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时候父亲调回县城, 我们跟着转学到县中学. 父亲说服母亲, 我们要以学习为重, 不再让我们到母亲的农庄去干活了 – 以前, 每个周末和寒暑假, 我和姐姐都要到农庄去采茶, 砍柴, 种菜, 每年能给母亲争额外的一百来块钱 – 在那个时代这可是笔不小的财富, 可惜不归我们所有, 母亲连分一点给我们做奖赏都不愿. 其实我很喜欢住在母亲的农庄, 总觉得我的生命是从那里的砖红土里长出来的. 可是我也不愿意天天早起晚归地被逼着做苦不堪言毫无报酬的童工的日子.
城里连呼吸都觉得不那么顺畅, 然而精神生活得到了极大的自由发展空间. 父亲所在的单位叫县委党校 – 似乎很牛吧, 外人都以为是培养中共党员的地方, 其实是给各级文化水平不高的干部们扫盲的成人函授学校. 党校有一个图书室, 里面塞满了书, 有中国的经史子集和名著, 还有很多外国翻译小说和历史研究等等. 父亲掌管着图书室的钥匙, 我得以任意地寻找我想读的书, 给自己扫盲.
学校还给父亲一定的资金去买书充实图书室藏书. 于是父亲顺便给我们买了几套书. 其中一套是全本的<一千零一夜>, 一共六册. 全本很wordy, 经常横生枝节, 故事套故事, 把主要情节都打乱了, 完全没有以前读的故事节选那么情节紧凑. 这套书放在父亲书架多年. 三年前老家房子要卖, 我赶回老家, 抱回来许多旧书. 现在再读这套<一千零一夜>, 能读懂里面长篇大论关于宗教的诗歌隐喻和曲折情节了. 当我费劲把一堆书打包装箱的时候, 弟弟很不屑地说: “这种书有什么价值? 还带出去?” 我说: “不认真了解阿拉伯文化, 怎么能理解今天的中东问题呢?” 但事实上, 千年前的穆斯林, 走南闯北, 联接东西, 跟各种文化碰撞, 充满奇思异想, 非常open, 跟今天的伊斯兰世界似乎完全两样. 只剩下一个名词是古今一致的: 独一的真神安拉.
我中学时的闺蜜, 令我非常羡慕, 因为她外公是摆小人书摊的. 我周末的时候经常去她外公那里蹭书看. 小人书摊摆在县体育场的一个角落里, 读一本一分钱. 有几百本可供选择, 主要是中国古代历史故事, 成语, 名著 (西游, 三国, 红楼, 水浒, 聊斋, 等等), 还有电影连环画, 印象深的有京剧<封神演义>系列. 想象一下那个情景: 一棵浓荫蔽日的大树下, 一群小学生中学生, 坐在小板凳上, 围成几圈, 每人手里拿一本小人书, 静悄悄埋头苦读. 这样的业余生活, 给孩子们的助益, 比后来的网吧可要好太多了呀.
那个时代, 虽然大家对贫富开始分化和教育医疗的投入减少感到不满, 还是很信任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 并且认为这个国家会越来越强盛. 每个人都相信, 思想一旦放开了, 就再也不可能被禁锢. 然而89年以后, 思想虽然无法被禁锢, 言论却越来越被限制. 而在我们家, 远在89之前两年, 随着父亲的中年危机, 和母亲的更年期, 与姐姐的青春期同时剧烈相撞, 言论自由和阅读自由早就被禁止了, 剩下各人在各自的灰暗世界里摸索沉浮, 不再互相关注.
不知道有谁还记得1988-89的高中政治课本? 那年的政治课本叫<政治常识>, 一反以往的车轱辘话, 以平实的语言介绍了世界各国的政治体系, 国家体系和主要宗教民族关系, 像人文地理一样简单易懂. 经过多年的政治教育, 那却是我唯一能记得住的政治课内容. 从<政治常识>里, 我也第一次知道, 在中国, 在册的基督徒人数居然超过佛教徒人数. 在灰暗无奈的青春期, 我开始寻找人生的意义. 我从县图书馆找到一本奥古斯都的<忏悔录>, 当然实在是看不明白. 可是寻求信仰的种子, 那时候就播下了.
还有一部印度电影<兄弟>, 讲兄弟之情的, 是我看过的唯一一部没有大量歌舞和莫名其妙爱情的印度影片, 片里英俊的主人公那多情深邃的双眼, 让青春期的我看得涕泪涟涟. 片尾曲很优美动听, 还记得里面的歌词翻译: “你离开我独自去远方, 茫茫人海, 我何处寻找你, 我的亲人 ……” 然后联想到当时印度总理英甘地的被刺杀, 还有泰戈尔的 <吉檀迦利> 作背景, 我幻想印度人是个浪漫又悲情的民族, 如果我可以去国外, 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印度. 啊啊, 当然现在完全没有当年的天真了.
还有一部让我飙泪的影片是<红高粱>. 青春期泪腺发达, 很易感, 任什么片片都会被感动一把. 但这部影片实在给我特别的震撼. 结尾处, 巩俐微笑着倒下去了, 姜文木然地顺着铁路线走, 血红的天空, 苍茫的大地, 儿子拉着他的手一直叫: “爹, 爹...... 娘啊娘……” 隔壁的老医生对这部影片深恶痛绝, 说: “不就是两个男女偷情的故事吗? 加上点抗日, 也不能让他们更高尚. 这种影片故意抹黑中国人, 还在国外获奖, 真是丢中国人的脸面!” 可是我怎么满脑子都是小孩的悲声: “娘啊娘, 娘啊娘……”
高中时琼瑶的连续剧很流行, <在水一方>, <庭院深深>等. 女生们经常几个人一起埋头读一本琼瑶的书,每个人抬头时都一副茫然傻傻的样子, 感叹说: “这么好看的书啊!” 我却读了几页就读不下去了,青少年男女爱得寻死觅活, 诗词唱和,不知柴米油盐地,太幼稚了有没有? 我比较喜欢三毛, 用零花钱买了她的<背影>, 很惊叹她的文风, 和文中的异域风情.
那时我最入迷的是南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 代表作是<百年孤独>, <玉米人>等. 在我们这个内地小县城的图书馆和新华书店, 居然找得到几乎所有的诺贝尔获奖作品. 在父母的严密监控之下, 我偷偷地读完了这些书. 三年前我回去, 县图书馆早没了, 新华书店旧址一半在卖各种高考中考补习材料, 一半在卖鞋. 我转了一圈, 没书可买, 买了两双鞋.
金庸琼瑶三毛这样的就算是庸俗文学了, 老师们根本不会在课堂上提. 我们那个自诩博览群书的语文老师, 一再向我们提起<围城>和<边城>, 说是应该获诺贝尔奖的杰作. 听得我们是如雷贯耳.
为了逃避家里的吵闹, 我经常一个人到山林里闲逛, 呼吸天地精华, 抒发人生感慨 - 呃, 就是写所谓的诗. 发现有一座山真是宝山, 可以捡到露出地表的水晶石, 和一种绿莹莹的玉石 (现在想来, 应该就是类似缅甸玉的翡翠). 一个刮大风的春天的某一天, 我借了<围城>, 独自到城外的山上去. 山上雾气蒙蒙, 野花在细雨滋润下芬芳馥郁. 我翻过几座小山, 找到一个山底的水泥平地, 平地上修有一座蓄水池. 我坐在水池边, 开始读<围城>. 读了两页就笑不可抑, 高校知识分子原来是这么的......猥琐, 钱钟书拿人开涮真是不厚道啊.
正乐不可支的时候, 忽然心里一动, 就站了起来. 低头一看, 我的妈呀, 一只食指长的黑白相间的毛毛虫正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上疾行, 离我坐的位置就只有四厘米了. 我想再找个干净的地方坐, 周围一打量, 顿时惊得我魂飞魄散: 遍地都是毛毛虫啊, 几百上千只, 蠕动着, 朝我飞速地爬过来. 我抓着书落荒而逃, 翻山越岭 - 这时才留心到原来漫山遍野都是这种可怕的虫虫, 松树上, 被风吹落在地上, 草丛中......恶心得我快吐了, 直奔跑到没有树的大马路上才惊魂稍定. 想着当年方鸿渐们经过我家乡往湖南去的时候, 肯定没见过这么壮观的景象, 不然就不会为了一条腊肉上的小虫跟伙计较真了. 那次南方的虫灾, 持续了整三年, 还好这种虫只吃松树叶.
<边城>也借了来读了, 觉得很一般啊. 湘西的风景, 在我家乡随处可见, 多情秀丽的翠翠, 我家乡遍地都是 - 我家乡曾经是从海上丝绸之路来的古代波斯人往长安去的必经之地, 混血加上水土养人, 美女一抓一把. 这书究竟好在哪呢? 没整明白. 20年后, 已经遍历风霜的我, 从老弟的书架上拿了一本<沈从文散文精选>, 带在回悉尼的路上慢慢看. 这次终于体会到了沈从文的好处. 他很超前, 像当代人的思维. 他笔下让我曾经熟得不屑的人物和风情, 和着花香, 被微风吹送, 慢慢渗入我的梦, 使我在异域的日子, 思乡成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