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床帐角上有个小小蜘蛛,正在结网,那蛛儿扯着线,直通通地一味向前,每至关结处,皆恰到好处地趋前,竟无错漏,半张网结的密密实实,闪闪亮亮。
王忠看着蛛儿忙碌,不禁心下黯然,这寺里的蛛儿难道也通了佛法,一步步,全无迷失?为何世人却总陷在无穷无尽的劫中,历尽挣扎,却难得解脱?比如…自己…比如…八方…
八方被抓前,作为京城有名的巨盗之一,所犯案件,王忠清清楚楚,全部知晓,就是没想到巨盗竟会是八方。八方倒也痛快,大堂上,桩桩件件,悉数承认,斩刑很快就判下来。
从夏到秋的两个月里,王忠出了几回不大不小的错漏,他明知缘由,奈何不知从何处说起。直到那日,也是这样的秋夜,刮着风,要下雨的样子,他提着早前让翠英备好的篮子,去见八方。
判了斩刑的死囚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对王忠却不是难事。
相熟的牢头看都没看,把王忠塞过来的好大一角银子随意揣进怀里,抬手碰了碰王忠提的篮子,连查验都免了,随意冲走廊深处歪着下巴,嘴里嘟哝着,“王捕头自便,那厮真真好命。”
死牢里没有窗户,走廊里的几盏油灯只照进牢门半尺,王忠迈进门,顺便把门带上,蹲下身,把手里的篮子放在地上,撩开篮子上的白布,篮子里装了一瓶酒,一碗烩肉,一碗炖豆腐还有几个馒头。
八方靠墙歪坐着,手脚均带着重镣,行动终是有些不便,见王忠进来,身姿未动,只嘿嘿一笑,等见王忠撩开篮子上的布,不由哈哈大笑几声。
八方在堂上没受刑,在牢里肯定挨过打,脸上还挂着一道道的青紫印子,胡子长得几盖住了脸,头发乱得根本没法看,穿的衣服既看不出样子,更看不出颜色,浑身发出的臭味连王忠都不由地皱了皱鼻子。
王忠把篮子推到八方近前,也不出声,只从篮底取出双崭新的木筷双手递给八方。
八方略直起身,急切地夺过王忠递来的筷子,手上戴的重镣哗啦哗啦地响,响声过后,一碗烩肉见底,再一阵响过之后,篮子里只剩一个馒头和那碗豆腐。
八方就手把筷子扔回碗里,砸吧几下嘴,打了个嗝,又靠回墙上,“亏你还记得带碗豆腐,那些年你没吃腻,我可吃腻了。”
王忠没接话,从篮子里取出小小的酒瓶递给八方。
八方却推开酒瓶,看着王忠的眼睛,“我从不喝酒。”
王忠怔了怔,从离开慈云寺,他自己早已完全融入俗世的生活,除没杀过人,红尘中的所有他都经历过,毫无禁忌,却没想到,八方居然从不喝酒。
八方虽推开了酒瓶,仍好奇问道,“这酒好喝吗?”
久未开口的王忠声音里带着暗哑,“还好,我平日就喝这个。”
八方哦了一声,顿了顿,“师傅不让我喝酒。”
八方说的师傅自然不是慈云寺里的师傅,是前两年被蒋总捕头亲手捉住,已经斩首,横行京城近十年的通天大盗“师傅”。
王忠也哦了一声,将酒瓶和碗筷放回篮子里,依旧盖上白布。这才站起身,伸出右手,探进直裰内内,从左肋下取出一只鞋底雪白的青布鞋,如法取出另一只,再从两只青布鞋内拿出叠好的两只崭新的白布袜,然后一并放在八方黑乎乎的赤脚前。
八方盯着鞋袜看了会,又见王忠解下革带,脱去最外面半旧的青布直裰,里面是件一模一样的青布直裰,虽然穿在内里,有些皱,明显是新的,王忠脱下里面的青布直裰,两下叠好,放在八方手边,八方才见王忠胸前绑着两条布绳,王忠解开布绳,从前胸和后背各取下一件叠好的白色中衣,又将两件中衣在青布直裰上码放齐整。
八方缓缓探过身,伸出脏黑得根本看不清本色的手,放在白色中衣上,衣服触手有点硬,应是新浆洗过,尤带着王忠的体温。八方的手在衣服上放了许久,久到衣服渐渐凉了,凉得如同秋夜牢里的温度。
八方看着王忠穿上直裰,系好革带,盘腿坐在自己对面,一只手依旧放在白色中衣上,另一只手却撩开篮子上的布,一把抓住酒瓶,放到嘴边,先咬下塞子,用力吐到地上,再略略抬手,喝了一口,咂吧了下嘴,“师傅说喝酒最误事,从不许我喝酒。”说完摇晃了下头,似要甩去什么,“今日这酒既是你带来的,我还是喝了。”说完,张大嘴,就着瓶嘴,几口喝光。
八方随意将酒瓶扔在稻草堆里,抬手抹了把脸,“嗯,师傅的话也不全对,今日这酒定不会误事!”说完,看着王忠,呲着黑黑的牙,笑了。
王忠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但觉有只看不见的手在用力拧着自己的脑袋,要生生挤出什么。两人只差了一岁,在寺里时,八方从未欺负过十方,只是人没有十方俊秀聪明,背经文常因记不住而挨罚,功夫也练得不甚精进,遇到事常以十方为马首。十方从没把八方看成师兄,反倒觉得八方人不够聪明,常提点着八方。
王忠探手摸到稻草里的酒瓶,又放回篮子里。他不想给牢头惹事,去年有个探监的,无意留个碗在牢里,竟被有心人收起,摔成碎片,用瓷片割腕自尽了,连累得那牢头被查办。
八方看着王忠的动作,不屑地哼一声,“小十方,师傅早说过,走上这条路,迟早会有今日,我也想看看会是怎样的下场。”说完呵呵呵地笑出声。
王忠依旧没说话,他不知此刻该和八方说些什么,俩人多年未见,寺里那些事遥远陌生得如飘渺的前世,眼下再见之后,却…虽说这些年他亲手擒获过不少重犯,可到牢里探看死囚,对他也是头一次,何况这个他亲手擒获的死囚…
许是久未和谁说过话,也许是那壶酒,八方一直在呵呵笑,声音不大,竟笑得王忠颇不自在,只得找话,“过两日,我再来…”
“不必了…没得给你惹事…”八方停住笑,看着王忠,认真道,“…悉能远离一切恶友…悉能解脱一切烦恼…这两句话我还记得。”
王忠嗨了一声,不以为意,“当初不见你记住,眼下倒和我论起经文了!真不知你从前都记得啥了!”
八方又呵呵呵呵地笑起来,这次笑声大些,惹得隔邻的死囚低声咒骂,八方才收住笑声,定定地看着王忠,好似要把他看穿似的。
王忠接住八方的眼神,觉得八方要和他说什么,也不言语。
看了好一会,八方好似累了,又歪靠回墙上,玩弄着绕手的重镣,哗啦哗啦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那日,我跟着你到了法堂,就躲在窗外…看见你们…看见你…你推翻了烛台,那火忽地着起来…我见你打开门,向外跑,不知为何,也跟着你跑…一直跑到客堂边的大门,我见你翻过院墙,也想跟着你翻过去,没成想自己翻不过去,就顺着墙跑,跑了好久才从矮些的地方翻了出去,却找不到你了,我看天也黑,就顺着山路向下跑,不知怎的,遇上了我师傅…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跟着八方的讲述,王忠好似又回到了那日…法堂里被打翻的烛台…烛台后的脸…那张脸上永远拂拭不去的恨意…一场大火之后的逃离,八方遇到了通天大盗“师傅”,自己则遇到了蒋总捕头“师傅”,如果不是那堵墙,他二人会怎样?那堵墙隔开的真的是两人的命运?还是这样的命运早就注定?难道真是“三世所有一切劫,为一念际我皆入”?这十方世界,万丈红尘中的一切劫难,哪里是始?哪里又是终?
远远地,从走廊尽处传来喧哗,八方抬起脚,不轻不重地踹在王忠小腿上,伴着重镣的响动,是嘶哑的声音,“走吧!别再来了!”
…不过眨眼功夫,蛛儿又结了一片密实的网…
王忠的目光扫过蛛网,又望向窗前桌上的蜡烛,本就不长的蜡烛已燃去寸许,在烛身上集聚出几串长短不一的白色烛泪,烛火静静地停了片刻,似不甘寂寞,竟摇晃起来,扭动,摇摆,怎奈没有婀娜腰肢,所有的扭动只显出憨蠢的猛烈。进门时推开手指宽的窗缝不知不觉间已有两指宽,窗外刚刚还如鹤唳的风声轻了,混着松树清香的气息顺着窗缝飘进来,冲淡了屋内潮湿、陈旧的味道。
王忠视线转向床对面的墙,墙上挂着幅字,上书“微妙香洁”,不知是哪位香客留下的。这片房舍中总有留宿的香客留下各种字画,颇有几个后来成了名家,名士,那些字画被精美裱糊后,自然会挂到后面极乐、寿佛、念佛三堂,这几个字还挂在这里,显然题字的至今依旧是个无名之辈。
隔着墙,那面就是陈一山的床,不知他此刻在做什么,能否睡得着。王忠觉得陈一山定然睡不着。且不说山阳巷那个莺儿究竟和陈一山是何关联,单是明日剃度,何人能在此刻安然入眠?
王忠回想起陈一山最后看向他的眼神,陈一山的眼睛里居然…全…是…空,真的是五蕴皆空!王忠也不甚明了自己为何会有这般感觉。想那陈一山,从个不起眼的小沙弥到被赐以国姓的二品抚远大将军,定当荣华已极,富贵已极,怎会眼里“皆空”?陈一山这样的人,如何能有烦恼?陈一山的烦恼,为何不能消除?究竟是何烦恼让陈一山抛却红尘,重又皈依?也许自己这样生活在尘世底端的人不清楚,也不能明了吧!眼下自己要问莺儿的事,到底应从何处问起?陈一山会如何回答?若陈一山矢口否认,自己如何应对?若陈一山承认和莺儿确实有染,那…若莺儿确是陈一山所…明日之后,又该当如何?这当中的种种关联,想得王忠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这口气叹得太长还是窗缝里吹进的风,一直跳跃的烛火挣扎着扭动几下,忽地熄灭。
王忠没有起身,只在黑暗中继续盯着眼前的墙,思量着何时去问一问隔墙的陈一山。
黑暗中,风终是停了,林间的涛声也渐渐归于沉寂,夜更深了…
吱扭…扭,门轴声响,在这暗夜里分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