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沈丽敲开了晨生的家门。她当面向月蓉表示了感谢,并带着歉意说:“我真应该送你点什么,表示点心意。可是老陈下去以后,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充了公,剩下的东西实在拿不出手,只有这件东西还稍微象点样子,你们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说着,打开一只盒子,拿出一件东西来。那是一副手掌大小的绣像,上面绣的是马克思,人物的外部轮廓和面部细节都绣得非常逼真,马克思著名的大胡子看上去栩栩如生,每一根似乎都能吹动的样子,像的底座上用工整的楷书写着几个毛笔字:“佟晨生,周月蓉同志惠存。”
晨生连忙推辞:“这么好的东西,送给我们这些大老粗岂不是糟蹋了。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东西你还是留着罢。”
沈丽苦笑了一下:“留在家里,最后难免不被他们抄家抄了去。送给你们留个纪念,以后看见它还能想起我们来。”
月蓉听她说得凄凉,心里忍不住有些酸楚:“别这么说,这让我们更过意不去了。陈院长落得今天这样,都是我们家晨生这个不识相的给闹的,怎么还能好意思收你的东西呢?”
“周姐,你就别客气了。老陈他从来没怪过你们,我也是。退一步说,那次在大会上,老佟说的那些事情全都是事实,他并没有捏造,更没有颠倒黑白,不象某些人。”
“陈院长他还好吗?”
“老陈心脏不太好,我很担心他。”
“无论如何你要多保重,孩子们还指望你呢。”
“我会的,谢谢你们。”
又聊了一阵,沈丽起身告辞。
从临潼向东南六十公里有个地方叫王家营,如果夏天去那里,会看到一片连绵的金色麦田。这个地方曾经是军营,最远的驻军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商朝。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朝一代的军队来了又走,在王家营留下了不少马桩,营垒,鹿砦,箭楼的遗迹。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时候这里有一家农场,名称是“五一六农场”,在农场里劳动的全部是因为犯错误而被下放的人。每周六,西安有开往农场的班车,中途经过临潼。月蓉每周搭乘这趟班车去农场看望晨生,她这样做已经一年了。
这天星期六一大早,月蓉把前一天煮好的鸡蛋,几张葱花饼和一个保温杯包好放进随身的包裹,把几毛钱塞进贴身的衣服,出了门。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月蓉在写着“王家营”的站牌下了车,开始沿着一条土路向南走。土路两旁是庄稼地,前方能隐约看到农场的大门,时不时会有拖拉机从月蓉身边开过。走了二十多分钟,满身是土的月蓉来到了农场门口,向站岗的警卫出示了一张纸,警卫看过后挥手放她进去。月蓉在一间类似传达室的小房间里登了记,坐下来等。不一会儿,有人过来招呼月蓉,领着她走进一间布置得象会议室的房间,又等了一阵,晨生被领了进来。
晨生的外表苍老了不少,气色倒还不错,长时间的劳动让他的皮肤变得黝黑。月蓉从包袱里拿出鸡蛋和葱花饼,晨生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月蓉一边说着“慢点吃,别咽着”,一边轻轻拍打着晨生肩头的干草屑。晨生吃完,端起保温杯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水,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问道:“孩子还好吗?”
“还好,再过几个月雪纹就要生了。”
“等雪纹快生了,你就别来回跑了,在家照顾她罢。”
月蓉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保温杯放回包袱,收拾好。
“家里钱够用吗?”晨生又问。
“还行,你就别操心了。”
晨生叹了口气:“唉,家里就全靠你了,我在这破地方待着,什么忙也帮不上。”
月蓉连忙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同时眼角飞快地瞟了一眼带晨生进来的那个人,那人站在门口,眼睛望着外面,一副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
“怕什么,我都已经这个样子了,他们还能把我枪毙了不成?”晨生说这话时,声音压低了许多。
“怎么还这么由着性子胡说?也不长长记性,要不是你这张嘴,你也来不了这地方。”月蓉说着沉下脸来,背起包裹走出门去。
晚上熄灯后,晨生躺在炕上,听着其他人如雷的鼾声,脑子里再次想起一年多前的那个下午。
那是他加入造反派两年以后,他被通知到革委会开会,一去却发现会议室里除了他只有三个人,这三人他都认识,但是他们今天的表情如陌生人一般冷漠。他一进去,三人中的一个示意他坐在对面的凳子上,他心里顿时有些打鼓。当造反派的经验告诉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情况会有些不妙。果然,谈话一开始,对方就告诉晨生,这是一次上级对他的审查,希望他认真配合,讲实话。随后对方的问话,完全围绕着他早年开餐馆的经历展开,晨生如实地作着回答,同时心里觉得奇怪,自己那段历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值得上级如此审查。很快,对方的问话开始转向中心问题。
“你的餐馆什么时候接受的公私合营?”
“1957年。”
“公私合营之后,你心里有什么想法?”
“我没什么想法。”
“我再次提醒你,我们是在对你进行审查,你要如实回答。”
“我的确没什么想法。”
“你当时说了什么没有?”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当时说没说一些不满的话?”
“我没说过。”
“你不老实!”
“我的确没说过。”
“我可以提醒你一下,你当时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早知如此我就如何如何。”
晨生听到这话,心中一凛。他想起来了,当年“福客来”的熟客里有不少国民党的政府官员,他们撤离前,有人曾劝过晨生一起去台湾,晨生当时连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后来“福客来”接受公私合营后,自己心中不忿,冲口而出说过一句话:早知如此,还不如去台湾呢。想起这些,晨生的手心开始出汗。他明白说这句话的后果,想干脆矢口否认,但是一转念,自己那句话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当时听到这句话的不超过三个人。对方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显然是有知情人通气,拒不承认只能使事情变得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