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静今天特别高兴。
一早到了办公室,她跟往常一样,先给自己桌上的水培绿萝喷了点水,又拿着喷壶进到老板耿逸飞的办公室,给他办公室角落里摆的巴西木、散尾葵和琴叶榕叶子上挨个喷水。老板这间办公室朝西,天气好的早晨,站在落地窗前能一眼望到远处的山,傍晚,绚丽的晚霞把办公室染得如同仙境,胡静最喜欢上下班前进来看看。
胡静边看着远处青色的山,边挨个给角落里的植物喷水。喷完水,她去看传真机,传真机24小时随时会有文件过来。果然,传真机上是老板一直在谈的合同,对方已经草签了。胡静自然明白它的分量,她拿起文件,简单装订、标注后,放在办公桌左上角最显眼的位置,这样,老板一坐下就能首先处理。
美好的景色,顺利完成的工作,再加上今天格外的好心情,胡静不由地哼起了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哼完一遍,觉得不过瘾,又哼了第二遍,刚哼完,就听身后老板的声音,“哟,今天这么高兴!”
1997年底,耿逸飞刚回国,想找个英文好的秘书,大于给介绍了胡静。
耿逸飞第一眼真没看出胡静有个俄罗斯裔的姥姥。胡静中等个儿,普普通通的长相,英文确实不错,还会几句法语,据说俄语说得很流利,可惜他不懂俄语,不过既然是大于介绍的,他觉得人应该靠谱,就留下了。
胡静自小在姥姥身边长大,有眼力见儿,待人接物懂得分寸,做事干脆利落有条理,过了试用期,耿逸飞二话没说就跟她签了合同。
耿逸飞自己很忙,什么时候工作什么时候休息,完全没谱,可对胡静,从一起工作的第一天起,每次加班前都要征求她的意见,一旦胡静加了班,奖金加班费什么的算得清清楚楚,从不含糊。转正不过两个月,胡静对自己的老板特别满意。
胡静见刚进门的老板脸色如常,指了指桌上的传真,“老板,VMSR那份合同对方的草签传来了,我放那儿了。”
耿逸飞放下公文包,看了眼合同,“嗯,我看完之后,你准备好,咱们就跟他正式签了。”
胡静说好,又看了看老板的脸色,故意问,“老板,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耿逸飞抬起手表看了看,“今天6月1号,星期二,有什么特别吗?”
胡静解释着,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今儿是儿童节啊,老板!”
胡静结婚了,没孩子,耿逸飞奇怪地问,“你又没孩子,过什么儿童节啊?”
胡静收拾好喷壶,边往外走,边说,“老板,不是只有孩子才过儿童节,这是唯一一个全人类共同庆祝的节日!”
耿逸飞拿起桌上胡静标注过的合同,走到窗前看,草签的合同对方没做实质性修改,只要按对方标注过的几处稍改,就成了。
一早来到办公室就见这么好的成果,耿逸飞心情自然也好,抬眼望去,能隐约看见他上过的小学,住过的大院,甚至能看见妈妈工作过的医院一角,熟悉的景色,熟悉的建筑…他不由地笑了笑。
胡静端着刚煮好的咖啡进来,见耿逸飞笑眯眯的,趁势说,“老板,我说得是不是挺有道理?我觉得吧,成年人也需要庆祝儿童节,庆祝我们都曾是最幸福的孩子!”
耿逸飞接过咖啡,喝了一口,问胡静,“那你现在怎么庆祝啊?”
听老板这么问,显然心情确实好,胡静接着说,“每年的今天啊,我们几个发小儿,都要到我们上过的小学里溜一圈,再出去吃顿饭,好好聊聊天。”
耿逸飞放下咖啡,“好吧,如果今天你能准时下班,就去好好庆祝。万一需要加班,我按节日工资付你加班费。”
胡静听了,差点欢呼出声,到底忍住了,喜悦地说,“谢谢老板,也祝你节日快乐!”
耿逸飞坐下来,把椅子转向西面,看着窗外景色,想胡静刚跟他说的“也祝你节日快乐!”不由得又笑了…
他也曾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每到这一天,妈妈和宋阿姨都有半天假,会带着他们哥俩和方雅欣兄妹,去公园玩,给他们买玩具,买书,给方雅欣买漂亮裙子…
后来他们大了,不用妈妈带了,就自己去玩,三个哥哥带着方雅欣去公园划船,去爬山,去买好吃的,玩儿累了,三个哥哥就轮流背着最小的方雅欣回去…
定格在记忆深处最幸福画面里的,除了妈妈,好像每一幅都有大哥,有方鸿欣,有方雅欣…
可如果今天让他和发小儿们再庆祝这个曾经最期盼,最幸福的节日…大哥不在了,方鸿欣远在西部沙漠,几年都见不着面,而方雅欣…
外人看来光鲜闪亮的他,其实什么都没留住,那些最幸福的画面随着离开的人都远离了他…妈妈…大哥…剩下的只有爸爸永远忙碌的背影,和远在天涯的发小儿…好歹还剩下个方雅欣…只是他和方雅欣之间,如今别说坐下来庆祝节日,回忆往事…他哪敢见那家伙啊?
长大以后,他也明白自己从前对方雅欣做的事够混蛋,可谁没有年少无知犯错的时候呢?
假如他和方雅欣长大之后不再见面,他至多心里存着份愧疚。可方雅欣就是他生活中永远绕不过去的巨石,时时提醒着他曾经犯下的错误…尤其是那家伙当着辛夷的面揭出当年妈妈车祸的事,让他更没脸见那家伙。
但是对谁,他都没说过他不愿见方雅欣,甚至怕见那家伙,辛夷她怎么一下就知道了呢?而且还替他在方雅欣面前遮掩,在他面前说那家伙的好话,俨然是想做个和事佬,想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能泯恩仇似的。
其实方雅欣多骂骂他,不是更能让辛夷出气吗?她干嘛要做这个和事佬?甚至那么严肃地跟他转述宋伯伯的话。
不知为什么,那天听了辛夷的转述,他先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也许下次再面对方雅欣,他不会那么难为情。
更多的,是让他对宋伯伯有了从未有过的敬意。
如果以成人的角度再看当年妈妈出车祸那件事,既不可能是方雅欣咄咄逼人地说因为他“任性买皮鞋”造成的,也不可能是宋伯伯的原话“责任全在我!”
长大以后,耿逸飞渐渐知道,医院里关于妈妈和宋伯伯的流言,都不知传了多久,可不论爸爸妈妈还是宋伯伯,从没被流言所困,才能让他有过那么幸福的童年。宋伯伯一直都是爸爸敬佩的,“分得清是非对错,担得起责任道义的男人!”
他耿逸飞从小到大做过很多错事,却从没有像宋伯伯那样,端端正正地站在人前,坦坦荡荡地说一句,“责任全在我!”他更没有像妈妈说的那样,“…成了男子汉,更要自己用脑子认真想事情,万一做错了,千万记得,一定好好跟人家道歉…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事不可怕,知错改了就好!”
...那么...假如趁今天这个日子,他到方雅欣面前,认真跟她说,“对不起,方雅欣,都是我的错。当年我不该当众扒了你的衣服,上次也不该信口胡说要打你,请你原谅我,然后咱俩坐下来吃顿饭,回忆一下曾经幸福的童年,好吗?”
嗯,估计那家伙保险立时当众扒了他的衣服...这样的高难度还是留待以后再说吧!
…大哥追悼会后,爸爸对他的态度说不上改善,但绝没有恶化,若是辛夷或者方雅欣,哪怕是宋阿姨,那件事只要跟爸爸漏一点口风,他…
那家伙指不定多盼着他被爸爸…
该是…辛夷…拦住了方雅欣,就像那天她在电话里替自己跟方雅欣遮掩一样…
爸爸就不止一次说过,“…辛夷真是个好孩子,是我们家对不起她啊…”
也许真正对不起辛夷的不是大哥的突然离去,不是爸爸的满心愧疚,而是他的信口诋毁,敷衍道歉和无礼猜忌…
那么,趁今天这个日子,他是不是可以先…
耿逸飞摁了两次号码,半截儿都放弃了,他这通电话打出去,辛夷会怎么想?原谅他?轻视他?还是…
他的的确确想象宋伯伯那样,可为什么那么难?
若是他现在放弃了,可能他不会再有勇气迈出这艰难的第一步,他该怎么办?
想了会儿,耿逸飞还是打了通电话,“喂…姐夫,你能帮个忙吗?”
律所前台年轻小姑娘一瞬不瞬地看了好一会儿眼前的花,才拨了内线给辛夷,“辛律师,前台有你的快递。”
辛夷抱着盈满怀抱的巨大花束缓缓向自己的小办公室走,一路上,同事们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花真大,每朵都像碗口似的,花真美,每朵的蓝色都不一样,深深浅浅的美丽蓝色花朵被仔细挑选,包扎,送到她面前,就像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心。
淡绿色的小小卡片夹在花芯,上面写着“谨祝节日快乐!这是全人类都共同庆祝的节日!”没有日期没有落款,辛夷认出了熟悉的字,却拿不准他是开玩笑还是别有用意:今天是什么节日?值得全人类庆祝?
刘开轩律师正好从辛夷身边经过,被这束花拽住了脚步,他对着花左看右看,搓搓手,有点腼腆,“辛律师,我能向你提个小小的要求吗?”
辛夷有点不好意思,办公时间,捧着花傻兮兮地站在办公室里,大老板对她有意见也是应该的,“刘律师,您请讲!”
“你能不能…能不能送我一支花,一支就行。”刘律师难得地露出笑容,“原来在纽约读书的时候,我们住的公寓楼周围种了很多这种绣球花,我那时没钱,每次惹我家领导生气了,就偷偷摘一支送给她。这么多年了,又看见,有点激动。”
辛夷抽出最鲜艳、最饱满的一支,“刘律师,一支够吗?”
“谢谢,一支足够了。”刘律师高兴地接过花,上下左右地看,“我要是送这么一大捧花给我家领导,她一定以为我犯了天大的错误向她请罪呢!”
于建华律师端着水杯笑呵呵地走过来,拍拍刘律师的肩膀,“我说刘律师,你干了啥事要向弟妹请罪,先说说,我看看能和上刑法的哪条哪款,有没有从重的情节。”
刘律师不屑地哼了一声,“还刑法,咱家有几条家法就够了!”
两位大老板开着玩笑回他们的“总统套”去了。
辛夷回到自己的小办公室,瞥了眼电脑,1999年6月1日。
她又低头看看绣球花,却在电脑屏幕上发现了一张模糊的,久违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