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照黄昏》 （3）

回家路上，高雪盈免不了和刘旭东聊起Roy和罗姐。

Roy的名字她早有耳闻，除了是刘旭东同校同系的亲师兄（隔了十多年），也是他们总公司在L市公司的元老之一，和总公司大老板哥俩也是校友。

“罗姐是格致中文学校校长。”刘旭东开着车，漫不经心说道。

当时俩人还没孩子，刘旭东对学校没什么概念，高雪盈毕竟在国内中学教过书，眼下做的又是教育基金，对学校，学区和各种考试门清。格致中文学校在L市办了近十年，不论规模还是水平，在华人里可以说首屈一指，她当然不陌生，却万万没想到，格致中文学校的校长竟然就是毫不起眼的罗姐。

“今天让你来，就是想介绍你认识罗姐，你不是想多认识人吗！平时公司的人聚会，罗姐从不参加。”刘旭东继续说着，依然漫不经心。

高雪盈笑着拍了拍刘旭东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心里的喜悦如车内的香薰包散发出的香气，在车内渐渐弥散开，不由轻声哼起了歌。

刘旭东听高雪盈哼歌，眼睛依旧看着前方，笑着凑趣说，“领导高兴就好！”

出国这件事上，和很多努力考试出国，重新念书，找工作，为身份苦苦挣扎的人不同，刘旭东是经校友介绍，拿着Firehawks的工签直接来上班的。他在Firehawks的工作和在国内的大体差不多，加上公司里的大批校友，除了往来邮件，小组讨论甚至可以直接用中文，又没有他最讨厌的在国内天天不加班就会受领导冷眼的工作方式，业余时间，刘旭东可以什么都不管，天昏地暗地下围棋，这样的日子，他过得不要太如鱼得水了。

当初高雪盈并没有和刘旭东一起来，刘旭东等一切稳定后，就催促她早点来，“领导，我整天没领导管着，心里不踏实。”

高雪盈那时在重点中学高中部教书教得心满意足，出国的心思没有刘旭东大，可架不住刘旭东一再催促保证，还是出来了。

高雪盈来了后，非常顺利地上完学，找到工作。

高雪盈原本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在国内的时候，业余喜欢读书写诗，抽空和师姐合作搞点翻译什么的。到这里虽然生活不愁，可毕竟还年轻，有自己的想法，读书时候一心一意。书读完了，工作也渐渐上了轨道，那些原本藏在心里的想法渐渐冒出头来。

偶然的机会，高雪盈得知早年出来的一位颇熟悉的师姐在downtown开了家咖啡店，就兴致勃勃找去了。

两人见面，不免一番唏嘘，师姐咖啡店的生意很好，日子过得不错，但人明显操劳过度。

师姐当年也是文艺青年，和高雪盈很聊得来，闲聊里师姐告诉她，咖啡店是L市（中老年）文艺爱好者的据点，欢迎她随时来。之后她只要去downtown，都会去师姐的咖啡店里坐坐。圣诞节前，师姐说，孙老圣诞节来L市探亲，约好了25号那天来店里坐坐，问她是否有时间。

孙老年纪并不很大，在国内文学界辈分却高，著作等身，有一段甚至被吹捧得明天就能拿诺奖了。师姐和高雪盈的导师曾和人合作翻译过孙老的作品，当年两人和孙老都有过接触，听到这个消息，她兴奋得满口答应一定准时到场。

其实高雪盈已经和刘旭东说好25号去朋友家玩，回去和刘旭东一说，刘旭东眼皮都没眨地就同意她缺席，“领导要去见偶像，咱排除一切困难，必须支持，是不是！”

高雪盈懒得搭理刘旭东贫嘴，一头扎进衣帽间找衣服。

旗袍，不行，现如今只有大妈才穿旗袍。

套装，也不行，太正式了。

礼服，好像露的有点多，不适合白天穿。

刘旭东见她在衣帽间里半天不出来，探头看了看，非常善解人意，“就缺了那一件，是不是？明天我亲自陪领导去买！”

高雪盈在Nordstrom买了件不打折的开司米及膝连衣裙外加一双相配的半高跟麋皮靴子。墨绿色的连衣裙款式简单， V领、长袖、贴身，右侧腰处收了圈半圆褶子，衬得她腰肢纤细，双腿修长，再配上条波西米亚风格的彩色项链，她觉得这样打扮还是能去见孙老的。

刘旭东殷勤地把高雪盈放在咖啡店门口，约好了等她电话再来接。

12月25号下午两点的咖啡店外，街道两边整整齐齐停满了车，簌簌落下的雪花在车顶薄薄撒了层如糖霜般的细末，咖啡店周围的店铺门外圣诞灯饰让人眼花缭乱，却都关门回家过节了，唯有师姐的咖啡店里，透过装点得花花绿绿的玻璃窗就能看见里面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高雪盈推开门，头顶的风铃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响动，却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咖啡店面积不大，原本放了十多张大小桌子。现在每张桌边都坐满了人，还临时加了很多椅子，依旧有人站着，以中老年女性居多，要么穿着花花绿绿的旗袍，要么就穿着花花绿绿的节日衣服，把整间屋子装饰得颇有节日气氛，偶有几个穿着或红或绿毛衣的中老年男性，胸前无一例外都挂着同一牌子带长短镜头的相机。

高雪盈进门没看见师姐，也不认识其他人，只看到师姐老公，自称“店小二”的Luke正端着一大盘点心从后厨快步走过来。

带着细框眼镜，矮小的Luke脸上油光光的，冲柜台前的高雪盈点点头，“Shirley来了，你师姐陪孙老在后面办公室呢！”又用下巴扫了扫柜台上的点心，“想吃什么，自己拿，别客气！”

高雪盈把带来的礼物递给Luke，拿了杯红茶，见实在没办法靠前了，就站在柜台边角落里，刚扯着嗓子和Luke说了几句话，喧闹的人群突然间安静下来，人们陆续站起来，下一瞬，响起了掌声，先是一个人，两个人，渐渐地，整个咖啡店里充斥着热烈而整齐的掌声。

高雪盈顺着掌声响起处望去，正看见孙老如弥勒般的圆脸。

满头白发，西装革履，打着大红领带的孙老身边陪着两个人，一个是如往日般穿着店里白衬衫，黑裤子的师姐，另一个…居然是罗姐。

罗姐今天穿着苏格兰黑白小格长袖贴身及膝旗袍，镶黑色绒边，一水的黑色蝴蝶样盘扣，衬得身形有了起伏，不再是平板一块，露出来的小腿纤细、笔直，脚上穿了双黑色绒面半高跟鞋。她头发依旧紧紧盘在脑后，梳着齐刘海，离得近了，高雪盈看出罗姐今天化妆了：脸色不再苍白，眉毛比往日细长、有形，嘴上涂了层淡淡的玫红色口红，戴着对粉红色珍珠耳钉。罗姐一路都抿着嘴，嘴角上翘，微眯的眼睛里也带着笑，她走在孙老右侧，两手扶着孙老胳膊，像个搀着令人骄傲父辈的得意孩子。眼前的罗姐，着实让高雪盈小小惊艳了一瞬。

孙老来到咖啡店正中预备好的位子上，双手合掌高举过头，向在场的众人表示感谢，又一轮掌声响过，师姐先开口，“首先祝大家圣诞快乐！感谢大家来和孙老共渡佳节，下面我们请孙老给大家说几句话！”

孙老在又一次热烈的掌声后，轻声咳嗽，清理下嗓子，声音浑厚、高亢，“我也先祝大家圣诞快乐！这是我这辈子在国外过的第一个圣诞节！也是最快乐的一个圣诞节！”众人笑了笑，孙老接着说，“刚刚小罗跟我说，欢迎我以后常来L市过圣诞，我说我都80了，跑不动喽！”

众人再一次的笑声后，罗姐接了句，“我怎么觉得您还不到60！正坐在文联的小花园里和我聊天呢！”

孙老哈哈大笑，“你这小丫头，最会说话了！”

罗姐帮师姐扶着孙老坐下后，肩背笔直地站在孙老身侧，环视了圈咖啡店，朗声说道，“非常感谢大家和孙老共度圣诞，我们都有很多问题想问孙老，也想和孙老多交流，为了照顾大家的时间，我准备了一些问题，先和孙老聊聊，之后大家还有其他问题，我们再请孙老解答，大家看可以吗？”一番话说下来，气韵和畅，字正腔圆，有点新闻播音员的味道，高雪盈暗暗为罗姐这个中文学校校长竖起了大拇指。

这种人数不多，近距离接近著名人物的见面会，如果以为人少任由大家自由提问，东拉西扯，耽误时间不说，想问的人也许没机会，问出的问题也许非常个人，甚至让孙老难于回答。听孙老说，从前就和罗姐认识，让罗姐问些大家都非常想知道的，再留点自由提问的时间，确是个好办法。但是，罗姐水平究竟如何呢？高雪盈从前参加过这种见面会，主持人除了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问出的问题让她这个坐在下面的人都汗颜！

咖啡店里的人再一次鼓起掌来，掌声后，没有座位的人渐渐向墙边靠拢，让高雪盈清楚地看见孙老和罗姐。

从高雪盈站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孙老后背，他坐在个看起来非常舒服的白色单人沙发上，面朝她的罗姐坐在孙老身侧一把略矮些的黑色折叠椅上，微倾身子，问了第一个问题，“孙老，您刚才说这是第一次在国外过圣诞节，非常快乐，我们大家都想知道，你觉得最快乐的是什么？”

孙老右手胖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说，“我这个年纪，在国内不论过什么节，都是给人发红包，虽然很开心，还是觉得多少有点亏！可这次来过圣诞节呢，不分年龄大小，人人都有礼物可以收，我觉得这样比较公平！”话音落下，整个咖啡店里笑声和掌声轰然而起，气氛一下就热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