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 海明威与他第四任妻子玛丽在巴黎旅行时住在丽兹(Ritz)饭店。饭店的服务员来告诉他,有两个他的箱子从1929年起就存放在饭店里,至今原封未动。海 明威取来后打开,发现里面是他当年在巴黎写下的一些手稿和笔记。离开巴黎后,他就根据这些手稿开始撰写那段巴黎生活的回忆录。整个写作过程时断时续,随着 作者的足迹,先后在美国,古巴和西班牙进行,最后于1960年完成,作者给书取名《流动的飨宴》(A Movable Feast)。海明威在这本书写完后的第二年饮弹自尽,当时该书尚未出版。
这是一本迷人的叙事散文集,书里描述了作者本人和他的第一任妻子赫德丽于1921年到1926年间在巴黎共同度过的一段“贫穷而快乐”的日子。
中国人有句古话,“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在作者眼中,巴黎就是这样一道华美的盛宴,而且是不会散去的。他写到:“如果你够幸运,在年轻时待过巴黎,那么 巴黎将会永远跟着你,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飨宴。”那段在巴黎生活,无论是在文学创作还是个人生活上,都深深影响了作者的整个一生。
当时的海明威,刚从一家加拿大报社辞掉了驻巴黎记者的工作,开始了他职业作家的生涯。在最初的两年里,他写的小说得不到报社和读者青睐,这使得他们在巴黎 的生活十分艰难。他们夫妇俩住在一间没有厕所和浴室的简陋公寓里,公寓的后面是个化粪池。到了冬天,因为买不起短木柴(海明威对这种短木柴的描述很细致, 从中可以体会出当时他对这小东西眼馋的感觉)烧火取暖,而无法在冰冷的家里写作,于是海明威不得不每天早上穿着旧大衣出门,绕过公寓后面的化粪池,再穿过 两条街区,走进一家座落在圣米谢大街上的咖啡馆里,要一杯咖啡,然后拿出铅笔和笔记本开始写作。一般来说,一写就是大半天。海明威不少早期的短篇小说就诞 生于这个小咖啡馆。不仅如此,取暖还不是大问题,他们俩经常为吃不饱肚子发愁。那种饿肚子的窘迫感受,海明威写来毫不遮掩,十分坦率:
“在巴黎这地方,所有的面包店橱窗里摆出精致诱人的点心,而人行道上的桌子也有人在用餐,当你看到,闻到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时,假如你吃得不够饱的话, 这时就会觉得饥肠辘辘了。像我这样已经放弃了记者生涯,写的作品在美国又乏人问津,如果跟家人说,将到外面和别人一起吃中饭,那么我能去的最合适的地方就 是卢森堡公园了。因为在那儿,从天文台广场到伏吉尔街之间,一路上见不到,闻不着任何食物。在那儿,你随时可以走进卢森堡博物馆,倘若是空腹的话,反而会 令你觉得所有的油画都变得格外醒目,格外清晰,也更加美不胜收。我就是在饿肚子之际,更懂得深刻地理解赛尚的作品,以及真正弄明白他如何描绘自然与风景的 方法。”
这段描写,与陶渊明的诗句 “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 一样读起来令人辛酸和素然起敬。这种窘迫的生活,直到两年后海明威的小说开始被读者所接受才逐渐改变。如今,这家名叫丁香园的咖啡馆已经成了巴黎的一处名 胜,而海明威则变成了该店的一个招牌。店里不仅挂着海明威的照片,而且顾客还可以在他当年写作的座位上要一杯咖啡,一边慢慢地品尝咖啡的浓香,一边想象他 当年坐在这个位子里写作《太阳照常升起》时的情景。当然,这里的咖啡因为“浇灌”出了这部名著而身价倍涨,要六美元一杯,够当年海明威夫妻生活一个月了。
《流动的飨宴》里另一个吸引人之处,是作者对他与其他一些当时也“浪迹”于巴黎的艺术家们的交往的叙述。这些人其中的大部分后来都成为了世界文坛的巨 子,比如《尤里西斯》的作者詹姆斯.乔伊斯,写作《伟大的盖茨比》的菲斯杰拉德,艺术评论家史坦因(她因为对印象派画家的评论而出名,并资助过印象派主将 如莫耐,塞尚,和后来的马蒂斯和毕加索),以及庞德等人。其中,海明威用了差不多全书四分之一的篇幅,讲述了他与另一位美国小说家菲斯杰拉德的交往:不仅 详细描述了他第一次与菲斯杰拉德见面的,有些滑稽的场面,以及他们俩后来的一次旅行,而且用了一篇文章专门讲述了菲斯杰拉德的漂亮妻子。但是显然,菲斯杰 拉德夫人给海明威留下的并不是什么好印象,从那篇文章的题目就能看得出来---“秃鹰不与人分享”。这里的“秃鹰”就是海明威对菲斯杰拉德夫人的称呼。
在海明威在巴黎结识的朋友里,有一位犹太妇女需要被特别讲一下。她的名字是苏薇亚.毕奇,是一家名叫莎士比亚的书店的老板,她的书店以经营旧书为主, 顾客既可以买也可以借。海明威第一次踏进莎士比亚书店的时候,身上没有钱办会员卡,毕奇仍然很慷慨地让他一次借去了好几本D.H.劳伦斯,屠格涅夫,陀斯 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小说,那是海明威平生第一次读到这些人的作品。另外,毕奇不止一次地借钱给海明威,帮他度过困境。作者在书里真诚地表示:“我认识 的所有人里,她对我最好。” 值得一提的是,乔伊斯的《尤里西斯》刚完成的时候,没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是毕奇冒着破产的危险自己出资出版了该书,一经推出后立刻被抢购一空。没有 她,这部现代主义名作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和读者见面。后来二战爆发,毕奇因为犹太人身份被关进集中营半年,重获自由后她已年近花甲,没有心力再继续 经营莎士比亚书店。今天的巴黎,仍然有家莎士比亚书店,经营者是美国诗人惠特曼的孙子,与毕奇毫无关系,书店位置也与当初毕奇的那家也相去甚远。
那段巴黎时光,对海明威的个人生活也影响深远。在《流动的飨宴》的最后一部分里,海明威以忏悔的语气含蓄地暗示了(并未描述)他第二任妻子当时如何利用她与海明威妻子的关系,认识并接近海明威,最后取而代之的过程。对自己当时的心态,他是这样说的:
“有这样两个人,他们互相爱恋,生活幸福,愉悦,其中一个或者他们两个在作真正有价值的工作,那么周围的人肯定会被吸引到他们身旁,就象侯鸟在夜间被强大 的灯塔所吸引而去。假如这两个人的意志象灯塔一样坚固,撞毁的只会是侯鸟,他们是安然无损的。然而,那些由于幸福和成功而吸引他人的人往往是没有经验的。 他们不懂得如何防止被别人压倒,碾过,也不知道如何脱身。他们不常听说这些没有坏心的富人,不知道其中有的善良,有的慷慨,有的漂亮,有的娇媚,有的一见 面便能令人倾倒,有的善于体谅人。他们每天都象过节一样生活,任何东西一经他们的手其中养分便被吸收一空,余下的残渣比匈奴铁蹄践踏过的草原还要缺乏生 计。”
这段话,不仅是海明威对个人生活的忏悔,也可以看作他对自己人生经历的反思。当时(1926年)的他,已经在文坛展露头角,前途广阔,他已经用不着再 为经济而发愁,但却几乎是立刻就抛弃了与他一起度过艰苦时光的妻子赫德利,显然,来自富人(他的第二任妻子是其中一个)生活圈子的巨大诱惑是最重要的原 因。这种诱惑很强大,强大到他无法抵抗。这种诱惑的结果,不仅表现在海明威一次次的见弃思迁,更表现在他自我的迷失。
“受了这些富人的诱惑,我简直象条猎鸟用的猎犬似的盲从和愚蠢,见到带枪的就想跟着一起去打猎,傻得象马戏团里经过训练的猪,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人, 就让他只喜爱和欣赏他自己,每天都想过节那样热闹,在我可是个了不起的发现。我甚至为他们高声朗诵自己小说中已经修改过的部分----这是一个作家所能作 出的最低下的事...每当他们说:’了不起,欧内斯特,真是了不起!你自己都不知道它有多了不起。‘ 我就美滋滋地摇摇尾巴,走进他们那种奢华生活的圈子,想看看能否叼点诱人的好东西回去。”
这种迷失是有很大杀伤力的,它不仅与海明威一惯追求的强者信念背道而驰,更使他感受到,自己创作灵感和源泉的日益枯竭,就象“养分被吸收一空”,只留 下了“比匈奴铁蹄践踏过的草原还要缺乏生计“的残渣一样。成名后的海明威,一直在这种矛盾的精神世界里挣扎徘徊。几十年后,这个喜欢参战,饮酒,狩猎,捕 鱼,滑雪的硬汉在经历了四个妻子以及富于传奇色彩的大半生后,才发现自己留恋的是与赫德利在巴黎共同度过的那段“当我们很穷,但很快乐时的那段日子”。他 动情地写道:“我真希望我在只爱她(赫德利)一个人的时候就死去。”
看来,海明威终于还是后悔了,虽然来得晚了些。
海明威的第二任妻子宝琳.菲佛与他共同生活了十三年,在《乞力马扎罗的雪》里作家的妻子和《佛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里的麦康伯夫人身上,都有她的影子。
《流动的飨宴》最后完成于1960年秋天,是海明威写的最后一本书。在那之后,来自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开始不断加重对他的折磨。不仅他的心,皮, 肝,胰,肺,脾,血全都出现了毛病,还患有间歇性的精神抑郁症。后来,他不得不接受电击治疗。这样的现实,加上创作上的苦闷,是崇尚强者的海明威无法忍受 的。在出院后的第二个清晨,他用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流动的飨宴》出版后,深受评论界和读者好评。由于书中对巴黎风情的迷人刻画,使得本书成了许多巴黎游客的首选读物。在电影《天使之城》里,尼古拉斯.凯奇送给梅格.瑞安的就是这本书。
本书虽然是回忆录,但是读起来给人的感觉有点象小说,而且是显著的”海明威体“。书中经常能看到这样风格的句子:
“我把旧雨衣挂在衣帽架上凉干,把破旧的粘帽搁在长凳上方的架子上,而后叫了杯咖啡加牛奶。服务生端来后,我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本笔记本和一枝铅笔,开始写作。”
这种简捷的的叙述风格在描写菲斯杰拉德的那部分里特别明显,而且,在作者的绝大部分短篇作品,如《杀人者》,《佛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和《拳击手》里,都能读到。
“巴黎的生活是写不完的”。这是海明威在该书最后一部分里写下的一句感慨之言。不知道他在写下这句话的那一刻,脑子里闪过的是那家温暖的咖啡馆,那群志同道合的朋友,那位古道热肠的犹太女士,还是他的妻子赫德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