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陈一山眼里似有几颗星芒闪过,就像夏夜紫霞山巅最亮的那几颗,跳跃,轻盈而明亮,快得王忠以为自己看错了,星芒在刹那间消失,匕首也消失了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唯剩两簇烛火在眼中晃动、挣扎。
“二方师父见谅,我的腿不能久站,今日就不去云水堂了。”陈一山缓缓地将双手背在身后,又撇了王忠一眼,脸上有淡淡笑意,可王忠感觉不到笑意,反倒是从那笑中体味出几分不耐与疲惫。
二方手里的念珠咄咄轻响,伴着他没有起伏的声音,“陈施主请自便,贫僧先告辞了。”
陈一山终于看向王忠,这回停留的时间稍长些,语调也稍柔和,“这位小施主,有劳你前来!”说完, 转身向着东侧回廊走去。
王忠看着陈一山吃力地抬起左腿迈出一步,右脚如枯败的树枝般无力地扫过地面,发出嗤嗤的声音,等右腿和左腿并在一处,略停顿后再迈步,整个身体好似一架不堪重负而缓缓挪动的牛车,按捺不住地压低声音问二方,“他的腿怎成了这般?”
二方没有回应,做了个手势,示意王忠跟着自己,王忠只得跟在二方身后,特特落后了半步,两人向着西侧的云水堂而去。
云水堂在大雄宝殿西侧,是个单独的院子,隔出二十几间狭小的单间,住着来慈云寺挂单的僧众,有游廊和各处堂院连着。院子里种着连翘和木芙蓉,每逢春日,院子四角的连翘开出慈云寺里最早的花,那一蓬蓬高高的花,黄黄的,嫩嫩的,探出灰墙,拂过游廊,寺里的每个人都要找机会来云水堂看看,闻闻寺里少有的淡淡花香。院子正中高过屋檐的一株木芙蓉谁也说不清来历,有说是某个挂单云游的高僧特意种下的,又说是多少年前的某个住持监院种下的。寺里的人心里都清楚,佛门清净地,遍植的都是松柏、冬青类扶正祛邪的绿树,或是银杏,枫树样的变叶木,连翘也就罢了,究竟颜色端正,还可入药,木芙蓉肯定不应长在这里。且不说它那娇嫩的粉色,开花时一日三变的容貌,单是听那名字,芙蓉,芙蓉,多像个明媚的少女,勾人魂魄。年纪稍长的,听到这两个字,保不齐会想到芙蓉帐,芙蓉面那类佛门禁字,如海清般贪吃的,兴许听说过有道菜叫芙蓉鸡片,说是芙蓉花瓣做的,凡此种种,木芙蓉哪配种在佛门!从木芙蓉开出第一朵美丽的花始,就有僧众要求铲除这佛门妖株,种种因由,木芙蓉留存至今。王忠在寺里的时候,每逢秋日花开,总会趁着清早扫地时,偷偷过来捡拾掉落的花瓣,娇艳的木芙蓉,开出那么绚丽的花,却没有外溢的香味,谁知将花瓣放入口中,稍稍咀嚼,却有股甘香甜美,在舌尖流转,从齿缝间徐徐散开,漫过心肺,沁至脏脾、四肢,直到指尖,那一刻整个人好像站在云端,极目四望,眼里全是晨雾中腰肢婀娜的朵朵木芙蓉。当时,小小的十方还不懂,直到成婚那日,王忠才明白,根本就是醉酒的销魂滋味!
云水堂西侧有门,门外恰好是紫霞山的一处小瀑布,小瀑布缓缓在云水堂侧门外汇聚成半泓潭水,水不深,将将齐腰,水很清,看得见潭底圆溜溜的石头和几株不停飘摇的水草。潭边是片开阔平整的场地,慈云寺的演武场就在这里。
慈云寺初建时,出家人外,还有一队太祖幼子身边的侍卫,拳脚刀剑功夫都十分了得,闲来无事,以教习大家功夫解闷,时日久了,寺里竟有几人颇有进展,后来侍卫有年老的,有役满的,加之寺里习武的人渐多,慢慢就有了不成文的规矩:沙弥须习武。明证住持后来订下寺里遵循了两百年的规矩:沙弥凡年满6岁,必得跟着寺里的武头习武至18岁。因此,寺里的人多少都会点功夫,但到底功夫如何,却也差异颇大。这两百年,据载有几个功夫出众的,具体如何,终究人在寺里,外面也没人见过。
二方和王忠来到演武场时,沙弥们已开始习练了。在演武场周边一圈四角长明灯半明半暗的烛火中,二十几人排成三排,正整齐地演练着拳法,山门前见过的海明和海清也在其中。众人此时一招一式练的都是基础功夫,二十几条粗细不同的声音错落地喊着“嗨”,“嗨”,听得王忠分外熟悉而亲切,那曲腿伸臂的招式也是他当年下过苦功夫的!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似乎不由自主地想上去和众人一起动上一动方才快活,心里刚刚被陈一山冷落的些许不快仿佛也淡了些。
在王忠今日的眼光看来,寺里的功夫,旨以强身健体,因此每个人的底子打得极好。蒋总捕头对王忠的功夫颇为称道,但初见时也说过,动手时再快一分可擒敌,如他这般慢一分则只能自保了。待他后来真的快上了那一分,蒋总捕头又指点他,做捕役的,功夫再好,须得擒住人才是真功夫,若是功夫好,可动不动就伤人或是出手太重杀了人,多好的功夫也无用,王忠苦练多年才有今日。在抚远大将军陈一山眼里,战场上两军对阵,杀人合该是第一要务。所以,功夫究竟是个怎样的面目,佛家慈悲为怀,怎可去快那一分?自己为擒住人,怎可狠上那一分?陈一山在毫发生死间,又会是怎样呢?
“他那腿原本就受过重伤,从未好好调养,前些时又在山门外跪了两日一夜,才落得这样!”二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低沉伤感,与往常囧异,王忠才明白二方说的是陈一山。“那日我问他,这腿可能医好,他说,好与不好,有何区别,反正从此不须骑马上阵,在寺里,有没有腿都一样!”二方叹了口气,“唉!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
夜风吹过,把大殿前缠绕周身的檀香味吹淡了,风里有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气,水汽,是这世界最纯净的味道,连带二方的声调也少了佛门的沉郁。
“二方师父宽心,待我下山后,请相熟的郎中上山,为陈施主诊病!”蒋总捕头腿有旧疾,识得一位杏林高手,想必能对陈一山有所助益。
二方转过脸,昏黄的光里,脸上的笑带着旧日温暖,“多谢你了,…小…十方。”
王忠点点头,露出笑靥,“师兄且放宽心!”
寺里的沙弥大多认识王忠,也知道他的身份和底细,今日见到他和武头二方站在一处,有的就不免要炫耀一下,出手时特意快些,动作也比往日要用力,看在二方眼里,想训诫,又无从下手,只得摇摇头。
一套拳法演练完,众沙弥等着二方的示下,想知道接下来该是如往日般演练棍法还是各自散开习练,片刻的沉默中,不知谁喊了句,“王捕头,演一套棍法给我等看看如何?”
王忠正踌躇,身边的二方开口了,“正好,贫僧也久未见王施主的功夫,今日就演一套棍法吧!”
王忠在衙门这些年,最擅长的就是刀和棍,眼下在佛门,用刀肯定不行,用棍,他瞟了眼身边几根长短粗细不等的木棍,冲二方欠身,“既是二方师父有命,王忠必当遵从。”
沙弥们见王忠应允下来,齐齐退到演武场的四边,三五人一处,将小小的演武场围住,才见王忠先解下革带,小心地护住那两个荷包,挂在树枝上,再脱下青布直裰和白色中衣,一并挂在树上,又紧了紧腰带,才赤着上身,捡了根最短的齐眉细木棍来到演武场正中。
王忠手持短棍,站了片刻,深深地吸了口气,在原地拉伸着手脚,几个拉伸过后,猛地起膝,扑步,出辊,一招接着一招:金鸡独立,枯树盘根,迎转坐洞,秦王跨剑…整整二十四式,都是寺里沙弥们熟悉的套路,那根齐眉短棍好似王忠身体的一部分,随着他在演武场中心任意翻飞。
二方看出了门道。都说“慢刀急棍杀手锏”,此番王忠的棍舞得不快,和沙弥们差不多的节奏。二方却实实在在感觉到王忠棍法的慢,那是在王忠自己完全掌控下,刻意压制的慢,二方自问自己也能如此慢,但是王忠的棍舞得快起来,究竟会有多快呢?是否像他从自己眼前掂起水壶那么快?甚或更快?二方觉得自己可能做不到那么快!
一套棍法下来,王忠缓缓吐出口气,抬眼看,正见众沙弥的目光看向云水堂的侧门,他扭头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二方身后,一个低矮单薄的和尚手持灯笼站在云水堂门里,王忠全身原本因刚才舞棍而微微张开的每个毛孔,在看到和尚的瞬间嗖地一下全部合拢,一股寒意蓦地从头顶直罩下来,不由狠狠地打了个冷噤。
二方眼看王忠收棍,一声“阿弥陀佛”还没出口,也觉出了异样,顺着众人的目光转过身,正看到四方提着灯笼站在门里。
会通住持这几年不太理事,智深监院几接管了寺里所有事务,偌大慈云寺,智深监院不可能顾到每个角落,四方现如今是智深监院最得力的帮手。当年慈云寺里的十个方,性情各异,一方,二方和十方好动喜武,三方好吃,五方好玩,六方喜读书,七方镇日四处闲逛,八方人有点呆笨,九方最顽皮胡闹。唯有四方最安静,除去早晚课,能整日不说一句话。四方虽不爱说话,可每每说出句话来,甚得智深监院的心,日子久了,智深监院常把四方召到身前说话,许是这十年跟着智深监院,四方连长相都跟智深监院相像:两条只长到一半的剑眉,从来半睁着、让人难窥究竟的双目,挺直干瘦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愈来愈沉的面色,加之原本就矮小,远远看去,不熟悉的自会把二人混淆。
“四方来了!”听到二方说话,王忠的心忽地一下回到原处,浑身的毛孔才又慢悠悠地悄悄张开。王忠和四方不远不近,当年如此,现下亦是如此,两人除了年龄相差八岁,也是性情不同,当年的十方是个爱说爱笑的小沙弥。
王忠放下棍,几步上前,弯腰合十,“见过四方师父!”说完抬头看四方。
四方手里灯笼的光只照到胸前,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只轻轻嗯了一声,似是回应王忠的问候,过了片刻才开口,“王捕头今日来,是为明日抚远大将军皈依吧?呵呵,难得你有心!恰好护国长公主也在,还劳王捕头辛苦,夜里多加巡视,保长公主安全。”说完,冲二方点点头,转身走了。
有缘好。
古文不好写,确实做了点功课。
不穿帮就行!