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山和薛启正沿着黑色小路在林间曲折绕行,终于在近山顶处,看到了建在丛丛桃花后的亭子。亭子不大,寻常人家客厅大小,半旧、全木、原色,重檐六角,每个角上挂着拳头大小的古旧铃铛,从黑黢黢的小路下去,接着三阶铮亮的水泥台阶,就到了。
亭子正中放着崭新的红木圆桌和六把扶手椅,桌上铺着白桌布,除了薛启正常用的不锈钢保温杯,还放了通常待客用的蓝花茶杯,盖着杯盖,显然已沏好了茶。炽烈的阳光被亭子后的山崖挡住,还是能看见桌子正中放着三个长方型琴盒,靠外的两个赵海山熟悉,是薛启正常用的,靠里那个颜色深,应该就是薛启正刚才提到的那把。
赵海山和薛启正走进亭子,一个四十岁左右,戴眼镜、圆脸、穿长袖白衬衫的中年人迎上来,“首长,您来了!”
薛启正指着来人,给赵海山介绍,“唐海涛唐秘书,这位就是赵海山赵大教授。”
唐海涛赶忙伸出手,热情异常,“赵教授,您好,久仰您的大名!”
赵海山和唐海涛握了握手,微笑说道,“唐秘书,你好!”
薛启正挑了把能看景的扶手椅坐下,打开自己的杯子,吹了吹,喝口茶,“小唐,你不是喜欢历史吗?以后有问题就去问赵大教授,不过他可是个大忙人,我约他喝茶聊天,他都要先看看哪天有空!”
唐海涛微微弓着身,随着薛启正笑笑,“好啊!首长,认识了赵教授,我以后肯定常打搅!”说完冲两人点点头,退到亭外不远处的电瓶车上,和两个便衣一起,分别站在亭外的三个点上。
赵海山绕着亭子走了一圈,发现薛启正的位置视角最好,就临着薛启正坐下,端起杯子,打开杯盖,一股茶香合着水汽扑来,茶显然是算着时间沏的,入口清醇,品后微甜,是应季新茶。赵海山喝了两口茶,放下茶杯,看向亭外。
坐在赵海山的位置向外看去,视线平齐处,一叠一叠的山,高矮错落,入目是青灰色,细分辨,近处的山偏绿,远处的山偏灰,山后是蓝得如细细渲染过的天空,几缕如丝的白云镶嵌在天上,人坐住不动,能感觉到那几缕流云在缓缓滑动。视线微微向下,正看见一段碧蓝长河真如玉带在山谷间,缠绕,回旋,看不见来处,更不知去处。身后是哗呤哗呤水声,从长满青苔的石头缝隙里渗出的缕缕细细水流汇聚起来,沿着石壁淌下来,再渗进石缝里,刹时没了踪影。左侧是片看不到边际的碧桃花,正是韶华最盛时,朵朵花饱满地盛放着。细细的风从高处吹来,亭角的铃铛铃铃作响,有弱有强,时强时弱,是整个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大半年了,就现在这会我最自在!”薛启正放下茶杯,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却依旧看着远处的山。
赵海山自然明白薛启正话里的深意。从去年下半年到现在,不同媒体上的各路消息波诡云谲,种种解读,薛启正身在其中,自然会有不为外人道的心路。赵海山从少小至今整日研读的史书里,充斥的全都是这样的故事,还有什么不明白?只是,眼下,对薛启正的这番感慨,不论安慰还是劝勉的话,哪怕作为多年老友,也不知从哪里开口才合适…他冲桌上的琴盒努努嘴,“刚才说了,今天你点,你说哪段咱们就来哪段,我奉陪到底就是!”
薛启正大声叫了句好,脸上的笑意这才直达眼底,探身把深色的琴盒推到赵海山眼前,“来,赵大教授,你先看看这琴咋样?”
赵海山低头仔细打量眼前深棕色的琴盒。当年,谢老先生不但教赵海山琴艺,还给心爱的小外孙留下了一大箱老唱片,十几把异常珍贵的京胡和在当时看来一笔不小的存款。老唱片不少都是绝版,别说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就是本省乃至北京、上海的私人收藏家手里的老唱片,也未必及得上谢老先生留下的全。赵海山和赵敏花了不少功夫把老唱片都转成了数字版本,刻成光碟保存,自然少不了薛启正的那份。
除了绝版老唱片,赵海山从谢老先生那里得到最大的物质财富其实是那十几把京胡。乐器这东西,也讲究个天时、地利及人和。拿京胡来说,不过是两节长短粗细不等的竹子,几根线、一块小小皮子,外加点零零碎碎的小物件,都不是多值钱的东西。可能够集齐几段外观和质地都满意的竹子,合适的皮子,遇上高手熬着岁月制出来,落到“对脾气”的名家手里,朝夕伴着名家们走过岁月,真正是可遇不可求。谢老先生赶上了中国京剧名家辈出,推陈出新最繁荣的年景,谢老先生一来没少给名家操琴,见多识广,二来结识了几位不世出的制琴高手,懂琴识琴,加上种种因缘际会,家里收藏的十几把京胡,现下如果拿出来,价值就不是一般的惊人了。赵海山除了跟着谢老先生学琴,耳濡目染也对京胡的鉴识颇有几分心得,加上本身就是做考古的,鉴识水准更是超出普通高手。
薛启正呢,因着和赵海山的关系,见识过谢老先生留下的所有京胡,加上赵海山的熏染,鉴识功夫很有水准。做到他这个位子,每日有求的于他的,时刻应接不暇,他自有原则和底线。平日用得最多的两把京胡是赵海山多年前找人帮他定做的,他心里其实对赵海山收藏的京胡羡慕不已,但常年谨慎的官场生活,他自然不会借着自己的这点爱好,公示于众,给自己没事找事。但是,眼前收到的这把京胡,的确让他很难决断。送京胡的人,他就没法一口回绝说自己不能收,再看到盒子里装的京胡,他原本还有点犹豫的心,更是很难找出拒绝的理由了。不过,这把京胡究竟如何,凭着他自己的那点鉴识水平,还是吃不准:收,自有他收下的理由,拒,也需要找出拒绝的理由。今天约赵海山来,除了想见见老朋友,舒缓久绷的心弦,他还希望赵海山帮他找出他需要的某个理由。
“这盒子是正宗印尼黑檀,眼下能找到这几块料也算不易。”赵海山的手在琴盒上缓缓滑过,木头纹理清晰,丝丝游动的黑色木纹若隐若现,涵蓄而不张扬,木头光泽透亮,颜色变化不大,散发出金属般的光泽,“嗯,手艺不错,这盒子既没上漆也没上油,可你看这光泽度。”说到这里,赵海山微微提起盒子,倾斜着,让薛启正和他一起看,“黑檀硬度高,不易雕刻,这表面也没什么装饰,不过能想到用黑檀装京胡,也算是懂点琴吧。”赵海山继续解释,“黑檀树含水量本就低,干燥后装乐器,算是天然防潮!”
薛启正点了点头,拿到琴的时候,唐秘书说黑檀能改变气场,有助事业,看来送琴的人确实没随便拿个应景的充数。
赵海山盯着琴盒上精美的金属开关看了一会,开关有小半个手掌大,鎏金,纹路清晰,像是合在一起的什么动物的两个前爪,用手摸摸,又放在合适的距离远远近近仔细打量了会,才指着开关冲薛启正说,“这开关是个老物件,应该是明末清初的东西。”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接着说,“你放心,不是出土文物,也不是女人用过的东西,应该是从什么盒子上卸下来的,镶在这里正好!样子真好看,我照张照片回去好好琢磨琢磨。”说完,顺手就到裤子口袋里摸手机,没摸到,这才想起手机被留在大门口,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打开盒盖,崭新的红丝绒布上躺着架黑乎乎的京胡。担子的尺寸偏细,三个竹节,是把西皮,担子和轸子都是黑的,一时看不出材质,和筒子的连接处积着如烛泪般的厚厚松香,只在千金处,因长时间拉琴留下的手印上还能看出,原本没有上漆的竹子上有着深浅不一的褐色斑点,再看这京胡的年头,果然用的是丝弦。赵海山两手微一用力,把京胡轻巧地从盒子里提出来,握在手上,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仿佛用过似的。
赵海山用手轻轻弹了下筒子上黑乎乎护布下依旧能看清纹路的蟒皮,发出脆嘣嘣的声音,对薛启正说,“难得的好皮,比咱们大崔蒙的不差!”
大崔崔修同,比赵海山大十多岁,家里世代都是做京胡的。从谢老先生到赵敏,所有的琴都是找崔家修补、保养,薛启正常用的那两把京胡就是当年赵海山找大崔给订做的。大崔如今很少亲自上手,做京胡都是下一代、两代和徒弟的事了。因此,基本没人知道市中心某条小巷里天天提笼逗鸟、笑眯眯的瘦老头是个制琴高手。
转过筒子,没蒙蛇皮的一面光秃秃的,虽盖着黑黑的灰泥,还是能感觉竹筒壁厚实,再向竹筒内壁看去,有块被揭去的纸片印痕。通常,这块纸片上往往有着制琴人最容易被辨认的标识。
赵海山将筒子对光看了会儿,又小心地探手进筒子,摸了摸下眼,这才问,“你对这把琴有什么感觉?”
薛启正打开自己的琴盒,拿出来,正轻缓地扭动轸子调音,听赵海山问,头都没抬,“我拿出来一摸,觉得从前用过似的。”
赵海山唔了声,“巧了,我第一眼也是这感觉…”
薛启正没听见赵海山往下说,停住手里动作,看向他,“哦,那你给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