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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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四季:雨水(9)

(2011-02-23 17:11:24) 下一个

他们见我来了,连忙起身招呼,阿敏走回屋内,开始忙碌。我站在这间屋子里四下看了看,整间屋子大约十七八平米,被隔成大小两间,大间是卧室兼客厅,小间是厨房,屋外靠墙搭建着一个很小的厕所。屋子里的家具陈设十分简陋,大间屋的一半面积被床占据,此外就是一张方桌,几把椅子,一张五斗橱。五斗橱上放着一台九吋电视和一台电扇,方桌上有一暖水瓶,几只玻璃杯。墙上挂了不少黑白照片,大部分是我爷爷和阿敏中青年时期的照片,唯一的一张近照是那年去西安我们三代人的合影。照片里有几张是他身着戎装拍摄的,当时的他颇有些英气。那些黑白照片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一张张逐一看过,边看边问,我爷爷用带有浓重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一一讲述。其中一张照片里,是年轻时的爷爷和一位女子的合影,那位女子面容端庄,细目长眉,眼神里流露着一丝忧郁。从容貌上看她不是阿敏,我猜测她可能是我奶奶,一问果然。 

晚上吃过饭,我坐在竹椅上,向爷爷问起了一些往事,他摇着扇子,慢慢地把他的经历如同讲故事一般对我娓娓道来。谈起田家镇的那次战斗,谈起陈峰,他的眼睛甚至有些潮红;当谈到他负伤以后思想转变的过程,他说:“我那次负伤,本来以为没什么,就自己随便包扎了一下。没想到从阵地撤下来前,我可能因为失血过多,昏了过去,不知道昏迷了几天才醒。幸好当时陈峰一直背着我走,要不然不知道会怎么样。你知道吗?我们撤出战斗的时候,有一些重伤员无法带走,又不能留给敌人,只好把他们都打死了。我伤好以后没多久,我们连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又受了一次伤,比较重,只好留下来治疗。当时我们是在湘西的大山里,美军支援了我们不少物资,包括药品。我当时伤口感染,高烧不退,医生说,我就是因为注射了新到的一批抗菌素以后烧才退,我才慢慢康复。可是你知道吗?那批药品最后跑哪去了?被上面的一个什么官太太弄到上海黑市发财去了。刚听说我还不信,住我临床的是个空军中尉,他告诉我药品被偷偷运走那天晚上他亲眼看见了,他当时就在芷江机场,看见有人在往一架飞机上搬一批箱子,箱子上全部是外国字。他开始以为是运往前线的弹药,没想到和那架飞机的驾驶员闲聊,驾驶员无意中透露飞机是去上海。他就觉得奇怪,就问箱子里装的是什么,那驾驶员发现说漏了嘴,再也不肯开口,但是那中尉凭经验判断出箱子里装的很可能是药品。” 

“他怎么知道的?”我问。 

“我也是这么问他。他说他注意到箱子上有易碎品的标志,虽然他看不懂外国字,但是那个标志他经常见,所以认得。你想,打仗的时候用军用飞机运易碎品,不是药品难道还是台灯吗?虽然他说得很肯定,但是当时我还是不太相信。我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一旦认准了什么,不大容易被劝动。结果第二天,一个美国军官带着几个随从来到医院,找到院长大吵了一番,院长办公室就在隔壁,我们都听见了。一开始没人听得懂他说得啥子,不过那美国人是带着翻译来的,有人偷偷去问翻译,翻译说,美国人知道了药品被人偷运到上海的事,非常气愤,所以来找院长质问。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相信那些事都是真的。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我连想死的心都有。万念俱灰!兄弟们在前面跟日本人拼命,这些当官在后面喝兵血!” 

这么多年了,我爷爷提起这段往事,仍然情绪激动。 

“从那以后,我的想法全变了,所以我伤好以后没有回到部队,而是通过关系去了军需处。后面的事情你都了解了。” 

“你的抗日战友们后来怎样?” 

“基本上都战死了。我们那支部队后来参加了昆仑关的战斗,不少人阵亡了。46年我运辎重去徐州,又见到了我的那支老部队,但是已经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了。” 

“我奶奶是个怎样的人?” 

我爷爷的眼里闪过一丝从没见过的柔情,他回头望了一眼在屋里的阿敏,用略低的声音讲起来:“你奶奶可是个好女子,性子温和,说话细声细气的,对人体贴。我和她从小就认识,上私孰的时候我书念得好,在村里有点小名气,她父亲和我父亲是世交,看我将来象个有出息的人,就跟我父母订了个娃娃亲。其实我一直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即使没有这个娃娃亲,我们俩将来也早晚会是一家人。你奶奶不认识字,我经常读故事给她听,我劝她读书认字,她听了。后来我当了兵,临走嘱咐她别忘了继续认字,我现在还记得她认真点头的样子。我每个月都给她写信,后来她也认了足够多的字,开始学着给我写回信了。田家镇那一仗之前,我收到她的一封信。仗打完,汉口被日本人的飞机炸了。我到处打听她和你父亲的消息,打听到的结果是她被炸死了,而你父亲被她娘家抱回了老家。我把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一直保留着,连你现在的奶奶都没告诉。” 

“我能看看吗?” 

“你等一下。”爷爷起身回屋,从墙上摘下唯一一张有我奶奶的像框走回来。他拆开像框背面,从里面拿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这是一张毛边纸,已经发黄,边缘出现不少破损,纸上有用毛笔写成的四五十个字和图形符号。看得出来,我奶奶写这封信的时候,遇到不会写的字就用这些图形符号代替,我仔细读了半天也没猜出所以然来。 

爷爷凑过身来,说:“看不懂吧?这封信只有我看得懂。信里意思,是说你奶奶她很想我,也很担心我,让我见信立刻回复。还说她弟弟刚从老家来到汉口,准备把她们母子俩接回老家住段时间,躲躲战事。最后她叮嘱我千万小心,一定要活着回来,她和儿子,就是你父亲,在家等着我。你看信尾,没有署名,只有‘妻盼’两个字。” 

爷爷躺回竹椅,叹口气:“你没经历过打仗,体会不了‘家书抵万金’这句话。我从田家镇撤下来以后,武汉被日本人占领,我就和你奶奶失去了联系,一年以后我才知道她和你父亲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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