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聚龙呢?”
“他呢,家里本来有不少地,后来陆陆续续都分出去了,我家有几亩地原先就是他家的。土改的时候,他给定了个富农,村里人跟他打趣,说这就叫吃亏是福。他儿子跟我同岁,小名叫林子,就是什么鸟都有的那个林子,知道吧?我看他就是那个什么鸟,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后来也参了军,和我在一个排。打保定的时候。。。保定是我打过的唯一一场仗,但是打得那叫一个没劲!我是我们连里的射击第一,投弹第一,但是全是训练,我从来没有在真的战斗中用过。可算等到打保定了,原本以为这下我的这些本领可算派上用场了,没想到基本上就没怎么打,国民党兵一少半跑了,一大半还没打就全投降了,我连一枪都没放仗就打完了。打日本的时候我还小,部队上不让我参军;解放后抗美援朝,我们这支部队入朝参了战,可惜那会儿我退伍了,又没赶上。保定那一仗,估计林子的心思差不多,觉得不过瘾,这小子抓俘虏的时候那叫一个穷追不舍!有一个投降了的国民党兵趁人不注意跑了,让林子瞅见了,因为有纪律,不能开枪打俘虏,林子撒腿就追。追得那家伙没路逃,‘扑通’一下跳进一个湖,林子也跟着跳下去。没想到他一下去就往下沉,看那架势他根本就不会凫水!还是我把他给捞上来了。大伙儿问他,你不会水往下跳什么?他说还以为那湖只有齐腰深。林子后来当上了村长,前几年觉得当干部没意思,就辞了职,开了个厂子,加工大理石,村里最气派的那院房子就是他家,刚盖好的时候在门口挂俩大红灯笼,写着‘王府’。村长让他摘了,说王侯将相是封建思想,不易宣扬。林子说,他姓王,为什么他家不能叫‘王府’?村长说,你可以用其它的字,比如‘王宅’,但就是不能用‘王府’。林子说,‘亡宅’?不如叫‘鬼屋’算了!”
我一时没忍住,一口酒喷在了地上。
“村长也是一时失言,又想不出更好的词儿,就先回去了。林子把这事还挺当回事,他专门跑到保定在师范学院门口贴了个有奖征集的告示,出一千块征集好词,收到的信那叫一个多!把我们几个全叫去帮他选。还是他爹聚龙念过书,肚子里有点墨水,帮林子选中了‘南亭琳居’四个字,现在还挂着呢。”
我说:“这四个字好!咱们这儿的地名叫‘南亭子’,他姓王,名字里有‘林’字,合起来是正好个‘琳’。”
“没错,就是这么个说道。林子这人,开厂子头几年,他把挣来的钱全都装进罐子封好埋在后院,后来埋不下了才去存银行。第一次去储蓄所存钱的时候,他赶了辆马车,把坛子全都装上车。他老婆问他干嘛不找个麻袋?他说用坛子安全,万一车翻进河里钱不会泡坏。他往储蓄所里搬坛子,人家还以为他是来卖咸菜的,往外轰他,他说坛子里全是钱,把人家吓一跳。后来储蓄所在外面挂了个‘暂停营业’的牌子,所有营业员一起帮他搬坛子,然后每人一坛,点钱,点了大半天才点完。他后来生意做大了,嘴皮子也越来越能聊,一开始还聊些人话,到后来他的嘴里净是些神词儿,什么。。那个词是什么来者?上楼建筑?”
“是不是‘上层建筑’?”
“对,就这词儿!平时见不着他人,见着了就跟你聊这些神天,谁懂啊?!到后来,只有他儿子能和他聊到一块儿去,真是有神爹就有神儿!如今农村人都不爱种地,咱村也一样,林子就有了个想法,他想把全村的地由他一个人全部承包了,然后雇些种地的好手专门料理这些地。这样村里的其他人就可以得出空去北京打个工,或者村里自己办个企业什么的,一年下来地没耽误,每家钱也比前挣得多。他说这主意是从浙江农村学来的,人家那里都是这么干的。”
我听了也忍不住称赞:“这的确是个好办法,解放了劳动力,增加了收入,扩大了眼界,一举多得!”
程虎又抿了口酒:“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新词儿多!又是‘劳动力’又是‘眼界’的。不过话说回来,我也觉得这主意不错,村长也觉得可行,但是在全村征求意见的时候,几乎没什么人愿意这么干。”
“为什么?”
“就是不愿意呗!”程虎一反刚才的滔滔不绝,来了个颇耐人寻味的点到为止,头转向了别处,脸上的表情十分微妙。
我大概能猜得村民们拒绝这个想法所持有的心态。村民们不愿意种地,但是更不愿意把地交给别人让对方获得好处,即使自己会因此失去一份利益,也在所不惜。
“说起来,”程虎沉默了片刻,继续他的讲述:“老天爷还是公平,该是你的早晚会还给你。聚龙虽然家里的地都没了,但是他从他儿子身上拿到的回报比那些地划算多了。林子给他爹新盖了房,后来又在北京买了两处房子,一处给了聚龙两口。现在聚龙除了没北京户口,其它的吃穿用度跟北京人没什么区别。不过他不喜欢住北京,嫌东西太贵,而且出门老走丢。你姥姥去西安,回来以后也说不习惯,上楼下楼太累。”
程虎提到的那次姥姥去西安,是在1983年我上初中的时候。姥姥对城市的生活感到不习惯,来了以后就开始因水土不服生病,只住了不到三个月就不得不回去了。回到老家不到三天,身体就完全康复。母亲后来讲起那三个月,说姥姥临来之前,答应要给我们包几个地道家乡风味的饺子,可惜因为生病,这一愿望没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