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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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照黄昏》 (38)

(2021-03-06 17:07:52) 下一个

 

高雪盈见罗姐情绪好转,指了下书柜上罗姐和李启渝的合影,“罗姐,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你就是这身打扮,一模一样,白衬衫,牛仔裤,白球鞋…我记得梦里你梳的好像是短发,嗯,好像还长着酒窝…”

罗姐扭头看着照片,“当年我师父说留长发出门办事不方便,让我剪短了,我就是不听,大约就是这张照片前不久的事…”

罗姐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先看高雪盈,又看不再抽泣的Tina,一字一句地,非常慢,“今天请你们两个来,是我有事情要托付你们。”说着,罗姐一手按住炕桌对面的高雪盈,一手按住身边的Tina, 阻止她俩开口,“雪盈,这屋里的书基本上是我一本一本从国内背来的,这么多年一直陪着我,是我最宝贵的财富…以后,估计没人会看上一眼…记得当初刚来的时候,我没钱,常去逛yard sale买东西…地上丢的乱七八糟看似不值钱的东西,可能是主人一生财富和情感的寄托和堆积…当年我爸去的突然…我妈和我给他整理东西,很多没名目的东西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留着…最后…我们就留下几样做纪念…处理完…一把火都烧了…我妈也是一样,那时我年轻,很多事情也不懂…我哥离得远根本顾不上…之后想起我妈…后悔没多留下几样东西…我师父也走得匆忙,他留下的照片我就整理了两年…轮到我了,我虽不能主宰时间,可我能处置自己的东西,我不想等我糊涂的时候,让不知究竟的人随意处置我视若珍宝的东西…”

罗姐看着Tina,“我刚才的话你要是没全明白,回去问你高老师…”罗姐又看着高雪盈,“我没想到,会把这么麻烦的事托付给你这个小朋友,辛苦你了。”

高雪盈拼命咬紧嘴唇,免得自己在Tina面前哭出来,“罗姐,放心,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罗姐说好,想了想,又说,“这屋里的书我能做主…《枫华岁月》第二部的手稿我已经传给责编了,他说明年上半年肯定能印出来,我跟他是老朋友,他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不喜欢演苦情戏博同情,跟他说我的事给他添麻烦…这世上的人和事啊,只有更苦,没有最苦…我们这个圈子很小,万一让孙老知道…孙老总想着我回去看他呢…雪盈,万一,我是说万一…麻烦你回国的时候,顺便给我带回来一本,一本就好…”

高雪盈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唰地流了出来。

罗姐见状,叹了口气,“我以为你比Andy大,唉,他好歹没在我面前掉眼泪…”

Tina扑在罗姐身上,痛哭出声,罗姐啧了声,“Tina,我没敢找你妈来说,就是怕她只会哭,什么事都办不成,你看你这样,别的事我怎么跟你张口啊?”

像是回应罗姐的话,屋外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舒缓如小河潺潺流淌,在高雪盈这个被迫练过几年钢琴的人听来,弹得颇有专业水准。

Tina听见钢琴声,一下就坐直了,她迅速擦干眼泪,努力调整好情绪。乐曲弹到一半,蓦地停住,然后,是首节奏极快的曲子,快得高雪盈感觉自己都要喘不过气了。

Tina突然站起来,说,“好久没见Nick了,我去听他弹琴。”说完,冲钢琴边的门走去。

Nick是罗姐他们这个年纪的移民常说的“小老二”,来本地后生的,比Andy小8岁,长得比Andy还要英俊,还要高。高雪盈生孩子前就知道Nick已经在城南的大学学艺术,Brandon明年就上学前班了,还没听说Nick从大学毕业…罗姐偶尔抱怨Nick弹起琴来没黑没白,不知早晚,刘旭东跟她八卦过,可能Andy太优秀,Roy从不提Nick。

Tina出去没多久,钢琴声又停了,停了很久,然后,第一首舒缓的曲子再次响起来,这次,曲子完整地弹了下来。

从钢琴声响起,罗姐一直没说话,高雪盈只得没话找话,“Nick弹得真不错。”话音没落,传来一阵怪异的笑声,笑声高低起伏,像一串不规则的大写M,这熟悉又陌生的笑声听得她心里发凉。

再看罗姐,高雪盈差点叫出来,罗姐双手捂脸,眼泪从掌下慢慢渗出来,她忙从旁边抽出纸巾,轻轻拭去罗姐腮边的眼泪,偶然抬眼,罗姐的刘海最近可能没空修剪,长长地垂过眉毛,罗姐捂着脸的手指无意推开了一向整齐浓密的刘海,零乱的刘海下,一道短而深的伤疤从额头正中没入发间,哭泣的罗姐没看见高雪盈瞬间变得煞白的脸。 

优美动人的钢琴声一直在响,怪异笑声出现得越来越少。

高雪盈陪着流泪的罗姐,一句劝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好像明白了很多事,好像又更困惑了…

钢琴声终于停下来,怪异的笑声也没再出现,罗姐靠着靠垫,手里潮湿的纸巾被捏出各种形状。

高雪盈想怎么说出自己的事,又不伤害本已脆弱不堪的罗姐,“…生完孩子这几年,我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只要觉得不舒服就去,也没什么规律…也许我就是需要一个出口,跟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说我跟谁都说不出口的那些话…从前我不觉得人生有什么跨不过去的坎,觉得人只要努力就肯定有回报,生孩子给我上了一课…原来我不过是一粒渺小的尘埃,在广大无边的世界里,一阵微风,一场小雨就能改变原本的轨迹,我根本无力跟世界对抗,更何谈改变命运…命运可能是生来就是注定的吧,人的努力不过是让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少受摧残…”

罗姐嗯了声,继续揉捏着手里潮湿的纸巾,“Nick这些年也一直在看医生,他的状况有改善…以后的事,我替他安排了,假如…雪盈…假如你有时间,抽空和Tina一起来看看Nick, Nick从小也就和Tina能聊几句…当妈的,黄泉路上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孩子了…”

高雪盈慢慢伸出手,攥住罗姐毕露青筋、冰凉异常的手。

好一会儿,Tina一个人进来,脸上带着淡淡笑意,见罗姐和高雪盈脸色不好,立刻收敛了笑意。

高雪盈注意到罗姐盯着Tina ,像是有话要说,就站起来,“罗姐,我去接点水,再烧壶热水沏茶。”

罗姐说好,让她出门右拐,穿过小过道就是卫生间和储藏室,里面什么都有。

高雪盈按罗姐说的,很快找到卫生间,她想在卫生间里消磨点时间,让罗姐和Tina 说会话。从下车到此刻,她自己也需要消化下这些猛然间加给她的种种信息…罗姐的殷殷托付,Andy的伤心难过,Nick的怪异笑声,最让她惊心的是见到罗姐一直隐藏在刘海下的伤疤,那么大的伤疤,当初不知会有多疼,怎么会伤得那么严重,怎么伤的…罗姐肯定不会告诉她,也许那伤疤会和罗姐其他没说出口的秘密一起,永远不为人知… 唉…

突然,车库门发出“嗡嗡”的启动声,应该是Roy回来了,怎么这么早?刘旭东说过今天party Roy 做东。若不是和罗姐说好了,她真不想到罗姐家来,更不想见到Roy,每次听刘旭东提到Roy,她就觉得自己像被一条湿滑的蛇缠上,恶心极了。可就这么躲在卫生间里也不像话,这是客用卫生间,Roy当然不会用,那就等Roy上楼之后,她再出去,跟罗姐说几句话,赶快离开好了。

喀塔,卫生间外面响起了门锁的声音,吓得她本能地检查了下门锁,门锁得紧紧的。

“大哥,来,这边走,前面拐过去就是瑾棠的书房。”Roy的声音。

“小范,这里离小棠书房有段距离吧,那等一下,我先跟你说几句话,说完再去看小棠。”一个陌生的声音,低沉有力。

“大哥,你慢慢说,说什么我都一定照办。”Roy说话恭恭敬敬,听得高雪盈感觉异常陌生,若不是知道是Roy的声音,她会以为是刘旭东初到大伯家学棋那会儿。

“小范,你先别紧张,现在为止,我丝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还要谢谢你和你妈妈,这么多年一直照顾小棠,比我这个做哥哥的做得好…小棠从小让我妈惯坏了,一向任性,从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从不考虑别人,到今天她也没学会顾及别人…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一直都让着小棠,这么多年受了不少委屈…你放心,只要大哥在,大哥一定帮你,还有孩子们…”

“大哥,我…瑾棠她…”Roy 抽泣的声音听得高雪盈浑身起了层厚厚的鸡皮疙瘩。

“我这次也待不了多久,最晚后天就要赶回去,过完新年事情千头万绪的缠在一起,唉…这边小棠就全靠你了,有什么要求你告诉我,做哥哥的全都给你办到…今天这件事你放心,回去我就打电话…你是个上进的人,我一直都很欣赏你,好好干,一定会前途无量…走吧,我们去见见小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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