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雪盈眼前的七彩霓虹像被什么划开,渐渐断裂出无数条不规则形状,伴随着耳机里传来的嚎啕哭声…她慢慢稳住心神,伴着咝咝的耳机声,说了句,“罗姐,我这就过去。”说完,她开着耳机,启动车,拐向中文学校方向,随着车子启动,车里的收音机自动开启到她常听的本地音乐台,临近老兵节,收音机里应景地间断播放着老歌,纪念那些埋骨异乡的人。
11月初天黑得早,下午4点天就黑透了,她赶到中文学校已经7点了,今天周一,最晚的课六点结束。开进停车场,她远远看见晕黄的路灯照在停车场角落里孤零零的灰色SUV上,从门外看,学校大门内灯火依旧。她把车停在学校门外,下了车,听见罗姐低沉沙哑的声音,“雪盈,我在这儿。”
顺着声音看过去,两扇玻璃门分别透出室内明亮的灯光,两束灯光交汇在各自门前的人行道上,穿着黑色外套的罗姐站在墙边,恰好在灯光边缘外黑暗的三角地。
她两步跨到罗姐面前,看着罗姐红肿的眼睛,把罗姐紧紧搂在怀里,想把自己还存留的温暖传递给罗姐,初冬的风像个初见世面的莽撞孩子,总想在开始就来个下马威,她在风的威力下禁不住瑟瑟发抖,连带了怀里瘦弱的罗姐。
罗姐请高雪盈送自己回家,说自己现在开不了车。
她刚启动车,刘旭东的电话就来了,小小的车厢里,声音穿透蓝牙耳机,清晰极了,“还没到家啊?”
她嗯了声,“我在开车。”
刘旭东哦了声,“我这临时要开个会,可能时间挺长,不知道几点能回去,刚跟妈说了,再跟你汇报一下,你早点睡,别等我。”
她又嗯了声,没再说什么。
刘旭东察觉了她的情绪,讨好地问,“哟,领导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肯定不是我吧?”
她瞥了眼旁边闭目靠在座位上休息的罗姐,略微压低声音,“我在开车呢。”
刘旭东哦了声,“那你慢点开,下雪了,早点回家,替我亲亲儿子。”
她嗯了声,“开完会早点回来,开车小心。”低声说了句拜拜。
刘旭东也说了句拜拜,顺带呣啊一声。
高雪盈关了电话,专注地看着前方,调了调雨刷的速度,下雪了,雪粒子持续不断地沙沙打在玻璃上,被雨刷匀速又毫不留情地清除出她的视野,预报说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不大,最多5厘米,但温度自此降下来,会越来越冷了。
罗姐仍旧闭着眼睛靠在座位上,开车要时刻专注,不能分神,可她还是忍不住又悄悄瞥了眼罗姐,她不确认,是自己眼花,还是车外不停闪过的昏黄路灯,她分明看见两行眼泪挂在罗姐脸上。
L市住宅区的价格,西北区最贵,在西北区里,又细分为普通贵,比较贵和非常贵,再细分,非常贵里又分为上百年的老房子和不足20年的新房子,罗姐家属于非常贵的新房子。
高雪盈来过罗姐家几次,没进去房子里面,只在前后院看过。
罗姐家坐落在西北区靠近河谷的半山坡上,从主路叉出的小路开出去,拐个弯就是。路边种着各种颜色,主干高过屋顶的枫树,秋天街上每段路上的枫树颜色都不一样,有深红,橘红、正红、金黄、浅黄,衬着各色枫树后形态各异的常绿松树,有如走进童话世界。目测各家之间的距离,园丁要开着剪草车才能完成工作,每家房前都是大片专业修剪过的草坪,草坪和房子之间的花卉灌木一看就是专人设计、专人打理的。罗姐家后院三面都没有篱笆,两片小树林隔开两边的邻居,后面的树林下有小路通往河谷,房子边几片设计风格不同的小花园间隔开几片装饰风格完全不同的户外休闲区,更外围种了适合本地生长的果树:苹果、亚洲梨、黄金李。Roy妈妈的菜园被灌木隔开,在后院一角,除了不影响房子的视线,也因菜园里的肥料都是Roy妈妈自己堆的,夏天多少有味道。Roy妈妈的菜园里,有几种蔬菜她只听说过没见过。Roy妈妈说,本地太冷,车库里她有专门育苗的地方,才能种出本地见不到的菜。
从外表看,罗姐家的房子很新,每面外墙都呈几何图形,用整齐的褐色石块砌成,石块间杂着各种大尺寸的木料,黑色屋顶坡度大,二楼朝向河谷的一面建了圈露台,零散地摆着桌椅。
高雪盈把车停在大门外,下了车,见罗姐已经站在车外,她想跟罗姐说几句安慰的话,罗姐先开口,声音沙哑极了,“雪盈,今天谢谢你…下雪了,你回去开车千万小心…”
她说好。
罗姐又说,“今天的事暂时先替我保密,我还有好多事情要想想,好吗?”
她又说好。
罗姐低下头,看着脚下,“当年我妈也是癌症,没想到我也…”
她又上前抱住罗姐,“罗姐,我…我们都陪着你…你…我们…”,她哽住了…
罗姐轻轻拍拍她后背,“先谢谢你,雪盈,我想…我真有可能…会有事情麻烦你…的…”
她松开罗姐,点点头,“罗姐,我保证…”
罗姐吐出口气,慢慢说,“好,让我好好想想…回去吧,雪盈。”
高雪盈启动车,见罗姐站在大门口屋檐下,她慢慢打着方向盘,在宽大的车道上转了个弯,掉头出去,再看后视镜,透过簌簌落下的雪粒,罗姐依旧站在屋檐下,稍远看去,几何型的墙面像是块沉重的巨石,张开大口把瘦弱的罗姐吞噬了。
刘旭东一路蹑手蹑脚地上楼,一路关掉高雪盈给他留的灯,来到卧室门口,他想先拐到儿子屋里看看,见儿子屋里的门开着,知道儿子准是又跑到他们床上睡了,就轻轻扭动主卧的门锁,无声地打开门。
屋角的落地灯开着,高雪盈穿着灰色睡衣,披头散发抱着腿坐在窗前的白色单人沙发上,沙发前放了个小茶几,茶几上放了瓶酒,酒杯里的红色液体半满,见他进门,她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睛里水漾漾的,像是哭过。
联想到今天打电话时她的敷衍态度,刘旭东心里咯噔一下,心理医生跟他说过,高雪盈的心理状态是会有起伏的,难道她今天…
高雪盈见刘旭东进来就神情紧张地看着她,了然一笑,“放心,我没事,你累了吧,先去洗个澡,回头慢慢说。”
刘旭东见她确实没事,哦哦两声,转身拐进卫生间洗澡,不过10分钟,就洗完澡,穿着睡衣出来,顺手端起酒杯,一口喝干了剩下的半杯酒,靠坐在她旁边的脚凳上,问,“今天过得怎么样?”
高雪盈拿起酒瓶,又倒了半杯酒,端起来抿了一口,故作轻松地说,“我没事,刘旭东,今天你们开什么会?这都半夜12点了你才回来。”
刘旭东又端过酒杯喝了一大口酒,语气兴奋地说,“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呢,从前Roy都是分别跟我们单独谈,今天下班前,他突然把我们十几个人叫到一起,开了个会,他已经跟总公司那边谈好了,出来单干,今天他把文件给了我们,周末之前必须给他答复。”
“你还是打算跟着Roy出来。”
“对,像从前说的,我跟Roy出来干,不过呢,要是出来,咱得拿钱算出资,我正想跟你商量这事,除了咱们手上现有的,可能还得把房子压了,跟银行再借点钱才够,具体的文件在我包里,你看看,再算算,咱们再决定。”
高雪盈举起酒杯,“好,刘旭东,希望你们努力工作,一切顺利。”说完喝了一口,把酒杯递给刘旭东。
刘旭东接过酒杯,喝了一大口,“借你吉言,我一定努力,为了咱们的家,咱们的孩子!”说完,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床上,灯光外的Brandon抱着熊,缩在被子里睡正香。
刘旭东扭过脸,看着高雪盈,小心翼翼地问,“我的事情就这么多,说完了,你怎么了?”
高雪盈自刘旭东进屋后就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了,她趴在刘旭东肩上,压低声音呜呜地哭出来。
刘旭东的心又提起来了,他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心里先逐一排除了各种家庭内部矛盾的可能性,又排除了一大半工作原因,这才悄悄嘘出口气,等她哭完告诉他。
高雪盈哭了会儿,抬起头,从刘旭东递过来的纸巾盒里抽了张纸,擦了擦眼泪,擤了擤鼻涕,声音沙哑地说,“罗姐今天确诊了,肺癌,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