在去机场的路上。那边已经是傍晚,家人正在吃晚饭。因为George太太的父母在,George出差这几天家里还是照常按时开饭。如果两个老人家不住的话,他太太一个人是很难分身做晚饭的。儿子争过电话着问爸爸有没有给他带变形金刚,女儿是最后才接过电话的,只问还有多久才能见到爸爸。
但是在飞回旧金山的途中,机长突然广播,因为美国遭受到恐怖袭击,全美的机场全部关闭,班机要原机折返。那天是九一一的早晨。他还没等的及飞机停稳,就急忙给两边家里拨电话报平安,家人已经为他担心了十几个小时,他女儿也哭了快一整天了,接到George的电话,又哭不成声。George好言相慰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停息下来。下飞机后,George在机场一边看新闻,一边给老板发邮件。老板叫他先到他们公司在当地的办公室上班。食宿按出差那样报销。
那天傍晚上,他自己一个人又不知道不觉地来到了那个酒吧。那个酒吧坐落在繁华市区靠江边的一角,原来是一家国营企业的办公大楼,是30年代留下来的建筑,现在包给了私人。他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因为那个时候还嫌早,却看见一个小姑娘走了出来。婉兮!他几乎是喜出望外地叫了出来。正是她,眼睛却有点红肿,带着泪水。
咦,怎么是你?你不是要赶飞机吗?
你没看新闻?美国那边受到恐怖袭击,所有的飞机都原地折回。
婉兮扑哧地破涕笑了出来,却又努力的忍住了。
你怎么了,好像哭了。
他们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
我上个月达不到销售额。
那你怎么办?
凉拌呗。
他们很自然而然地往江边慢慢走去。
你吃晚饭了没有?我带你去吃晚饭吧。
人家饭碗都丢了,就等你这句话了。婉兮半撒娇的回答。
晚饭中,婉兮告诉George,酒吧里的销售竞争非常厉害,要心狠,敢宰顾客,才能提高销售额。还要跟老板处好关系,才能分到包房。包房一个晚上就能消费好几万块。她就是因为争不过人家,才被分配到大堂。说道激动之处她又忍不住哭了出来。George自然好言相慰。因为家里有个女儿,George安慰小姑娘是那么信手拈来。George介绍自己的时候,由于习惯,讲的是自己的英文名。婉兮笑了,说什么是“坐举”?George就说对,就是坐着举重,坐举。
吃过晚饭,婉兮的心情恢复了一点。他们继续在江边漫步。对岸高楼的广告霓虹灯影着江面的光影,在婉兮的眼睛里一闪一闪的,让George想起了他的初恋,那时候只有过往船只红绿的航灯。现在江的两岸都是各色霓虹灯,灯光下江面也比以前更加斑驳好看,但是George心里知道下面的水已经变质了。
又路过江边一个酒吧,婉兮提议进去喝酒。她说以前上班都是她服务别人喝酒,今天她要换位。还是象上次一样,George喝了两瓶啤酒就停住了。但是婉兮却喝醉了。
醉了的婉兮,眼神变得有点惺松迷离,虽不如往常那般明亮,却另有一番风情。脸上有红晕,嘴唇也显得特别红润。她老是爱笑。她要George送她回家,却说不出她家住在哪里,于是George带她回到了酒店。进了房间后,把婉兮放下,用酒店的咖啡壶煮开热水,回身过身来,就看见婉兮已经熟睡了,还发出轻微的鼾声。George灭了大灯,调暗了的床头灯。他怕夜间婉兮醒来太黑看不见东西。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端详着婉兮。婉兮的额头很平滑,睫毛和眉毛长的非常细致整齐。醉梦中,她笑了,然后又哭了,还哭出了眼泪。George很想帮她擦,但是有怕弄醒了她。再然后,就是婉兮细细的呼吸声,她细薄的鼻翼在一张一收,她好像平静下来了。
George移到办公桌那边,打开电脑,用电子邮件和通讯器处理美国公司这边的事情。房间内不时传出他飞快的敲字声。等他把事情也快处理完了,合上电脑转过身来,却看见婉兮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他。
你醒了?
这是在哪里?
这是在我住的酒店。
昨晚发上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你喝醉了,我不知道怎么送你回家,就把你带到这里来了。
洗手间在哪里?
George领她到洗手间,开了灯,说里面的东西都是酒店配的,让她尽管用,然后帮她带上了门。
门里边传出流水声,然后安静了下来,很久,很久。
George把昨晚煮过了又冷了下来的开水重新煮开,为婉兮倒好了一杯开水,还放上一个茶包。
洗手间的门打开了。刚才还睡眼惺忪的婉兮,此时象换了一个人似的,眼睛又重现出闪烁的光彩。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先喝口茶吧。
婉兮接过茶,轻轻地吹了一下,然后细细地抿了一口。
谢谢你,坐举。叫George名字的时候婉兮还是没忍住又笑了一下,醉脸上的红晕还没完全退下。能不能再麻烦你送我回家?
出租车在午夜过后的大街上飞驰。道路两边商铺的招灯还在热闹地闪烁,只是因为接近凌晨,少了人声的喧闹。George虽然心存侥幸,希望婉兮能留下来,但是他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绅士风度。此刻他坐在车里,不时看看坐在身边的婉兮。婉兮身子没靠在车后座的椅背上。在酒吧里工作,她已经形成了挺直腰杆的坐姿,以显得对顾客毕恭毕敬。她眼睛盯着车前方,努力帮司机辨认目的地的方向。婉兮的双眼一路反射着霓虹灯光,在黑暗的车后厢里显得特别明亮,这也是George不时看她的原因。
前面就到了,婉兮出声打破了车里的静默,谢谢你,坐举,今天麻烦你了。
不要这么说,我送你到楼下吧。司机,麻烦你在这里等一等我。
George开门下车的时候,却听见嘶~的轻轻一声,他的衬衣被出租车门一颗松动的螺丝挂破了一个小口。他装着没事,转身为婉兮扶门的时候专门用手护着那颗螺丝,以免也挂到了婉兮的衣服。
把婉兮送到楼下,婉兮有说了几句谢话,就转身走进楼梯的铁门,George也原车回酒店无话。
第二天早上,当George洗刷完毕,穿好衣服,他正在踌躇是否要吃早餐和去当地办公室上班。他老板叫他去当地的办公室,只是想到那里能为George提供一个上班的地方,但是George在酒店也能远程跟美国这边的办公室沟通,所以他没有必要一定要去当地的办公室。而且像昨晚那样,他还能将就美国的上班时间。
这时候门铃响了,George打开门,却看见婉兮款款地站在门外,手上还提着买来的早餐。咦,你怎么找到了我的房间?他心里一下高兴,赶快示意婉兮进门。
婉兮带来的是当地最地道的蒸肠粉,George记得小时候在小学门前吃过的。卖肠粉妇人的用壶把肠粉浆浇在铝盒蒸屉上,推进蒸柜里蒸一两分钟,拖出来浇上一点猪油匀一下,撒上一点肉末或者鲜虾米,再蒸一分钟。有肉末的卖五分钱,有虾米的卖七分钱,George平常只要猪油的,因为那个只要三分钱。那个肠粉又滑,又爽,又香,热气腾腾,吃进肚里还暖暖的。如果刚好有人买了肉末或者虾米的,他还可以趁机使劲闻几下,就跟自己也吃到了一样。婉兮一走房间,George就闻出来了,是有虾米和肉末的两种,他口水都快止不住地流出来了。
婉兮把早餐摆好在房间的小餐桌上。George叫她一起坐下来吃,她说她已经吃过早餐了,叫George自己吃。她问George昨天晚上挂破的衣服在哪里,她好帮他补。George一定要婉兮坐下,婉兮只好坐下,装模作样地陪他吃了一口,看着George哧溜哧溜地吃他心中久违的又香又滑的肠粉,还笑他像刚从监狱里出来似的。
婉兮看见了George昨天晚上穿的那件衣服在沙发上,就问George她能不能去一下洗手间。George点点头,她就进去把酒店房间里为客人备的针线包拿了出来,坐在沙发上琢磨着补那个昨晚挂破的口子了。
George吃东西的哧溜声渐渐静了下来。他还在吃,只是这时他一边吃一边看着婉兮。他认定婉兮是一个非常细心的女子。从那天晚上跟小流去酒吧碰见她,听见他跟小流的说话,到昨天又碰到她,吃晚饭的时候George提过他小时候在学校门前吃过的肠粉,和昨晚送她回去,不知道她怎么就记住了他房间的四位数的房号,还有昨晚下车的时候婉兮虽然在他身后,却能留意到他衣服挂破了。George甚至在想,连她送早餐敲门的时间,都刚刚好是他正在踌躇准备出门的时候,来早了他开美涮洗完毕,来晚了他可能已经出门,她是不是细心得连时间也算得恰到好处?George心里已经深深地喜欢上她了。
婉兮拿着衣服的破口抬头比了几下,很快就开始低头下针了。她下针的动作比较细慢,抽线的动作却很利索,看得出她是干过针线活的。此刻她的头发盘在脑后,刘海在额头前随着针线一快一慢的节奏在轻轻飘动。她专注颔首补衣服的样子显得她的脖子很长,让人联想起低头的天鹅。
George再矜持不住绅士的傲慢,走过去坐在婉兮身后,双手拢住了她的腰。婉兮没有拒绝他,针线继续按照原来的节奏在上下飞舞,只是在她感觉到George的手有向上移动的先兆时顺势用针尾轻轻点了他的手两下,说不要捣乱,好让她快点补好衣服,他可以早点出门办正事。
George的手定了一下,但还是开始了上移的动作。婉兮的手停在空中,原本应该利索的抽线的动作此刻突然定格。她原想给George一个动作的警告,意思是说他的手再不听话,她的针可要扎下去了。George领悟婉兮的意思,只是他决定忽略这个警告,突然抱紧婉兮,胸肌紧贴着婉兮的背,双手紧紧地捂在婉兮的胸前,他的脸还紧贴着婉兮挽起了头发的耳根。婉兮原本应该扎下来的针没来得及扎下来,就随着另一只手里正在补的衣服掉在沙发上,她双手下意识地抓住George的双手想往外拉,却显得力量不够,并且很快地捂在George的手背上,跟随着George的节奏挪动,因为George不停地吻着她耳朵上,然后脖子,脸颊。她耳朵后的发根突然散发出一种女人特有的气味,跟她早晨洗过头发的香波香味混在一起,让George感觉到呼吸声变得不可自控的粗旷和深沉。婉兮轻轻的说了句你不要捣乱,就也变得透不过气来,直到她稍稍把脸转了过来,George就开始疯狂地吻她的嘴唇,婉兮完全瘫软在George胸肌虬健的怀里。当George弯腰吻她的双唇时,婉兮的喉咙发出魔笛般的呼唤声:天啊!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几乎再没走出房间,除了傍晚华灯初上的时候在江边走一段路,停下来的时候,他们靠着护江的栏杆,婉兮是看着对岸的霓虹灯看得出神,而George,是情不自禁地看着婉兮眼睛里反射出霓虹灯光而出神,心想,她爷爷给她取的这个名字,取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