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和耿逸飞的初次见面是一年之后的1998年,也是初春。
那天是周六,早晨不到七点,一身蓝色套装的辛夷就来到办公室。除了办公室离家近,也是男朋友耿嘉伟“刚好”不休息,周末她因“无所事事”,就用加班来“打发时间”。
就像辛夷跟耿嘉伟说的那样,律师工作不存在正常作息时间,完全以客户要求为准。辛夷到律所后的第一次所庆,原始合伙人之一的于建华律师致词的第一句话就是:“诸位同仁,我真的很想做个好律师,但我不是个好律师,因为我经常违法…不但我违法,还经常教唆、支持所里的律师,尤其是年轻律师违法,”听得她们几个新人一头雾水,面面相觑:专打刑事官司、全国知名的于建华律师经常违法?这还了得!年长些的同事们则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听于律师继续说,“我经常违反八小时工作制,并以此为乐!”听完,大家齐声大笑。工作越久,辛夷渐渐习惯了这种“违法”,甚至有点喜欢这种“违法”。
因为闻弘仪律师前一天特别交待,要她把给源投资的一份重要合同按要求仔细修改后,今天上午12点前交给耿逸飞耿总,到时会有人联络她来取合同。合同她周五离开前就按闻律师要求修改好了,对所有条款仔细研究过。
保险起见,一到律所,她水都没喝,打开电脑又复查了一遍。
刚到律所不久的辛夷还属于在“大通铺”(公共办公区的小格子间)办公的初级律师,主要负责这种“收发兼校对”的工作。很多和她同时进入律所的年轻同事却很瞧不起这活儿,他们总希望能和慕名已久的大律师们一起开会、写合同。而辛夷很快就明白“收发”是和客户之间的彼此熟悉,“校对”则是对大律师们写就合同的一个再学习和提高,所以她愿意干,而且干得很起劲。
闻弘仪律师是她们律所的五个原始合伙人之一,也是北京城赫赫有名的女律师。辛夷在学校的时候,就听过闻律师的课,考进律所也是为了能和仰慕已久的闻律师一起工作,最幸运的是,她进律所不久就被闻律师选中,加入其主持的金融地产部。闻律师教会了她很多东西,从对客户的礼貌到合同的各种技巧性措辞。渐渐地,辛夷心里有了个愿望:像闻律师那样,拥有一间能俯瞰长安街美丽夜色的“总统套”(带单独会议室的大办公室)。
对合同最终校对无误后,辛夷把打印好的合同放在文件袋里,标注好之后放在办公桌上,端着茶杯来到年轻律师们日常最爱扎堆儿,紧挨大门的小会议室,打开电视,看CNN。她准备像往日一样,看半个小时新闻后,到楼下员工餐厅吃早饭,周末餐厅八点营业。
尽管是周末,除了前台没有接待人员,律所里还有不少律师在工作,不到八点,辛夷听到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出现在大门口。
脚步声急促有力,似乎是跑进来的,怕是她的哪位同事又被客户追着赶时差了。但,脚步声似乎停下来了,就停在她身后,辛夷转过头,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站在小会议室门口。
他戴着黑色棒球帽,帽檐压得遮住了眼睛,只能看见高耸的鼻梁和微张的薄薄嘴唇,他穿着蓝灰相间的薄薄冲锋衣,初春的北京,西北风冷得依旧能刮得人脸疼,他却穿着黑色运动短裤,巧克力色的双腿劲瘦笔直,脚上是黑色运动鞋。
他就那么站在门口,微微喘息着,不说话。
辛夷拿不准这人究竟是谁,不过见他握着款最新手机,衣服鞋子都是人人羡慕的牌子,觉得他应该不是跑错门的人,再说这一层都是她们律所的办公室。
她立刻站起来,问道,“您好,有什么事可以帮忙吗?”
他淡淡嗯了一声,“请给我倒杯冰水,谢谢!”
看着他一口气喝干第一杯水,辛夷给他续杯的同时递上了名片,他扫了眼名片,第二杯只喝了两口就放下水杯,“哦!辛律师!我叫耿逸飞!闻律师让我上午来取合同。”
源投资是美国一家著名投资公司驻北京办事处,和她们律所有着长期合作,新任首席代表耿逸飞的名字她听闻律师说过,却因职位太低,无缘一见。
辛夷面对眼前这个一身短打扮跑进来,自称耿逸飞,看似对所里一切都很熟悉的人,作为律师,她不可能轻易地把一份重要合同交给他。
于是,她说,“耿先生,您这么早跑过来,辛苦了,请稍坐,我给您拿点饼干。”她觉得自己该先给闻律师打个电话确认下这个耿逸飞的身份再说。
闻律师没接电话,应该在开会。等辛夷拿着饼干走进小会议室,这个耿逸飞正打电话,见她进来,直接将手机递给她。
带着余温的手机夹杂着淡淡的古龙水味道,里面嘈杂的背景衬着刘开轩律师严肃的江南口音,“早,辛律师,我正在楼下停车,麻烦你,请替我先招呼下耿总,好吗?谢谢!”
辛夷脸上一热,她能和这个耿逸飞用缓兵之计,但和刘律师是绝对不能说不的。
刘开轩律师是所里五个原始合伙人里真正的海归,他在国内本科读英文,出国后学了法律,法学院拼下来,又在纽约一家知名律师事务所工作了很长时间,前几年还少有人回国的时候就回来了,如今在外商投资方面是全国知名专家。
很久以后辛夷才知道,刘律师认识耿逸飞,关系还不是一般的熟:他们两人都在E大念过书,不同系又不同时,但他们就是认识而且关系莫逆,刘律师太太魏晰薇和耿逸飞在同一个家属院长大,耿逸飞从小就管魏晰薇叫姐。
辛夷将手机还给耿逸飞,吸了口气,瞬间换上惯常的职业笑容,招呼道,“耿总,请稍等,我去取合同!”离开小会议室的时候,她听到身后的耿逸飞从鼻孔里发出轻声哼笑。
耿逸飞拿到合同并没有离开,他就坐在小会议室里,打开合同看了起来,辛夷见状,只能坐在旁边陪着。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开口问辛夷。
刚开始,辛夷有点紧张,她毕竟是头一次和耿逸飞这样级别的客户单独开会,好在她做了足够的准备,好在耿逸飞虽挑剔,但很聪明,很讲道理,就算她遇到几个没把握的英文单词,也没当场为难她。
两人对这份中英文合同从文字到标点,一字一句,一行一行地讨论了整个上午,中间,刘律师在门口和耿逸飞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辛夷注意到,耿逸飞一直没摘掉帽子,而且他真饿了,连吃了两盘饼干。
等耿逸飞拿着修改好后的合同和刘律师一起说笑着走出事务所大门时,空了一早上肚子的她正准备吃午饭。
就在耿逸飞离开后三个小时,辛夷接到了他的电话,说希望晚上六点还可以和她再次见面,继续那份合同的修改。
工作时间久了,辛夷懂得,对任何客户,永远不可以说自己有私人生活,每个客户都认为TA是你唯一的上帝,尤其像耿逸飞这样的海龟,表面上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骨子里充满的全部是他们的优越感,像她这样的小律师,一切只能照单全收,自己消化,还要给出显得荣幸之至的回答,“当然没问题,耿总,好几个时区的人都要看这份合同,还是仔细点好!”
那天傍晚,当辛夷再次站在小会议室的窗前,看着长安街多彩灯光下朦胧的北京春雨时,又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耿逸飞这一天第二次站在小会议室门口。
那样的耿逸飞才是辛夷日后常见的样子:永远修剪整齐的短发,直入鬓角的剑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脸平和的笑意,加上深色的意大利手工西服,素色衬衫,永远在变化的领带,身上若有若无飘散的古龙水味道。
两人又在小会议室里讨论了一个多小时,耿逸飞对合同最终表示满意,才离开。
辛夷收拾好文件,吃了顿不算太晚的晚饭。
楼下餐厅周六不提供租户晚餐,好在律所是老租户,辛夷也是熟面孔。
虽然有点饿,辛夷终于放松下紧张了整日的神经,一口一口慢慢吃着半凉的炒面,倍感庆幸:她在耿逸飞离开后终于联系上闻律师,沟通了所有细节,确认了所有英文单词,又根据上午的讨论多做了几套方案,最后才没被耿逸飞问倒。否则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想来闻律师真够信任她,这一整天都是电话指导,连个老资历的律师都没露面。
辛夷的职业命运就是在这份合同后改变了,闻律师越来越多地要求她参与到源投资的业务中,她和耿逸飞见面的机会也逐渐增多,但她对他的第一印象始终都没有改变:自以为是、傲慢无礼。
直到有一天,他们两人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间、地点意外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