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想起来了,是说过。”
“你当时的原话是什么?”
“好象是,早知如此,还不如去台湾呢。”
“你当时心里怎么想的?”
“我当时只是一时糊涂。。加上喝了点酒,一时冲动,就说了。”
“你先回去,等待上级决定。”
从会议室出来后,晨生满腔怒火直奔茂林的家,连门都没敲就闯了进去,茂林媳妇吓了一跳。“晨生,有啥事吗?”
“茂林呢?”
“他出差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是要一个月呢。”
从茂林家出来,晨生感到一肚子的怒火无处发泄,一拳打在楼口的一个宣传栏上,他无比希望那个宣传栏是茂林的脸。
晨生很快得到了上级的决定,虽然他有对党和社会主义的不满言论,但考虑到他的出身和一贯表现,决定从轻处理,下放劳动,接受教育。
这一幕一年来时不时出现在晨生的脑海里,与当初相比,他已经不再愤怒,甚至已经不再想去找茂林质问,他只是觉得对不起月蓉和孩子们。
月蓉这次探望两个月之后,晨生所在农场门前停下了一辆卡车,从车后面陆续下来了一队人。按照以往经验晨生知道,又来了一批来接受劳动教育的人。他起先并没有太在意,却听到有几个干活的同伴开始对着新来的那批人指指点点,他抬头细看,在那个队伍里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他不熟悉但一眼就能认出的脸,那人是王主任。
看到王主任竟然出现在这批人里,几个正在劳动的人引起了一番骚动。晨生知道,这些人都是因为王主任才被“发配”到了农场,如今有些幸灾乐祸也是人之常情。
王主任,如今的全称是“混入无产阶级中的封建阶级野心家王林”,从来到农场的第一天起就吃尽了苦头。他原本身体就不好,有腰腿痛的毛病,又上了年纪,连续几个小时的劳动下来,个中滋味可想而知。这些还不算什么,那些被他整过的人,时不时在他挑的土筐里偷偷放块大石头,在他的饭碗里撒把灰,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趁着翻身故意把脚搭到他身上,或者把他的鞋弄出几个洞。对这些恶作剧,王林一开始还不断向场方反映,但是发现等待他的不是恶作剧的消失,而是更加隐蔽而密集的恶作剧,于是王林最终选择了妥协,不再向上反映,而是默默忍受。
晨生一开始以看热闹的心态看待这一切,直到有一次,挑着一担土的王林被别人设置的石头拌倒,膝盖摔得鲜血淋淋。那一刹那,晨生突然觉得面前这个摔倒在地,头发已经斑白的老人是如此可怜,就象一个失去所有保护的孩子一样可怜,于是晨生二话没说,走过去扶起了王林,用毛巾包住他的膝盖,让他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然后自己替他挑完了那担土。其他人默默地看着晨生做完这一切,没人说话,转过身去继续干活。这天以后,所有针对王林的恶作剧再未上演。
晨生成了王林在农场里唯一愿意交谈的人,不再有任何职务的王林没了官架子,每天亲近大地的劳动也让他卸掉了面具,变得真实了许多。他和晨生聊起各自的家庭,自嘲地说:“我那个老婆是农村的,我拿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刚说她两句就跟你撒泼,要死要活的,要不是怕影响不好,我早把她休了。找老婆还得是象沈丽那样的,有文化。”
晨生一直想问问王林他因为什么被下放劳动,王林不太愿意详谈,只是叹了口气,简单地说:“唉,别提了。运气不好。”
停顿了一阵,王林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老佟,许茂林真不是个东西!”
王林只在农场里待了不到三个月就被终止了下放劳动,突然调走,有传言说他被调回疗养院,官复原职;也有人说他高升了,晨生对这些传言并不关心。
又过了一个月,正在干活的晨生被叫进了农场办公室,农场主任通知他,他因为表现良好,下放劳动期结束。上级决定把他调回原单位,恢复原来的工作。听到这个消息,晨生的脸上并没显露出太多的兴奋,他的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自己的这次获得解放与王林有关系。
晨生回到了他熟悉的食堂,重新干起了他得心应手的工作,他和月蓉的生活逐渐恢复到了过去平淡如水的状态中,这种平淡如水他曾经在农场里无数次地梦想过。
茂林已经不在疗养院,被调往西安的一家单位,晨生再未见到过他。王林离开农场后,先是继续担任疗养院院长,然后被调进北京,在部里任职直到退休。沈丽熬过了文革,在陈民锐获得平反后也离开了疗养院,举家迁回南方老家。
夏天的傍晚,晨生会和老伙伴们一起聚在大槐树下打牌,一个四五岁,长着一双明亮大眼睛的小姑娘会爬上他的背撒娇:“姥爷,我要吃冰棍儿。”晨生就会慢慢起身,一边用手扶着背上的小姑娘,一边向院门口的冰棍摊走去。晨生从兜里掏出五分硬币递给摊主,从摊主手里接过一根奶油冰递给小姑娘,小姑娘一边拉着晨生的手往回走,一边心满意足地舔着冰棍,冰棍汁不一会儿就粘得她满脸都是。
二十二年后,这个小姑娘成了我的妻子。
逢年过节,晨生一家的祖孙三代人会聚在一起吃顿饭,晨生会显露一下手艺,做出冰糖肘子,葫芦鸡和松鼠桂鱼。吃完饭,他想起电视里有常香玉的《朝阳沟》,就会和想看动画片的小孙女争抢电视的控制权,每次都是以他的失败告终。
雪纹早已经在西安安了家,晨生和月蓉偶尔会去西安看望女儿一家,也总免不了会去新民街看看,每次去都会感慨,又变样了。
1983年秋天,晨生在家人的陪伴下安然辞世。月蓉现在已年近九十,仍然生活在临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