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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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四季:芒种(6)

(2011-03-16 20:09:18) 下一个

“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们一直在说外国话,我听不懂。”

 

“他有没有送给苏联专家什么东西?”

 

“送了,他送给那个专家一个本子。”

 

“什么样的本子?”

 

“一个笔记本,封面是皮的,挺高级。”

 

“你揭发得很好。”王副院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转头面向台下,提高了声音:“看来陈民锐远不止是白专典型这么简单。大家都知道,他在苏联留过学,当时的苏联就是今天的苏修!陈民锐私下和苏修的专家聚会,用外语交谈,而且还送给对方东西,这些行为都值得我们怀疑!大家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和那个苏联专家保持联系,几个月前,他还给他写过一封信。”说着,王副院长举起手里的信纸晃了晃,“信里充满了对苏联修正主义那一套的向往和对现实的不满。看来什么都逃不过人民群众的眼睛,在群众的揭发下,他再也无法隐藏。所有这一切表明,陈民锐不单单是白专典型,更是里通外国,搞修正主义!”

 

晨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万没想到,自己的话会产生这样的结果。全场先是一片沉寂,立刻就有人站了起来,率先喊出了一个新口号:“打倒里通外国的修正主义分子陈民锐!”也许是大家对这个口号还不太适应,一开始跟着喊的寥寥无几,但很快越来越多,最后全场都跟着喊起来,吼声震天。

 

批斗会结束不久,茂林找到了晨生。此时的茂林是一个造反派组织的头目,他说晨生在会上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是一名合格的造反派,不如干脆入他们的组织。晨生不太情愿,茂林劝他说:“现在的世道是你只有主动出击,才能不被别人打倒。陈院长就知道明哲保身,结果咋样?”

 

晨生仍然摇摇头:“我已经对不住陈院长了,不能再干这样的事。”

 

茂林用手指点着晨生:“你让我怎么说你呢?你以为你不揭发他,他就会没事是吗?昨天的会上,你没看出来什么?”

 

“看出来什么?”

 

“你不想想,他们手里有那封信,就足够定陈民锐的罪了,还让你上去揭发干嘛?”

 

晨生被问住了,想想觉得也有问题,就问茂林:“这里面到底怎么回事?”

 

茂林压低了声音:“那封信里除了几句客气话之外,就是学习马克思著作的心得体会,登在《人民日报》上都没问题,哪有什么‘对修正主义的向往’?”

 

“你也看到那封信了?你能看懂外国字?”

 

“我哪看得懂,他们找人翻译了呗。”

 

晨生终于明白了,自己被别人当枪使了一回,心里不禁有些冒火,于是不加思索地同意加入茂林的组织。

 

两天后的下午,食堂里的煤快用完了,晨生正准备叫新来的一个小伙子去锅炉房取点煤,转念一想,决定自己去,因为他想起,陈民锐在被定为修正主义分子后被暂时派到这里劳动,等待组织决定。

 

晨生背着一只破竹筐来到锅炉房,走到煤堆前放下筐,一边缓慢地往筐里拨煤块,一边偷眼看了看正在干活的陈民锐,见他满头大汗,面色苍白,正弯着腰用铲子一下下地往炉堂里送煤,时不时用手套擦一下眼镜上的水汽,好象没注意到晨生。晨生故意咳嗽了一声,陈民锐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又回过头去继续干活。

 

“陈院长,”晨生首先开口,“我知道你心里怪我,那天在会上,我不该多嘴说那么多,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我这人就是这样,说得一起劲就管不住自己的嘴,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这两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你怪我,我认了,我能为你做点啥,你尽管说。”

 

陈民锐吃力地直起腰,用手扶着铲子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晨生,慢慢地说:“佟师傅,我不怪你,你我虽然接触不多,但是我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去年他们批斗后勤处丁处长,我知道你和他有点小过节,但是你在批斗会上一句落井下石的话也没说。对他都是这样,你怎么可能会有意害我呢?!他们既然决定要整我,今天这个结果只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这就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晨生的心里的感受一时颇为复杂:“陈院长,你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我心里能好受些。”

 

陈民锐笑了笑,拍拍晨生的肩膀:“不用了,你的心意我领了。”

 

不久,陈民锐被带走,从此晨生再没见到他。一年以后晨生听说,陈民锐在农场里劳动时突发心脏病去世。

 

自从当上了造反派,晨生逐渐从周围的朋友邻居那里感觉到了一些变化,虽然他们每次见到晨生,脸上的笑容比以前还要显得灿烂,但是晨生分明能够感觉到他们正在疏远自己。在食堂里,小青年们不再象过去那样随便在他面前打打闹闹;邻居们三三两两饭后的闲聊,看见他后立刻停止;连月蓉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每次她端着洗衣盆去公用水笼头洗衣服,其他妇女们原本叽叽喳喳的聊天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唯一和晨生一家保持原有关系的只有茂林,对此,月蓉一肚子怨气,晨生倒是满不在乎。

 

和那个时候的绝大多数国营单位一样,疗养院的家属楼都是仿照苏联模式而建造,这种四四方方的直筒子楼即使在今天的中国也仍然不难见到。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疗养院,这样的家属楼一共有四栋,从南向北依次整齐排列,从空中看组成了一个去掉两条边的“目”字。其中三栋住的是普通职工,每间大约18平米,一栋住的是院领导和干部们,每间30平米左右,这栋楼因此被大家叫作“干部楼”。晨生家住的那栋楼与干部楼挨着,两座楼中间的空地上有一个篮球场和一排公用水笼头。中国大城市的绝大部分居民家里,只有冷水管,而没有自动供应热水的管道,在这一点上,住在临潼的人有了一个让其它城市居民十分羡慕的优势:临潼的地下温泉常年保持43度左右,因此很多住在家属楼的居民,拧开水笼头就能用上不冷不热的温泉水。虽然并不是每家每户都有如此的运气,但是找到一个能流出温泉水的水笼头,在临潼的任何一个单位都不是什么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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