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烛

同坐西窗下,尽听风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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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照黄昏》 (27)

(2021-02-19 16:58:53) 下一个

 

高雪盈翻了个身,床垫发出轻轻的咯吱声,旁边刘旭东弹簧似的从床上坐起来,低声问,“有事吗?”

她继续闭着眼睛,过了会儿,轻轻嗯了声。

刘旭东伸手摸了摸她额头,又是一头汗,他心里叹了口气,却假装没事地低声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她又嗯了声。

刘旭东轻手轻脚地下楼,倒了杯温水拿上来,放在她这边的床头柜上,转头看见窗下的婴儿床。台灯的光圈外,Brandon的小脸冲着他,在裹得松松的蜡烛包里沉沉地睡着。儿子5个星期大了,吃配方奶睡得时间长,醒着也很乖,体重长了2磅还多,抱在手上沉甸甸的。也许是感知有人靠近,Brandon闭着眼睛,先是皱了皱细长的眉毛,又咧了咧嘴,像是要说什么却又懒得说,恢复了原本沉静的睡脸。他把落到儿子腋下的小被子往上提了提盖到肩膀位置,顺手用食指背面蹭了蹭儿子的脸,见孩子闭着眼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顿时感到心尖像被浇上一层厚厚的甜蜜温热糖浆。

高雪盈仍旧闭着眼睛,听着刘旭东发出唏唏嗦嗦的声音,觉得自己就像用旧后被丢弃的购物袋,破败而无趣,心里更觉荒凉。

在ICU住了5天后,高雪盈又在医院住了两周才出院,和本地普通剖腹产在医院平均住3天比,她是重症中的重症:amniotic fluid embolism syndrome(羊水栓塞),这个她从未听说过的英文单词现在已经烙在她脑子里,更重重地烙在她身上:她下腹部那个跟寻常剖腹产一样的刀疤下,是被医生切掉的子宫。

本地医院产科病房大多是双人间,她情况特殊,被安排在单间,基本医疗保险只负担双人间,他们支付了差价。病房邻着护士站,安静而空旷,除了可升降的单人病床,还有张可折叠的沙发,刘旭东就睡在沙发上,陪她在病房里一起住了两周。

高雪盈从ICU出来,被推进单人病房的当天晚上,才见到从国内过来的高爸爸和高妈妈。

高妈妈走在最前面,几乎是跑进来,来到床前一把抓住她放在被单外的手,就不再松开。两年没见,高妈妈脸上没什么变化,头发还是那么黑,动作同样利落,只是看她的眼神里有说不出来的担忧,见面高妈妈就抱怨,“都说国外条件好,做个剖腹产这么小的手术还能闹出个手术感染,要住这么多天医院,真是的。”

高雪盈立刻看向跟在妈妈身后提着婴儿篮的刘旭东,刘旭东没看她,招呼着高妈妈,“妈,来,坐下说…不是说了吗,不是什么大事,现在您看见人了,放心了吧。”

高妈妈撩了撩高雪盈耳边的头发,“唉,只要人没事就好,多住几天就多住几天吧,我看这里条件不错,比咱国内的高干病房不差…小雪,你放心,孩子有我和你爸管,没事的,你好好休息…来,旭东,把孩子抱过来,让小雪看看,小家伙长得可真结实。”

刘旭东笨拙地解开婴儿篮里的搭扣,双手紧张地托起孩子,递给高妈妈,高妈妈接过孩子,顺手把孩子的脸冲向高雪盈。

孩子原本睡得正香,先被刘旭东咔嚓咔嚓解安全带的声音骚扰,又被他粗大的手毫无章法地摆弄,周正的小嘴立刻皱成一团,落在高妈妈手里已经不耐烦到顶点,没想到又被凭空转了90度,他终于愤怒地张开嘴,哇哇哭出来。

高雪盈一早从ICU 病房被推到这里,她的产科医生花了半个小时跟她和刘旭东讲了她的抢救过程,她听完整个人都是木的,任凭刘旭东一直握住她的手,她还是感觉这间恒温恒湿的病房跟室外一样寒冷,冷得她喘出的每口气仿佛都带着冰碴。

孩子用力哭泣的小脸上细长的眉毛,跟高雪盈梦中的小脸终于重合上,她手抬起,摸了摸孩子没有眼泪的小脸,孩子被她冰凉的手镇了下,更加不满地用力哭。孩子的哭声像把锤子,砸开了她心口的冰凌,她哑声说,“脾气还挺大,摸他一下都不行。”

整整一天,这是刘旭东听高雪盈说出的第一句话,他嗓子里痒得难受,张开嘴想说句话,张了几次,都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提起脚下的提篮,转身提到门口放下来,站了站,他转过身,接下高爸爸手里提的保温袋,放在墙边桌上,又顺手搬了把椅子过来。

高雪盈冲高爸爸说,“爸,你坐吧。”

高爸爸看着高雪盈惨白的脸,心里像是被狠狠地剜下块肉,坐下来,指指保温袋,“你妈给你熬的汤,多喝点。”

高妈妈抱着哭个不停的孩子哄了两下,孩子好像不接受明明睡得好好的,被亲人半截吵醒,觉得必须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态度,哭声丝毫没有减弱,高妈妈见状,只得抱着孩子站起来,边拍边哄,“这孩子,见到妈妈了就告状,说姥姥饿着你了,是不是?”

高雪盈想说点什么安慰远道来的父母,却觉得身体里有什么绷得紧紧地,让她根本没力气说出来。

刘旭东接过高妈妈的话茬,问一直沉默的高爸爸,“爸,你说这孩子爱告状的脾气,是随我还是随雪盈啊!”

高爸爸想了想,慢慢说,“从前听孩子奶奶提过,你小时候爱打小报告,小雪呢,她倒是不爱告状,不过她二伯从前最爱告状了,这孩子估计把咱俩家的基因都继承了点。”

刘旭东跟高雪盈认识时间长,跟高家人处得很好,马上接过话头,说,“以后这孩子说不定也爱打小报告,我得哄好了他,省得将来没事就跟雪盈告我的状。”

屋里四个成年人都无声地微微咧了咧嘴,只有孩子的哭声充斥着整个空间…

刘旭东看完孩子,转身看着台灯下高雪盈微微闭着的眼睛,抽出张纸巾,替她轻轻擦去额头的冷汗。

高雪盈就那么躺着,眼皮都没眨一下。

刘旭东看着高雪盈瘦得凹陷下去的脸颊,想说点什么,想了会儿,实在不知道挑出哪个话题才好,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握着她的手在床边坐下,听着身边两道微弱的呼吸声在暗夜里此起彼伏地轻响。

“羊水栓塞”这个词,不论中文还是英文,在高雪盈生完孩子躺在手术室里的时候,刘旭东此生第一次从医院心理辅导医生那里知道。

心理医生说出这个英文单词时,他脑子里像被闪电劈过,白花花的,懵懵的,好像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直觉告诉他,高雪盈眼下的状态很危险,不然前一刻还笑着安慰他新手爸爸剪脐带都紧张的老护士不会让他立刻离开手术室,不然他大脑一片空白地站在手术室外没多久,心理医生就带着人来了…心理医生跟他说完病情,看他不明所以的样子,很体贴地问他母语是什么,然后掏出手机,打出长长的一串单词后,把手机递给他,他这辈子到死都会记住那四个中文字“羊水栓塞”…其实当时他根本不知道这四个中文单字组合在一起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认识这四个中文字而已。

心理医生先跟他慢慢解释这个病,他半懂不懂地听着,耳朵里嗡嗡响,像是一群人拿着尖利的凿子,在他脑子不同部位一下一下地用力凿着深浅不一的洞…心理医生轻柔的话语跟飞虫似的在他耳边作响,他听见了,一字不落地都听见了,却只听懂了一个英文单词:死亡率…这单词就像只巨大的野蜂,在他耳边不停地嗡嗡鸣叫…开始是一只,慢慢变成一群,从头到脚将他密不透风地团团围住,在他身体周围肆意鸣叫…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医生出来,才将他从野蜂的鸣叫中拯救出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带到一扇小小的窗户前,护士指着窗子另一面,在一片白色中,他看见个模糊的物体,再仔细看,是个插满了各色管子的人形,遥远而陌生…

他贴着冰冷的玻璃,揉揉眼睛,才看清那插满各色管子的人形是他认识了二十年的妻子…

呵,高雪盈…记忆中初次见到的她,穿着浅绿色白花连衣裙,站在门口,骄傲地看着他…她纤长的手指捻着一粒粒白色棋子,在棋盘上将他杀得溃不成军,顺带把他这个人也杀得溃不成军…他永远记得结婚那天,她穿着白色婚纱,笑得跟她手里的玫瑰般娇艳…

可眼前的高雪盈,毫无知觉地躺着,像棋盘上被打得散乱不堪的一片片棋子…

他看着被一片白色包裹着陌生而破碎的高雪盈,终于捂着脸,头顶着冰冷的玻璃,无声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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