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旭东刚烤好鸡翅和肉串,田老师推着老伴儿沿湖边走了一圈正好回来,高雪盈上前和老两口寒暄,刘旭东端着两个盛满了食物的一次性盘子过来,让田老师老两口先吃,又回去给高雪盈和他自己分别盛好,盖好烧烤炉盖子,给炉子里留下的肉保着温,小心翼翼地端着另外两个盘子,穿过小路来到和田老师刚才下棋的桌边,面对田老师在高雪盈身边坐下。
田老师老伴儿中风后, 除了走路不利索,日常生活没问题,可精细的小行动还是需要身边的人多少搭个手,田老师自己吃着,还要照看老伴儿,把盘子里的饭菜放到她容易拿到的地方。
刘旭东刚和田老师棋下得很愉快,他原打算吃饭的时候和田老师聊两句,见状,和高雪盈交换了个眼神,俩人都低下头吃饭,谁都没说话。
几个人沉默着吃到一半,田老师女婿带着小儿子先回来,孩子小,可能也是饿了,一路抢先冲过来,见姥爷盘子里有平日爱吃的烤鸡翅,还没把手里拿的风筝完全放在桌上,就从田老师盘子里一把抓起个鸡翅放进嘴里,大嚼起来。
田老师老伴儿的轮椅停在餐桌短边这头,她见孩子没洗手就吃东西,大声喝着,“先去洗手!”
2岁孩子一只手里拿着鸡翅,原本另一只手里拿的风筝也没放下,听姥姥让他放下鸡翅,哪里会听,倒退着要跑,放了一半的大蝴蝶风筝把桌子中间棋盘里的棋子哗啦啦地带得大半错位。
田老师女婿刚刚赶上来抓住孩子,忙笑着押他去洗手。
田老师老伴儿还在嘀咕着孩子如何不听话,旁边的田老师重重地把叉子扔到盘子里,白色塑料叉子落在白色泡沫塑料轻而薄的盘子里,没有发出田老师期望的响声。田老师一直觉得自己这大半生,比上确有不足,比下绰绰有余:毕竟学以致用,桃李天下,夫妻和睦,女儿聪明孝顺又出息… 谁料邻到晚年,老伴儿突然中风,虽说命保住了,可今后不论是他自己还是老两口,甚至女儿全家,生活质量肯定大受影响,会影响他已经计划好的10年,20年,也许更长…这份苦楚他必须表面毫无怨言地独自承受…谁都明白,却谁也不能说出来…小外孙无心拂乱的,可不仅是这半局棋,根本是他的后半生…
刘旭东放下叉子,把散落在桌上的棋子分别拣回盒子里,安慰田老师,“没关系,没关系,田老师您先吃,一会儿我来复盘就是…”
毕竟初次见面,作为长辈,田老师不好过于沉溺自己的情绪,顺势接过话茬,“小刘啊,我看你可有点童子功。”
刘旭东收拾完棋子,说,“我跟您一样,也是从小喜欢下!”说完拿起叉子接着吃。
“我是上了大学才跟着舍友学着下,你呢?”田老师问。
“我们懂事的时候,家家条件都不错了,想学啥都行…您那时候条件还是有限嘛!”
“那倒是…”田老师又帮老伴儿推了推盘子边的腐竹,接着说,“不过呢,小刘啊,刚我看你的那手‘高氏夹’用的不错,可又没他那么狠辣,你咋想到的。 ”
刘旭东咽下嘴里的饭,笑了笑,眼角撇撇高雪盈,见她仍低头吃饭,才说,“嗨,田老师,我的水平怎么可能想到那么高的招儿…高老说过,两国交战、两军对垒使个狠劲,平时大家切磋的时候不用下那种狠手…”说着,又瞥了眼依旧低头吃饭的高雪盈,“…田老师挺熟悉高老的手法啊?”
“你们年轻,当年高苏荣赢N国那两局啊,我到今天全盘还都能复下来呢…我挺喜欢他的路子,一步一步地看着不紧不慢、平平常常的,可要是复了盘,连起来看,啧啧,亏他怎么想出来的… 当年啊,除了棋圣,我最欣赏的就是他了…” 田老师说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眉飞色舞起来,“哎,小刘啊,刚听你说话的意思,见过高老啊?”
“我是J市人,地利嘛,小时候得高老指点过几招,可惜水平不够,还是没能入他老人家法眼。”
田老师放下手里的叉子,兴奋地点指着刘旭东,“啊呀,啊呀,太好了,今天我可得好好跟你下一盘,难得在这里能遇到高苏荣的传人。”
高雪盈听完整段对话,刚好吃完盘子里的饭,翘了翘嘴角,站起来,借着扔垃圾,独自慢慢走到湖边。
高雪盈记得在第一次的小学班会上,她得意洋洋地跟同学们说,“高苏荣是我大伯… ”,没得到任何回响,回家和爸爸哭诉,爸爸说,“…你大伯的事就是个新闻,过去了就过去了…再说,人的名誉地位是靠自己努力得来的,靠谁都没用…”
围棋从前是士大夫阶层的益智游戏,高苏荣那茬算是在特定历史环境下出现的特殊人物…当年他们为国争光时候,绝大多数人除了照着报纸上写的话当面恭维几句,其实根本不了解高苏荣…现如今很多人都不知道围棋国手高苏荣…若是还跟她小学时那样当众炫耀,不知道的会觉得说话的是个骗子或是疯子,知道的,不过表面恭维几句或是好奇地打听点什么,更无聊…遇到了解内情的,哪用多说…田老师交过手就能看出渊源…再譬如罗姐,两句话就够了…
想到罗姐,高雪盈扭头看了一圈,在帐篷下找到了穿深蓝色连衣裙的罗姐,罗姐还站在原地,好像根本就没动过,身边依旧围着一圈圈的人。
高雪盈又看了看罗姐,心里蓦地有点难过,扭过脸,看向前方…身后传来“九九艳阳天”的歌声,唱歌的人特意把每个音都唱成高音,想要借着高质量的扩音器传向公园的每个角落…树林边的音响声音低些,伴着统一穿着绿衣黑裤、举着粉红扇子的阿姨们在跳“走四方”…孩子们在湖里玩水,涟漪漾过来,在她脚下一圈又一圈,不停地荡着…她吸了吸鼻子,又深深地吸了口带着水气的空气,朝着罗姐站的帐篷走过去。
高雪盈大略知道罗姐的口味,她重新拿了个盘子,挑了几样罗姐说过的素菜,加了一小串绿葡萄,又从保温壶里倒了杯温热的茶,到罗姐身后,轻轻碰了下她细瘦的手臂。
罗姐正和面前的人说话,感觉有人碰触,转头见是高雪盈,又见她递过来个盘子,上面是自己常吃的几样菜,心里一暖,手上一松,和高雪盈交换了盘子,拿起杯子,喝了口热茶,如常继续说下去。
高雪盈拿着盛满了各式冰凉烤肉的盘子,顺手拿了张餐巾纸盖住盘子,想找个人少的垃圾桶倒掉。不论是本地人,还是节俭惯了的老人,若是见她倒掉一整盘没动过的肉,甚或看到她和罗姐的一串小动作,都不好。四处看了看,她发现在刘旭东和田老师对角线的位置,没有人,就端着盘子,一步一步地晃过去。
走近了看,公园固定的垃圾桶里堆得满满的各式垃圾,固定垃圾桶旁边,中文学校为这次聚会临时搭的垃圾桶更是堆得冒了尖,里面大多是吃了一半的各色食物和餐盘,垃圾桶外也散落着不少垃圾,她正犹豫着是趁着此刻没人看见,继续百上加斤,还是到别处找个垃圾桶,身后传来Tina的声音,“高老师!”
“高老师。”Lucy也跟着招呼道。
一起搭过几次罗姐的车外加共同坐两站轻轨,高雪盈对Tina熟悉些,却是这次聚会才第一次见到Tina 的妹妹Lucy。若说Tina 是壮实的树干,Lucy就是根纤细的树枝。树干和树枝的相似度因着尺寸,明显不同,Lucy的眉眼看着秀气些,但眼神明显幼稚。
她见姐妹俩都戴着手套,一个拿着盒垃圾袋,一个拿着捡垃圾的长夹子,问,“你们这就开始收拾东西了?还早呢!”
Tina手脚麻利地用长夹子把地上散落的垃圾堆在一起,头都没抬,“快吃完了,我先收拾,大家都走的时候,还有垃圾。”话音落下,和撑开新垃圾袋的Lucy配合着收拾完地上的垃圾,顺便把临时垃圾桶里的黑垃圾袋打个结,提出来,放在一边。
Lucy 提着垃圾袋走到高雪盈面前,示意她丢掉手里的餐盘。
高雪盈把手里的餐盘扔进垃圾袋,看Lucy动作熟练地把垃圾袋放进临时垃圾桶,绑好,就说,“你们去玩吧,这些事有我们大人干呢!”
“罗姨忙。”Lucy 回答。
多说几句,高雪盈听出Lucy的中文显然不如Tina,却也听明白了孩子的意思,说,“我们这么多大人,你们小孩子不用管。”
Tina 在俩人说话的功夫已找准了下一个目标,“罗姨每次都生病。”
高雪盈听了,心里更郁闷,却特意做出笑脸,“好呀,今天我也来帮你罗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