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齐深研究的是什么,我当时并不了解。后来从父亲那里了解到,他研究的是一门当时非常边缘的综合性学科,而父亲之所以了解,是因为林齐深向父亲的部门领导提出,希望父亲来给他当助手。领导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说想先找林齐深了解一些情况再做答复。
林齐深向父亲大致介绍了自己的研究,然后拿出了几本字典厚的外文资料,用了一个小时时间对父亲大略介绍了这门边缘学科。这门学科今天被叫做运筹学。
父亲听完,没有多想就委婉地表示自己无法胜任这项工作。位了避免林齐深的多心,父亲向他和盘托出了自己的理由。父亲说,自己第一缺乏这项研究所必须的知识储备,尤其是数学,第二不懂外语,第三自己不再年轻,从头学起恐怕不现实。因此他建议林齐深从新入所的年轻人中间寻找合适的人选。
林齐深听完叹了口气,对父亲说,他已经先后用过三名年轻人当助手,但是他们最后都选择了退出,原因并不是因为这项研究多么艰深,而是因为它非常枯燥,年轻人无法适应这样的枯燥。其实他并不需要助手掌握多么完备的知识和外语,只需要耐得住寂寞,能够帮他处理繁杂的文字性工作。他说,他从不同领导那里了解到父亲比较刻苦,有毅力和耐心,因此希望父亲能来帮他。
父亲其实已经打定了主意,但是不便立刻就拒绝,于是说要考虑一下。回到家,父亲对母亲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说自己对目前部门正在搞的这个新型设备的兴趣非常大,不想改换门庭。况且自己对林齐深这项研究的未来毫无信心,不想把自己未来的事业寄托在这上面。
父亲最终如何回绝这件事,我并不知情。林齐深仍然独自一人进行他寂寞的研究,直到退休。父亲告诉我,期间曾经有中科院院士关注过他的研究,曾经打算把林齐深调往北京,但是后来没了下文。林齐深后来出过两本专门论述自己研究成果的书,算是对自己的研究有了个交代。
父亲他们的新型设备最终试验成功,并在部里获得了一等奖。后来,这个设备被全国大大小小的煤矿广泛采用,为地研院带了巨大经济效益,那个时候,父亲已经退休。
父亲的部门因为新型设备的研制被部里嘉奖,罗文中主管的是另外一个项目,并没有参与这个设备的研制,但是他设法使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获奖名单上,而且排名比较靠前。父亲对此很有意见,但是他只对母亲透露了自己的看法,并未对其他任何人提起。
几年后,父亲因为一贯的工作表现,被任命为部门的支部书记,他在这个职务上一直工作到退休。
1988年,地研院又准备盖几栋新的家属楼,一贯为人公正的父亲被大家推选为分房委员会的成员。在指定分房方案的时候,委员会有人提出了一个行政级别高于技术职称的评分办法。显然这个办法倾向于行政干部,对技术人员相对不利。当时我家刚分了新房不久,不在这次分房之列。父亲虽然置身于利益之外,但是从公平的角度对这个办法提出了不同意见,认为这次分房应当向单位里的技术人员倾斜,并且对持有不同意见的委员们逐一进行劝说。父亲对各部门的技术人员住房情况事先做了全面摸底,因此讲起来针对性很强,让大家没有可以反驳的余地,因此父亲提出的方法获得通过。
没想到这个方案在提交给领导集体讨论的时候,罗文中起身发言。他拿出一份部里几年前下发的文件,指着其中一个条款说,应当按照部里的精神,体现对行政科技两手抓的干部们的照顾。所有人都听出了罗文中的潜台词:整个地研院,能算得上“行政科技两手抓”的干部不到五个人,罗文中勉强算一个。但这五个人全部在两年前分了新房,按政策不在此次分房之列,只有一个人的情况有些特殊,就是罗文中。
罗文中的父母原本都是农村户口,他母亲去世后,他费了很大力气帮他父亲办了农转非,接来西安与他们同住。虽然他家两年前才分新房,但是当时他父亲尚未搬来,而目前如果按人口平摊居住面积,他家根据政策有资格分到这次新房里面积最大的几套之一。但是有一个情况罗文中不愿明说,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就是罗文中的父亲已经确诊患上了肺癌晚期,他显然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打个时间差,顺理成章地拿到一套更大的住房,而最终的收益者将只有他们一家四口,而不是五个。
如果按照委员会提出的评分办法,最大的那几套房子将分给地研院里几位的工程师,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家三代人住在不到20平米的房子里,前两次分房都是因为工龄较短或者政策上的倾斜不够,没能分到,这一次再不分给他们,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所有人都明白罗文中的小算盘。如果仅仅涉及到一套房子的归属,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得作个顺水人情,但问题是一旦通过了这个方案,会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这次分房的倾斜性将再次从科技人员上偏移开,分不到房子的工程师和高工不会在少数,而且在中层干部里,将只有罗文中分到房子,这使得会议室里的绝大部分人在心中对罗文中的方案持反对意见。但是事情的微妙之处在于涉及到了罗文中的老父亲,罗文中可以利用父亲为自己谋利,但是别人不便于拿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来说事,否则显得不那么光彩,每个人都明白这一层,因此会议室里一时寂静下来。
在大家的沉默中,父亲提议用不计名投票的方式来选择方案,几乎立刻就有人附议。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了。整个投票过程只用了不到十分钟,罗文中的方案仅仅获得了一票,而分房委员会原来的方案得到了其它所有的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