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照黄昏》 （2）

接下来一小时，Brandon专心致志地画“变形”金刚，没去厕所，没要果汁，直到空乘送餐。

儿子从半岁开始加辅食，吃饭就一直让高雪盈伤透脑筋，主要是挑剔，挑剔食物的颜色、形状、温度、种类、烹调方法，甚至是饭碗大小，筷子粗细，有时居然是妈妈头发没有梳成平时的样子，寻常一顿饭就能闹得人精疲力竭。说来也怪，儿子从两岁上了daycare，高雪盈倒是从没听到daycare抱怨他不好好吃饭，教授奶奶由此得出结论，“一个孩子就是不好好吃饭，再生一个，抢着吃就好了！”高雪盈听了，只能苦笑。

飞机上的儿童餐端到面前的就是几块炸鸡，半碗蔫蔫的薯条和几片冰凉苹果。高雪盈帮儿子安置好餐盘，就见他皱起的眉毛，这是他吃饭挑剔的前兆，高雪盈赶忙哄道，“好儿子，吃完饭，妈妈帮你要个冰激淋。”

许是这一个月被姥姥姥爷宠坏了，往常小小一个冰激凌就能哄好的Brandon撅着嘴，“I don’t like chicken nuggets. I want dumplings.”

就是国航飞机餐也不一定有煎饺啊！何况是C航！高雪盈总不能在这万米高空伸手从窗外扯朵云彩立时变出盘饺子来吧！继续低声下气地哄道，“好孩子，等回到家，让奶奶给你做煎饺子！嗯，就做你最爱吃的kale的！”奶奶做的煎饺子是儿子最爱，千难万难的问题吃完了煎饺立时都能解决。

“I want grandma make dumplings right now.”Brandon 边说边开始抬脚踹前排座椅，高雪盈赶忙一把按住儿子脚，想接下来用什么招数哄儿子吃下这顿显然不好看也不好吃的饭。

“Brandon， 你吃完饭，霍爷爷跟你一起折纸，好吗？”身边的霍爷爷又开口了，Brandon 听了这话，扭头惊喜地看着妈妈身边的霍爷爷，点点头，伸手就拿了个炸鸡块放进嘴里。

稍熟识后，那人自报家门，姓霍，去L市探亲，高雪盈乖巧地让儿子叫“霍爷爷”，霍爷爷的孙子都一岁了嘛。

高雪盈别提多感激霍爷爷了，上了飞机，霍爷爷没看书，也没看电视，大多时候都闭目靠在椅子上，看来人原本是想休息的，可关键时刻就出手帮高雪盈哄孩子。

Brandon三分钟就吃干净了面前的饭，高雪盈帮他擦干净手，从背包里拿出本崭新的折纸本，又和儿子换了位置，自己坐在靠窗位子上。

霍爷爷随手翻了几页折纸本，低声说，“没想到现在折纸都这么精致了。”

高雪盈笑着解释，“Brandon喜欢折纸，这是我在网上给他买的，日本人的东西，做得就是精致，L市可买不到这么好看的。”

“Yuna taught me paper folding. I like paper folding too.”Brandon说着，随手撕下一张淡蓝色带云朵图案的纸递给霍爷爷。

霍爷爷接过纸，在手里摩挲了一瞬，才说，“霍爷爷好久没折过了，让我想想。”

Brandon懂事地点点头，耐心等着。

就见霍爷爷微微皱着眉头，眼睛只看着手里的纸，左手三个手指微动，好似在模拟折纸，高雪盈心里一动，这个动作好熟悉，她肯定在哪里见过。

“嗯！想起来了！”霍爷爷声调里带了丝兴奋，右手也放在了纸上。

不大会功夫，儿子面前的小桌子上就堆满了折出来的车船，花朵和小动物。Brandon兴奋极了，一直在折纸，从前自己会折的自己折出来，从霍爷爷这里新学的，就把霍爷爷折过的打开来，重新再模仿一遍，小半本纸很快就用掉了。

高雪盈见儿子这样专注，心里既自豪又感激，扭脸看向霍爷爷，见他嘴角微抿，看向儿子飞快折纸的小手，就像看朵正在盛开的小花。

高雪盈感激的话脱口而出，“您从前肯定是个好爸爸！以后也一定是个好爷爷！”

霍爷爷嘴角弧度立时不见了，视线转向高雪盈，让她有种错觉，好像自己在人家面前硬生生折断了枝最美的花。

霍爷爷看了眼高雪盈，又继续看Brandon，什么话都没说，但刚才脸上愉悦的表情再没出现过。

高雪盈不好再说什么了，趁着儿子专注折纸，没打扰她，挑挑拣拣几口吃完饭，把餐巾纸揉成一团放在堆得高高的餐盘上，餐盘里还有没开封的小面包，黄油和冷冰冰的水果什么的，用过的刀叉大喇喇地放在吃了一半的盒子上，等她无意间看见霍爷爷面前的餐盘，立时觉得羞愧。

霍爷爷的餐盘上盖了张平平整整、干净的餐巾纸，也不知道是根本没吃，还是都吃完了，餐巾纸下的各色盘碗表面平整得和空乘端过来时一样。霍爷爷呢，正闭目靠在座椅上休息。

高雪盈略微抚平自己餐盘上的东西，显得不那么杂乱。

空乘收走餐盘没多久，Brandon的头开始前后晃动，这是他困到极点的表现，高雪盈赶忙抬起椅子扶手，抱过儿子，给他脱鞋，让他枕着自己靠窗的手臂，伸直腿。

Brandon立刻就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没折好的一朵小小的、浅绿色带白色云纹的玫瑰花。

等儿子完全睡着了，高雪盈动了动手臂，调整了下坐姿，让儿子更舒服地枕着自己左臂，腾出右手，再看看捏在儿子两根手指中没折好的玫瑰，探手慢慢取下来。

儿子手小，玫瑰折得栗子般大小，外面的花瓣折好了，只花蕊没折好。儿子喜欢折纸，高雪盈陪着，也会了不少，动物车船之类的多，折玫瑰是霍爷爷教儿子的，这种折法她也会，却不是刚刚跟霍爷爷学的。

高雪盈看了会自己指尖小小的绿色玫瑰花，花瓣重叠着，一瓣包着一瓣，徒留个空荡荡的芯，她翘起小指，微微一顶中间，原本空荡荡的花蕊中心鼓起，每片花瓣因着这个花芯的出现，更紧地贴近了，像朵正在盛开的玫瑰花。

高雪盈把折好的玫瑰放在手心，看着，看着，眼睛渐渐酸涩，鼻腔里凉凉的，恍然间见霍爷爷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睛，正一瞬不瞬看着她手里的玫瑰。

许是察觉了高雪盈的注视，霍爷爷冲玫瑰花努了努嘴，悄声说，“折得不错嘛！”

此刻的高雪盈什么都不想说，更不知道说什么，尽力牵动嘴角，希望能做出个微笑的样子，之后立刻侧过脸，看向窗外。

航程已过半，窗外遥远的天际线处曙色明亮，把黑暗甩在身后。

高雪盈出国前当过中学英语老师，出国后，不像老公刘旭东继续当IT民工，而是选了一直有兴趣的金融，之后进了家专门做RESP（儿童教育基金）的公司，L市华人众多，她的业绩从一开始就很不错。

认识罗姐是在秋天，高雪盈刚进公司，头一次跟着刘旭东参加一间新竣工的教会周末团契活动上，刘旭东带她来到个异常英俊的中年人面前，介绍说是师兄兼公司领导Roy，又对站在Roy身边的人点头示意，“罗姐，这是我家领导，Shirley。罗姐，Roy太太。”

罗姐小小的个子，浓稠的黑发紧紧盘在脑后，厚厚的刘海剪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压在两条眉毛上，高雪盈觉得像罗姐这样年纪的女人，很少会剪这种刘海，立时对罗姐印象深刻。

俗世的夫妻组合多要求郎才女貌，现如今女财郎貌也不少见！可假如男的是才+财+貌全都有，什么样女的才能配得上呢？高雪盈觉得，肯定不是罗姐这样的。不到一米六的罗姐站在一米八的Roy身边尚可以说成小鸟依人，可罗姐枯黄的面色，下垂的嘴角，干瘪的身材，外加和年龄极不相衬的齐刘海，让她站在气色红润，神采飞扬的Roy身边，完全不般配！尤其是，Roy用了啫喱的时髦而清爽的发型，身上的红灰小格子衬衫和深灰色便裤显然仔细熨烫过，在一干不休边幅的IT男里，显得格外出众。再看罗姐，穿着灰外套，加上没化妆，整个人灰突突的，一点光彩都没有。

高雪盈当即在心里给罗姐打了负分，甚至有点好奇：矮小干枯、毫无特色的罗姐当年究竟使了什么手段钓到Roy这么出众的丈夫。

当时高雪盈愿意参加华人教会的团契活动，是为了拓展人脉，提高业绩，更愿意接触家里有幼小孩子的年轻家庭，像罗姐这种孩子已经大学毕业和就要上大学的家庭，当然不是她的目标。那个晚上，她一直费劲心思和目标家庭的人聊天，没吃什么东西，等她完成既定任务，长餐桌上干干净净，她手里一直端着的盘子里，刘旭东给她盛好的东西早就凉透了，根本咽不下去，她把盘子悄悄扔进垃圾桶，溜达着摸去厨房，想找点能入口的东西吃。

教会的新厨房宽大，灯光明亮，铮亮的洗涤盆前有个矮小的人在忙，看那紧紧盘着的头发，高雪盈立时认出是罗姐。

罗姐听到动静，转过头，眼里带着探寻，问，“Shirley，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罗姐脱去了灰外套，穿着素白衬衫，戴着橘色围裙，许是忙了有一会，脸上略略带上点颜色，看上去比刚刚精神些。

高雪盈冲着罗姐身后餐台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几盘吃食努努嘴，“有点饿了，我来吃点东西。”

团契活动，大都各家带个菜，potluck式的，好吃的这时肯定剩不下了，罗姐扫了眼餐台上不多的几个盘子，跟高雪盈说，“你等我一下，咱俩下碗面吃吧！”

高雪盈从前参加过类似活动，觉得吃点残羹剩饭不算什么，可让个刚认识的人特意给她做夜宵，她就过意不去了，赶忙推辞，“没关系，罗姐，我吃这些就行，不麻烦你了。”

罗姐打开柜橱门，拿出个小锅，接了点水，放在炉子上，又从旁边一个布包里取出包方便面，这才跟高雪盈继续说，“刚才我见你一直在说话，估计饿狠了，这些菜都凉了。晚上这个点我总要吃点东西，咱俩正好开个小灶。”

罗姐这话说得让人很舒服，高雪盈也就不再坚持，“那谢谢你了，罗姐，我帮你干点什么吧！”

罗姐把方便面递给高雪盈，“你来下面，我正好把这点东西收拾好。”

高雪盈走到炉子前，接过方便面，见罗姐回到水槽边继续收拾，水槽里还有几个装东西的大盒子洗到一半，显然是谁家带来装菜的。

高雪盈没话找话，“罗姐，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忙啊？”

罗姐继续低着头认真地用热水冲着手里的盒子，跟高雪盈说，“今天来的人家里都有小孩子，脱不开身，我家孩子大了，不用管，我就帮大家洗洗碗好了。”

今天来的人里有几家孩子也不用管了，却没见他们来厨房洗碗，高雪盈想说，却忍住了，她不会因为罗姐帮她煮碗面就非议别人，那不是她的风格，但看到罗姐在厨房独自忙碌的背影和刚才的一番对话，她对罗姐的印象分立时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