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今天翻抽屉, 找出几只景泰蓝手镯, 拿着玩, 除了在地上砸以检验成色 - 话说我所有的首饰都差不多被小兔检验过了 - 发现还可以套在手臂上, 于是把手镯套上, 还举起来给我看, 又取下, 再套上, 乐得咯咯地.
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 我第一个小情人, 也是这样戴着一只彩色塑料手镯, 很妩媚地举起手臂给我看, 盼着我称赞他......
一. 黑暗中的苔藓
十五岁的青春, 本该花儿一样的年龄. 我却在父母的中年危机里, 被南方的雨水, 雾气, 屋后吵杂的车声, 压抑着, 如同苔藓一样, 在屋角无人所知地, 暗暗地匍匐生长. 唯一的宣泄渠道是写作. 白纸上的一笔一划, 随着浓黑的墨汁流出的, 是浓浓的阴郁.
灰暗的情绪贯穿了整个青春期. 我躲在屋里最深处, 读<百年孤独>, 读<忏悔录>, 读<自然辩证法>, 读<参考消息>, 写着谁也看不懂的朦胧诗 - 后来我的闺密说: "留着这些诗, 将来给你的15岁孙女儿看吧. 对她说, 看看, 你奶奶(一边抚摸自己银白的头发), 也曾经年轻过呢!"
而曾经的青葱岁月, 却是一天一天地挨着, 极力躲避着不可抗力的现实. 那几年, 给我的阴影是如此之深, 以至于后来在江湖漂泊多年, 无论如何孤独, 如何艰难, 都不愿再回到那种无力掌控自己命运和情绪的环境中.
然而在那段 "车声雨声吵架声, 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 事事关心" 的摧残岁月中, 却有一线亮光, 给我阴沉自闭的世界带来些许的亮色和快乐.
那是我的小情人, 几年如一日, 经常在冷战热吵, 令人忧伤的黄昏, 执着地走到我家门口, 执着地敲门, 叫: 小茶花, 开门, 开门......
二. 天使在人间
我曾经的小情人, 是真真实实的贾宝玉再世, 长得脸如满月, 目若晨星, 无事悲秋伤月, 有事杞人忧天. 聪明绝顶, 天生的就能辨别美丑, 从现象看到本质. 而且, 跟宝玉一样一样的, 只亲近女性(丑的老的不喜欢, 除了外婆), 憎恶男性(包括父亲). 见识过这样的人儿后, 才相信, 曹雪芹确实是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
小情人小名叫毛毛, 昵称猫咪, 住我家隔壁, 是我爸同事的外孙. 从蹒跚学步开始, 就自己走到我家来敲门, 进来后就微笑, 跟着我到处走, 要我陪他玩. 高三那年我休学在家, 是闲人一个, 所以陪了他最多的时间. 他也非常爱我, 曾对家里人宣布: "猫咪最爱的是妈妈, 还有茶花, 第二是姨姨, 外婆......" - 啧啧, 这于我, 一块整天自惭形秽的苔藓来说, 是怎样的荣幸呵!
我们叫他: 小猫咪. 他很快就理解了"小"是昵称, 是表达爱意的. 于是他就叫: 小妈妈, 小姨姨, 小外婆, 小茶花.
他妈妈纠正他: "你不能叫茶花, 不礼貌, 要叫阿姨." 他皱着眉, 抗议道: "小茶花不是阿姨!" 那时他才十三四个月, 还分不清人称指代. 他认为, 茶花就是茶花, 为什么又变成阿姨了呢? 我搂着他, 说: "没事没事. 我亲爱的小猫咪呀." 他就回抱我, 宠溺地叫: "我亲爱的小茶花呀."
我给猫咪读儿童文学, 也把我的高中语文历史地理课本念给他听, 他能坚持听上半小时以上 - 我觉得, 他似乎能理解我跟他说的任何话. 然后就玩桌面的纸和笔. 他很高兴能自己握着笔画, 也喜欢我手把手教他 (哪像我的小兔, 极不耐烦我抓他的手).
猫咪天生就有辨别美丑的能力 (也许每个孩子都有, 只是很小不会表达). 有一次我给他看一本书, 书皮是彩色的 - 我以为他会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 但印制的太粗疏了, 人物很丑. 我问他: 这个阿姨漂亮吗? 他不吭声, 忽然一抬手把书打掉, 一脸的不豫. 哦, 人家嫌那不好看呢. 我再拿一挂历美女给他, 他就笑了.
有一天我穿了件苹果绿的衬衣, 配一条长裙. 猫咪跑进来, 一见到我, 眼睛闪亮了一下, 一脸惊艳的神态, 然后伸手要我抱, 抱起来就开始亲我. 过了一天我换了件衣服, 他抱怨道: "你的新衣服呢?" 我向他做个鬼脸, 他说: "小茶花, 别皱眉头, 不好看!"
我给他听收音机里的音乐. 别看他多愁善感的样子, 却不喜欢伤感悠长的曲调, 更不喜欢急促吵杂的节奏, 我要是坚持不换台, 他就站起来, 哭着走了. 我只好尽量找一些欢快明亮的歌曲给他听. 有一天闺密请我看电影, 猫咪非要跟着去不可. 去了电影院, 才看了个开头, 猫咪就被阴森的背景音乐吓哭了, 站起来就朝外走. 我只好追出去, 留我闺密一人在影院.
起风了, 要下雨了. 猫咪一看窗外, 惊恐地大叫起来, 跑回家去, 发现妈妈, 外婆, 姨姨都不在家. 他就一直哭啊, 院子内外都找遍了, 把亲人一个个找到, 一个个拉回家, 才不哭了. 后来不光要把他家所有的人都找回去, 还到我家来, 把所有人都拖回家, 不许我们再出去, 还不许开门, 不听从他就哭得天昏地暗. 问他为什么这么害怕, 只是下雨而已呀. 他抽泣着说: "天要掉下来了." 我们笑他: "猫咪你可真是杞人忧天, 天不会掉下来的!" 可他还是一看到树叶落下就害怕, 一刮风就一定要拉着亲人回家.
猫咪对人最感兴趣, 经常看着人, 眉头微皱, 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和我弟称他为: 哲学家. 哲学家似乎是穿越来的, 天生的就能通过表象看到本质.
猫咪对动物似乎不很喜欢, 尤其是昆虫. 没人教过他蝴蝶是怎么变来的, 他却凭天生的直觉, 知道那绚烂的翅膀下, 是不甚可爱的虫虫. 有一次, 院子里飞来一只扇子一样大的蝴蝶. 我弟把它抓住, 拿进屋来. 那翅膀可真是可观. 猫咪闻声跑过来一看, 却大哭不已, 那惊恐万状的样子, 把我们都吓着了. 我赶紧把那蝴蝶抓过来, 扔进抽屉. 猫咪却看着那抽屉继续大哭, 一直拉着我的手, 说: "踩死它, 踩死它!" 我只好把蝴蝶拿出来, 到门外去放了 -- 哪舍得踩死呢, 虽然我自己也不喜欢蝴蝶. 猫咪伤心得不得了, 看着天空哭, 说: "你放跑了它, 你放跑了它, 它还在那儿吓人!"
无语......十年后, 看电影《沉默的羔羊》, 忽然理解了猫咪的惊恐 - 那蜕变的飞蛾, 细看之下, 怎么竟然有那么恐怖的形象!
我弟中考完的那个暑假, 迷上了乒乓球. 猫咪很有兴趣地看他在门口练发球. 我弟一看有机可乘, 就卖劲地陪猫咪玩球, 不厌其烦地对小人儿解释自己刚学来的发球理论, 就像对自己的同学说话一样. 猫咪听得津津有味, 似乎全听懂了. 然后我弟又教他下围棋 (三岁的小孩懂围棋吗? 懂, 猫咪学得甚至比我还快!), 每次都让他赢, 猫咪玩得心花怒放. 经过一个暑假的不懈努力, 我弟终于赢得了猫咪的青睐. 从此猫咪跑我家来, 不再只黏着我, 还要缠着我弟陪他玩了. 为表示恩宠, 猫咪也给我弟加上昵称, 叫他: 小草蓬. 唔唔, 我弟是猫咪喜欢上的第一个男生呢, 连他父亲都没有这份荣幸.
三. 分离
后来, 我要跨越大半个中国, 去遥远的西北上大学 - 我刻意选择了一个离家最远的地方, 对我母亲说, 我再也不想回来了 ---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生活费还不得不靠父母呢. 我要是敢疏离他们, 他们就敢把我饿死在外面.
录取通知书收到时, 邻居都来贺喜. 猫咪很惊慌, 追着我问: "你要走了吗? 你还回来吗?" 又不停地问他妈妈: "小茶花要上大学了. 大学有多大啊?" 他妈妈被问得烦不胜烦, 回答说: "有多大啊, 应该比这个澡盆大吧." 小猫咪仔细地研究我家门口那个木澡盆, 觉得这个澡盆还是他可以理解的范畴, 于是又高兴起来, 抓紧一切机会跟在我后面, 进进出出.
终于离开家了, 大解脱啊! 在享受前所未有的大自由的同时, 也不得不承担对自己的责任, 面对西北的寒冷和孤独, 和没有绿意的黄土高原......
第一个寒假, 还是迫不及待地回到南方, 太想念青菜的味道了呵, 还有我那可爱的小猫咪. 回去的火车上, 不停地跟同伴说, 我隔壁那小孩怎样怎样. 西北的语言里, "小孩"的包含范围很广, 从一岁到二十几岁. 同行的对我有点意思的男生变得沉默起来 - 他准定以为, 我是在炫耀我所爱慕的邻家男孩吧. 当然, 事实就是如此嘛, 虽然那邻家男孩才五岁.
四天四夜的火车加汽车, 终于回到家. 还没洗过澡呢, 正在吃饭, 小猫咪一阵风地跑进来, 一下扑到我身上, 不停亲我, 又像只小狗一样在我身上嗅, 皱眉说: "小茶花, 你身上真臭!" 小猫咪长高了一点, 更瘦了, 再不是那脸如满月的贾宝玉模样了. 不过还是很多情, 只要我在家, 就跑过来缠着我, 不停地跟我说话. 连我跟同学聚会, 他也要跟着.
不料那就是我们最后的相聚. 自那年的寒假后, 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小情人了.
第二年寒假, 我回去, 猫咪没来找我. 问我弟, 他转告说: "毛毛说了, 你是女生, 不能跟你玩!" 哦, 我明白了: 毛毛上小学了, 知道男女有别了. 我们那里的风俗, 男女生从小学到高中, 不能互相说话, 不然会被当作伤风败俗. 当然啰, 我要尊重猫咪的感受, 所以也没去隔壁看他.
唉, 我的小情人啊, 就这样离开我了!
四. 朝朝频顾惜, 夜夜不相忘
二十年过去了, 不知道当年的小猫咪现在怎样了 (我猜想他应该成了一名医生. 他家是医生世家, 从外婆开始, 家里十几口人, 不是医生就是护士). 他是一朵奇葩, 智商和领悟能力超出同龄人太多. 我们都曾经认为他应该要早一点上学, 将来可以特招进大学. 他父母却说: "我们希望他跟同龄人一起成长, 玩乐. 能像普通人一样幸福, 就好了." 有这样睿智的父母, 他的成长过程应该是自信快乐的吧.
至今, 我都很感谢小猫咪, 在那一段阴郁的青春期, 给我带来的光明和欢乐. 我从没有对他付出任何辛劳, 却享受了他所有的可爱和美好 --- 其实他父母是很操心的, 因为小猫咪在家不好好吃, 不好好睡, 三岁后还经常生病. 从猫咪开始我喜欢上小孩, 我知道该怎么跟他们交流: 看着他们的眼睛, 跟他们说话, 把他们当成跟我一样平等的有尊严的成年人. 那些小小的灵魂, 其实, 他们听得懂看得明白, 我们说的每一句话, 做的每一件事, 也能感受到我们的好意. 他们给我们的回报, 总是出乎意料的.
小兔出生后, 我很遗憾地觉得他各方面太普通了, 远没有小猫咪的聪明漂亮. 但他是我独有的小草呀, 我珍惜着, 呵护着, 安安心心地享受着当下, 期望着将来.
我从山中来, 带来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 希望花开早.
一日看三回, 看得花时过.
兰花却依然, 苞也无一个.
转眼秋天到, 移兰入暖房.
朝朝频顾惜, 夜夜不相忘.
期待春花开, 能将宿愿偿.
满庭花蔟蔟, 添得许多香.
(<兰花草> 居然是胡适作词! 似乎那个年代的文人们都闷骚, 除了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