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班,地研院的职工一半人去街南上班,另一半人去街北测量局里上班。下了班,这些职工和测量局的职工们有说有笑地走回同一座楼里,各家各自烧火做饭。在外人眼里,没人看得出他们其实属于不同的两家单位。
我们家的左右和对门的几户邻居全部是地研院的职工。对门的一家姓杨,男主人带副深度眼镜,外观和举止都是那个年代十足的知识分子样。他妻子也姓杨,四川人,喜欢打扮自己,每天在楼道里总是花枝招展的。大伙私下里给他们两口子一人起了个外号,女的因为爱打扮,又姓杨,被叫作“洋豆子”,作为对称,男的因此被叫作“土豆子”。他们俩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和我姐姐同岁,二女儿比我大一岁,小儿子比我小两岁。因为我父亲和“土豆子”在同一个部门工作,两家的孩子又年纪相仿,放学后经常一起玩,因此我们两家走得比较近。
“土豆子”一家的家务基本上是“洋豆子”在操持,“土豆子”除了每天刻苦钻研业务以外,其它几乎什么都不做。偶尔“洋豆子”和他吵架,一生气撂挑子不干,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给孩子们张罗晚饭,于是我经常看到他来我家问父母请教这样一些问题:“我的这盆面怎么总是发不起来?”“这条鱼该怎么收拾?”“蒸米饭该放多少水?”每次来的时候基本上手里还拿着实物,比如一盆面,一条鱼,或者一锅米。
我们这栋楼北面是测量局的车库,车库距离我们的楼只有大约七八米。我们住进来一年后的一个夏夜,车库发生火灾。消防队开来了三辆消防车灭火,楼里的大人们也集中起来,用找得着的任何容器接了水,往车库上泼。“土豆子”有些慌,来到我家问父亲,万一火势控制不住,该拿些什么东西走?父亲告诉他,别的东西都可以不要,把钱和粮票带上就行。
火很快被扑灭。我们后来得知,火灾的起因是一名司机点着打火机想偷车库的油,不想打火机掉落,引发大火。事后,那名司机除了头发被燎,竟然未受一点伤。
我们一家在测量局家属院里住了两年,搬进了街南侧的地研院家属院。那时,地研院已经修起了围墙,终于像模像样地成了一家单位。
“土豆子”后来被公派留英,两年后回国。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外形已经大变样,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深度眼镜还在,但是已经换成了一幅金丝边的进口货,整个人一副洋博士的派头。有意思的是,他夫人“洋豆子”没有与时俱进,既没能跟得上时代的时装潮流,甚至没能做到与自己的丈夫同步,她的外型已经远远配不上“洋豆子”这个称号了。不过人民群众的应变能力总是无穷的,大家干脆把他们俩的外号来个个对调,过去的“土豆子”摇身一变成了“洋豆子”,而从前的“洋豆子”则降级为“土豆子”。
自从我们家搬进地研院家属院后,父亲所在的部门开始研发一种新型设备,试验场地在东北,父亲因此开始频繁出差。最多的时候,他一年里只在家里待了三个月。
我家住的是一个套间,一条过道如同串糖葫芦一般从进门处依次串起了厨房,小间和大间,在阳台中止。我家的邻居里有一家姓罗的,男主人名叫罗文中,是父亲那个部门的副主任,他爱人孙凤梅也在地研院上班,两人有两个孩子,大女儿罗杨,比我大一岁,小儿子罗力,跟我同班。搬进来不久,我们就和罗家熟悉起来。
在和罗家做邻居的九年里,我们彼此相处融洽,互帮互助。母亲做了什么好吃的,总是忘不了给罗家送一份去;孙凤梅每次出差,总是会给我们带回来些当地特产;我和姐姐经常和罗杨罗力一起玩。我和罗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形影不离,罗杨在她后来离开西安之前,是姐姐最好的闺中密友。
那个时候,中国刚从文革的禁锢中摆脱出来,百废待兴,科学成为首当其冲受到重视的一项。徐迟的一篇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科学研究者地位的极大提升。作为一个科研单位,地研院里当时也有几位陈景润式的书呆子,最出名的一位名叫林齐深。他比我父亲大五六岁,瘦高,走路总是低着头,面无表情,一副思考问题的样子。他的儿子和我同校同年级,地研院里与我同龄的孩子有十几个,他们的父母我说不上都熟悉,但是至少在开家长会,单位食堂,看露天电影,或者偶尔去父母的办公室的时候,听到过他们的谈笑。只有林齐深,我直到今天也不记得我亲耳听过他说过哪怕一句话。他从来不去家长会,从来不去食堂或者看露天电影,每次我在这些场合见到他儿子,跟他在一起的总是他母亲。林齐深的办公室就在父亲的办公室隔壁,我去父亲办公室玩的时候总能见到他坐在自己的桌边,埋头于自己的工作。我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回忆他的外表,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他低头走路,一言不发的样子。
地研院里关于林齐深的笑话有不少,其中最著名的一个是:林齐深的半导体收音机坏了,他拿去给一位懂无线电的同事修理,这位同事是地道陕西人,检查了一下收音机,用陕西话说了句:“没麻达!”“麻达”在陕西话里的意思是“麻烦”,“没麻达”就是“没问题”。林齐深一听,奇怪地问那位同事:“没马达?收音机还需要马达?”
这个笑话在我们同龄的孩子中人人皆知,后来我们见到林齐深的儿子,总要故意问他一句:“有麻达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