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中从这一天开始,除了工作中必要的交流外,不再和父亲多讲一句话。有时候我们晚上出去散步,远远看到罗文中夫妇,他们会巧妙地绕开,避免碰到我们。罗扬高中毕业没多久就远嫁美国,罗力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在西安开了家经营电子元器件的小公司。
我大二的那年暑假回西安,父亲告诉我一件事:罗文中利用工作之便,几次通过罗力的公司购买电子器件,从中收受了不少经济上的好处。罗力手下的一名员工与罗力有矛盾,把这件事透露给了地研院领导,事情因而败露。罗文中退还了私吞的钱款,被撤消了副主任职务,并受到党纪处分。事情过去不久,罗力去了深圳发展,很快把罗文中夫妇接了过去,从此我再没见过罗家任何一个人。
1987年时,父亲代表单位去外地招收应届毕业生,在北京地质大学招到了一位品学兼优的研究生。这位名叫陈宏章的年轻人,老家在甘肃,家境贫寒,因此在学业上比其他人付出了更多的艰辛。父亲对他的勤奋和踏实颇为欣赏,从他一入所就对开始了对他的悉心培养,后来甚至连物色女友都替他操心。陈宏章没有令人失望,不仅完成了在职博士学位,在科研上独当一面,而且在仕途上也稳步上升,34岁的时候被任命为地研院的副院长,在全系统都是最年轻的一位。
让人没想到的是,他其实暗地里一直在办理移民加拿大的手续,等到手续全部办齐他才跟单位挑明。尽管所有的人都尽力挽留,但是他去意坚决,很快,一家三口踏上了飞往加拿大的航班。这件事当时在地研院所造成的轰动之大,直到今天仍有人在谈论。
但是移民之路远不是移民中介公司所描绘的那般轻松美妙,陈宏章很快就发现,他所学的专业在加拿大很难找到对口的工作,太低层的工作他又不愿意做,于是一耗就是一年多,好在他妻子找到了一份工作,能够维持全家的生计。后来,陈宏章不得不放下博士的身段,开始寻找任何能胜任的工作,最后在一家公司当起了看门人。从一个冉冉上升,前途光明的希望之星到一个看门人,这中间的落差无法不令他对当初的选择感到后悔,但是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改革开放刚开始的几年,地研院的经济效益时好时坏。进入九十年代后期以后,全国煤炭行业出现全行业火爆,煤炭供不应求,地研院也因此赚得盘满钵满,职工们均受益不浅,许多刚参加工作没几年的工人都自己买了车,家属楼的户型更是越盖越大。我2007年回去的时候,看到我家以前曾经住过的两栋楼早已经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两栋二十多层的住宅楼。
目睹这一切,我的心情颇为复杂。我在这个单位的家属院里长大成人,而如今那些印证着我童年记忆的老建筑正在一个个消失,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似乎那些往事从来没发生过。
父亲说,如今在地研院里上班的人他没几个认识的,现在的年轻一代想法多,各有自己的主意,许多行为方式父亲颇不理解。父亲感叹说,看来他真的老了。
文革。对我父母这个年纪的中国人来说,这个词注定要在他们的人生里写下重重的一笔,唯一的不同,是有些人的这一笔是“丰”字的一竖,有些人是“二”字的一横,还有人是“澜”字的一点,也有人就是一个“一”。相对于其它闹得比较凶的单位,地研院在文革十年里平静得多。虽然也有人被打倒,也出了几个造反派,但是总的说来波澜不惊。
地研院里有一位叫王师岳的老兄,退伍军人出身,在保卫处工作。刚进所的时候还挺正常,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脑子出了点问题,一般没什么,但发作起来有点神叨叨的,行为举止很象老顽童周伯通,但远不如老顽童那样可爱。
文革结束前一年,有人在车库的墙上发现一条发动标语,全所上下立刻把它当作一起严重政治事件展开调查。标语是用小毛刷沾着红漆写的,一开始,调查人员试图从追查笔迹入手。于是所有职工包括家属,甚至包括还在上幼儿园的孩子,只要是能写简单汉字的人逐一排队。调查人员照着纸念几句事先精心准备好的短句,每一句里包含着一个到两个反动标语里出现的字,被调查的人用小毛刷沾着墨汁在纸板上听写。那年我正好在幼儿园上大班,第二年就要上小学,因此也成了被调查的人员之一。
对笔迹的工作花了一周多才全部完成,结果令人失望,调查人员没能找到与标语匹配的笔迹,于是单位领导决定请公安机关帮助。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公安局的人勘察了一遍现场,在墙上距离标语六七米处发现一小块带着红漆的指纹,他们判断是写标语的人手上粘了红漆,离开时手指无意中蹭到了墙皮所致。指纹很小,而且那一片墙皮本身略微泛红,因此指纹上的红漆极不显眼,很难被注意到。公安局很块检验出这是一个成年人大拇指的纹路,掌握了这一点,公安局的人让保卫处协助提取每个职工的大拇指指纹做比对。由于保卫处是协助调查,因此他们暂时没有被提取指纹。
第一次指纹比对的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公安局的人开始把目标转向保卫处,结果发现从王师岳的拇指上提取的指纹纹路非常怪异,公安局于是检查了王师岳的右手,发现他的大拇指指肚被用锉刀锉过,因此纹路怪异,王师岳立刻被收审,没费警方多少力气就全部招供。
让公安局头疼的事情在后头。王师岳在看守所里开始犯病,时不时胡言乱语,上窜下跳,严重时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狱方为此专门找了个医生给他看病,医生诊断的结果是王师岳患有中度精神分裂症,狱方只好把他转到了精神病院。
那是地研院的绝大部分人知道的王师岳的最后动向,父亲后来听一个与王师岳妻子一直保持联系的人说,王师岳在精神病院住了七年,出院后福利机构给他安排了一个工作,但是他从没去上过班,而是迷上了气功。练了几年觉得不过瘾,于是干脆自己发明了一套什么功,不仅自练,而且四处宣扬,还真招收了不少门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